如来藏与中印佛学的分歧
如来藏与中印佛学的分歧
李四龙
内容提要 欧阳渐在20年代以法相唯识学衡量中国传统佛教,视《起信论》为
伪论,破斥禅、天台、华严等宗。此举激起太虚的强烈不满,判立“真如宗”融摄《起
信》等经论。吕潋在40年代提出“性寂”与“性觉”的区别,把“性觉”判为中土伪经
伪论的思想基础。这场争论事关中印佛学的分歧,而其根本问题则是如何诠释《起
信论》的如来藏思想。本文援引印顺的观点认为,如来藏属于大乘佛教的不共法,性
觉思想是在中国的语境里糅合如来藏与唯识学的结果。若以牟宗三的观点看,真常
唯心的思想非但不能被认为“邪说”,反而要比虚妄唯识论更为高明,中印佛学也是
一脉相承的。因此,判如来藏系经典为伪经伪论,以“性觉”判定中国佛教是“伪佛
教”,这些做法缺乏充分的理由。
关键词 如来藏 性觉 性寂 起信论
20世纪的中国佛教有一股批判与反省的风气,以印度佛教的眼光审视中国佛教,甚
至把二千年来的中国佛教贬斥为“伪佛教”,把一批在中国影响深远的佛典,如《起信论》、
《圆觉经》、《楞严经》等斥为“伪经伪论”。辨别中印佛学的异同,本来可以是一项不具个
人立场的学术研究,但是这场争论却不幸地被升格为“真伪佛教”之争。究其原因,隐含
其后的是“如来藏”的诠释问题:如来藏究竟是否属于真正的佛法?如果这个问题不能解
决,那么要想对中印佛学的异同作出客观的评价,实际上是不太可能的。
一、性寂与性觉:中印佛学的分歧?
中印佛学的异同,在20世纪有许多的争论。欧阳渐(1870—1943)、吕澂(1896—
1989)所代表的支那内学院,在这个问题上言辞最为激烈。他们是有强烈佛教信仰的居
士群体,既与以太虚(1890—1947)为代表的僧众的立场有异,也与以熊十力(1884—
1968)为代表的新儒家的立场不同。
1922年(民国十一年)9月2日到22日,欧阳渐在支那内学院开学之初连讲十次,总
题为《唯识抉择谈》,是为中国现代佛教史上的名篇。这些讲演一上来就狠批“今时佛法
之弊”:第一,禅宗传人中国以后,竞相作野狐参,对前圣典籍、先德至言,废而不用,致使
“佛法真义浸以微矣”;第二,中国人谈及佛法,往往是凭一己之私见妄事创作;第三,白天
台、贤首等宗兴盛而后,佛法之光愈晦,诸创教者本未人圣位,而奉行者以为世尊再世;第
四,对于了义不了义,学人未能详加抉择;第五,学人全无研究方法,或者视学佛为一大难
途,或者执一行一[刁以为究竟,如修净土一门。他认为:
欲祛上五弊,非先入唯识、法相之门不可。唯识、法相,方便善巧,道理究竟。学
者于此研求,既能洞明义理,又可药思想僬侗之弊,不为不尽之说所惑;且读唐人译
述,既有了义之可依,又得如理之可思,前之五弊不期自除。今所以亟亟提倡法相唯
识也。
欧阳以法相唯识学破斥中国佛教诸宗,此举惹来太虚的驳议。太虚在当年12月撰文
《佛法总抉择谈》,开篇就说他的“总抉择谈”是针对欧阳的“唯识抉择谈”而作,单论唯识
弓宗,他与欧阳的见解十有八九相合,并无多大分歧,但“置之佛法总聚中,则犹须为抉择
之抉择焉”。太虚早年亦曾求学于杨文会㈠837—1911)门下,于法相唯识学亦有相当的
造诣。他以唯识三性(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作为抉择一切佛法的依据,把大
乘佛教判为三宗:般若宗、唯识宗、真如宗。他说:
一者,偏依托遍计所执自性而施设言教者,唯破无立,以遣荡一切遍计执尽,即得证
圆成实而了依他起故,此以《十二门》《中》《百》论为其代表;所宗尚则在“一切法智都无
得”,即此宗所云“无得正观”亦即“摩诃般若”,而其教以能“起行趣证”为最胜用。
二者,偏依托依他起自性而施设言教者,有破看立,以若能将一切依他起法如实
明了者,则遍计执自遣而圆成实自证故。此以《成唯识》等论为其代表,所宗尚则在
“一切法皆唯识变”,而其教以能“建理发行”为最胜用。
三者,遍依托圆成实自性而施设言教者,唯立无破,以开示果地证得之圆成实令
起信,策发因地信及之圆成实使求证;则遍计执自然远离而依他起自然了达故。此以
《华严》《法华》等经、《起信》《宝性》等论为其代表,所宗尚则在“一切法皆即真如”,
而其教以能“起信求证”为最胜用。
太虚随之还援引窥基(632—682)《法苑义林章》里的话,“摄法归无为之主,故言一切
法皆如也;摄法归有为之主,故言诸法皆唯识;摄法归简择之主,故言一切皆般若。”因此,
“《起信论》等与《中》、《百论》及《唯识论》各为一宗,而其为圆摄法界诸法之圆教则同,虽
同为圆教而胜用又各有殊”。他以此三宗判摄中国大乘佛教诸宗,把三论宗归为般若宗
(亦作“空慧宗”),慈恩宗归为唯识宗,摄禅宗、天台、华严、密宗为真如宗,等心观之,尽抹
欧阳批驳之语。太虚此文把禅宗、天台、华严、密宗归为一类,是否合适尚可深究,但他的
初衷是以出家僧的立场维护中国传统佛教宗派的合理性。众所周知,太虚对当时的僧伽
组织屡有激烈批评,但他还是不能容忍如欧阳那般全盘否定中国传统佛教。
细究欧阳与太虚两文的分歧,重心是在如何看待太虚所谓的“真如宗”。欧阳把大乘
佛教判为两宗:立种子义的“法相宗”与不立种子义的“法性宗”,相应于太虚所说的唯识
宗与般若宗,但他没有判立太虚所说的“真如宗”。非但如此,欧阳极力批评真如宗的代
表作《起信论》,这一点是以后支那内学院学者的共同主张。他说:?“《起信论》不立染净种
子,而言熏习起用,其熏习义亦不成;”“《起信》之失,犹不止熏习不成而已,其不立正智无
漏种子也,则于理失用义,于教违《楞伽》;其以三细六粗连贯而说也,则于理失差别,于教
违《深密》”。
欧阳的演讲明显具有中印佛学比较的意味,他以“中国”与“西土”(印度)对举,把西
土的思想当作“至教正理”;而太虚的文章似乎只是为中国佛学正名。二十年过后,欧阳
与太虚之间的这场争论,竟然因为欧阳的逝世而在吕澂与熊十力之间重演,1943年3月
至7月间,彼此书函往复,言辞激烈℃1943年2月,欧阳病逝于江津的支那内学院。熊十
力曾求学于欧阳,吕澂因此希望熊氏撰写纪念文章。出人意料的是,熊十力非但没有著
文,还居然附上一封他写给梁漱溟(1893—1988)苛评欧阳的信。熊十力在信里说:
竟师愿力甚大,惜其原本有宗,从闻熏入手。有宗本主多闻熏习也。从闻熏而入
者,虽发大心,而不如反在自心恻隐一几扩充去,无资外铄也。竟师一生鄙宋明儒,实
则宋明诸师所谓学要鞭辟近里切著已,正竟师所用得着也。竟师亦间谈禅家公案,而
似未去发现自家宝藏。禅家机锋神俊,多玄词妙语,人所爱好。恐竟师谈禅,不必真
得力于禅也。
吕澂旋即复信痛斥熊个力,“尊论完全从性觉(与性寂相反)立说,与中土一切伪经、伪
论同一鼻孔出气”。他把六代以来的中国佛学看成是反映“性觉”思想的伪说,“性寂”是对
印度佛学的正确理解,而“性觉”则是《起信论》、《占察经》、《金刚三昧》、《圆觉经》、《楞严
经》等中土伪书的思想依据。在他看来,“性寂”与“性觉”一真一伪,截然相反。他说:
佛家者言,重在离染转依,而由虚妄实相(所谓幻也,染位仍妄),以着工夫。故
立根本义日心性本净。净之云者,妄法本相,非一切言执所得扰乱(净字梵文原是明
净,与清净异),此即性寂之说也。(自性涅槃、法性法位,不待觉而后存,故着不得觉
字。)六代以来,讹译惑人,离言法性自内觉证者(不据名言,谓之日内),一错而为自
己觉证,再错而为来来觉证。于是心性本净之解,乃成性觉。佛家真意,遂以荡然。
盖性寂就所知因性染位而言,而性觉错为能知异性已净。由性寂知妄染为妄染,得有
离染去妄之功行。但由性觉,则误妄念为真净,极量扩充,乃愈益沉沦于染妄。两说
远悬,何啻霄壤?
吕澂此言一出,“性寂”与“性觉”俨然成了中印佛学的根本分歧,1984年《中国哲学》
第十一辑发表这组信函时按上了“辨佛学根本问题”的标题。关于这一区分,吕激后来在
《中国佛学源流略讲》里还有更明确的表述。他说,“所谓中国佛学,既不同于中国的传统
思想,也不同于印度的思想,而是吸取了印度学说所构成的一种新说。“中国佛学的根
子在中国而不在印度”。“新说”是委婉的说法,不客气地讲也就是“伪说”。在《试论中
国佛学有关心性的基本思想》一文里,吕激认为,中国佛学中的性觉说构成以后,有人就
把“本觉的心夸大为圆满妙明的圆觉,撰出一些假托为翻译的书如《楞严经》、《圆觉经》等
发挥其说。他们还对于《起信论》中没有说得清楚的‘如何从本觉的心发生一切世间现
象’这一问题作了补充的解释。他在该文的提要里明确说:“印度佛学原以寂灭寂静的
意义解释心性,中国佛学则灵明知觉之义解之,所以一为性寂说,一为性觉说。
那么,性寂与性觉的这种差异会有什么表现呢?吕激在论辩中说:
一在根据自性涅槃(即性寂),一在根据自性菩提(即性觉)。由前立论,乃重视
所缘境界依;由后立论,乃重视因缘种子依。能所异位,功行全殊。一则革新,一则返
本,故谓之相反也。
说相反而独以性觉为伪者,由西方教义证之。心性本净一义,为佛学本源,性寂
乃心性本净之正解(虚妄分别之内证离言性,原非二取,故云寂也)。性觉亦从心性
本净来,而望文生义,圣教无征,讹传而已。
他把中国佛教所讲的“性觉”看成是与“革新’’相反的“返本’’思想,“性寂’’与“性觉’,
虽都源于印度佛教的“心性本净”说,若以“性寂”的角度看,“实相般若’’可由正闻熏习渐
次趋近,即“革新”之路,但“性觉”思想却堵滞了趋向“净寂”的这条革新之路。他说:
从性寂立言,故谓在工夫中所知是实相般若,此即自性净心,亦即虚妄分别。
《般若》“观空不证”,《楞伽》“妄法是常,圣人亦现”,均据此义。(证则真现而非妄,
常故妄现而非真,其义成也)能知由习成增上(强化),所成所增,种姓本住,又奚待
言?然习起知归(归趣般若实相),无容先后也。
而且,在他看来,佛教真命脉还不在于此,但熊十力却以为究竟。吕澂说:“鄙意说到
此等处,不过由闻熏议论引发而来,其实佛教真命脉,尚别有所在,实相证知已落第三四层
(但尊论或以为究竟矣)。”熊氏念兹在兹的“吾心”,在吕澂眼里不过是“讹传伪说,自易
人之,由是铸一成见,谓之曰吾心”。
然而,熊十力认为,纵然“伪经如《楞严》、《圆觉》等等,是否中土所伪,犹难遽断;伪论
如《起信》,其中义理,是否无本于梵方大乘,尤复难言”。他以体用不二的思想,坚持“性
寂、性觉实不可分”,说:
言性觉,而寂在其中矣。言性寂,而觉在其中矣。性体原是真寂真觉,易言之,即
觉即寂,即寂即觉。二亡,则不见性也。主性觉,则恶言性寂,是以乱寂为自性也。主
性寂,而恶言性觉,是以无明为自性也。即曰非无明,亦是枯寂之寂,堕断见也。何可
日性觉与性寂相反耶?……觉者,仁也。仁生化也。滞寂而不仁,断性种矣。
正是在这样的架构里,熊十力认为,“知本而创新,创新而返本”。他说:
识得本体已,不可便安于寂。要须不违真宰(谓本心或本体),勇悍精进,如箭
射,箭箭相承,上达云霄,终无殒退。如是精进不已,是谓创新而已。如是创新不已,
实即本体呈露,其德用流出,无有穷极。故修为进进(进而不已日进进,即精进义),
即是本体显发,无穷妙用,自然又恶有不寂者乎?是故返本之学,初则以人顺天而自
强,……久则即人而天。……刚健复寂寂,寂寂复刚健②。
欧阳与太虚之间可以说是一种内在的对话,即信仰者内部的对话;但在熊十力与吕激
之间,基本上就是一种外在的对话,也就是信仰者与非信仰者之间的辩论。在这场笔战的
最后,熊十力说出了这样的话,“佛家之学,毛病甚多”,“我对于佛,根本不是完全相信的,
因此,对于伪不伪的问题,都无所谓。我还是反在自身来找真理”e。熊十力要找的真理,
所谓“自家宝藏”,显然不是佛家的内容,而是他所归宗的儒家思想,确切地说是阳明心
学,唯识学不过是助其建构新的理论框架罢了。
点明了这一立场之后,我们也就不难理解,熊十力百般为之辩解的“性觉”思想,饱含
了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涵。但是,“性觉”思想是否一定有悖佛说,是否就是有别于印度佛
教的伪说,确也有必要进一步澄清。
二、伪经伪论:如来藏的诠释难题
无论是欧阳与太虚争论时太虚所说的“真如宗”,还是吕激与熊十力争论时吕激所讲
的“性觉”,都与伪经伪论有关。其中最关键的当然是《大乘起信论》,这是一部讲述如来
藏缘起的论典,迄今为止它的作者身份仍还难以确知。吕激所要反对的是这些伪经伪论
的“性觉”思想,或者说,他反对这些伪经伪论站在“性觉”的立场把如来藏解为“真常
心”,但并不反对“如来藏”这个提法。所以,如来藏的诠释,是这场争论最后的理论焦点。
在这个问题上,熊十力没有进一步的诠释,但他的高足牟宗三(1909—1995)在台湾代为
反驳吕澂的观点。
吕澂从妄心、阿赖耶识的角度去解“如来藏”。他在《楞伽如来藏章讲义》里说:
如来藏者心也,是心何心耶?即众生平常之心,非于此外有一特殊心也…。
他在解释《楞伽》卷一的一首偈颂“譬如巨海浪,斯由猛风起,洪波鼓冥壑,无有断绝
时,藏识海常住,境界风所动,种种诸识波,腾跃而转生”时,把这里的“藏识”解为“如来
藏”,即“阿赖耶”。他说:
藏识即阿赖耶,即如来藏,《楞伽》、《密严》均视如来藏与阿赖耶为一也。吾人现
前所能自知之心相,只是心之表面,犹海上波涛,但是转识而已,如来藏心相如在海水
深处,须澄静到底方能领会,常人心思浮动随波逐流,乌能自知哉?
因此,他把《楞伽经》里“如来藏藏识”直接解为“藏识”,阿赖耶识即如来藏,一法而
异议,一事而殊名③。既然是以阿赖耶识解如来藏,那么,是否会与佛经所说如来藏是自
性清净藏的说法相悖呢?吕激认为,“全体佛学均建立在心性本净一义上,如来藏即大乘
经所以谈心性本净者也”。他认为,在诠释如来藏的时候,要特别留意以下三点:
第一,如来藏是就境界而言。“赳实即离妄想无所有境界,如来藏由此境相立名也。
常人于此忽略,而以如来藏为玄妙莫测,又说向能边心相去,乃有本来觉悟等讹传之说。
不知如来藏必从境相言,而后说空乃至自性涅檠等名,方能安得上也”。
第二,如来藏就染位而言。“以位言,有染、有染净、有净,如来藏相则在染与染净位
说之也。是佛因位,故谓之藏;不然,直名之如来可矣”。
第三,如来藏就性寂而言。“如来藏说境界,说染位,自必说道性寂,性寂者即经云不
生不灭本来寂静自性涅架也。……无相即无所惑乱而自显实,故云寂也,寂非不动之
谓’’④。所以,确切来讲,如来藏是染位的清净种子,即阿赖耶识的无漏种子。切不可因为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藏而漫谈返本之说,还必须从“闻熏”下手。他说:
此心(众生当下之心——引者注)无一刻离执,能边起执,所边即是染相。虽表
面是染,而深处净相仍存(即由内证所得离言相,原与分别无涉者。此非赖耶见分所
得,不知如佛境故。谓此为净者,以其相同于清净法界也,清净法界即心相圆净诸佛
所证者也)。依此能趋无上觉,亦即于此安立如来藏名,而后众生与佛乃有径路可
通,此点极要。由是,用功之道应使净相日现,以引生正智日明(正智即能知净相者,
染位但有其种,本有无漏,指此而言)。此非可由揣摩正智下手,更不可误解原来具
有此智而漫谈返本。净相之现无别方便,多闻(闻言教)熏习而已。(大乘小乘、《般
若》《瑜伽》,凡真正佛说,无一非闻熏下手。……)
吕激如此解释“如来藏”,实在是异乎寻常,与传统的如来藏义格格不入。传统的说
法是从“真常”、“本觉”来谈。在他看来,伪经伪论之所以为“伪”,并不是因为谈如来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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