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之涅槃观
佛教之涅槃观
一 涅槃之意义
我国佛教徒,都说学佛是为了了生死。是的,了生死是佛教的主要目标。真能了生死的,就是得到涅槃。涅槃是学佛者的最高理想,被称为“一切圣者之所归趣”。得涅槃,在佛法中占著主要地位,如神教以生天为最后目标一样。到底什么是涅槃呢?对于涅槃的意义,要有透辟的了解,才会以此目标而尽力以赴,以求得最终理想的实理。然在佛法中,这是甚深而最难理解的,我想从浅入深的加叙述。
涅槃,是印度话,含有否定、消散的意义。我国古译作“灭”,“灭度”,即意味著某些东西的消散了,消除了,又超越了的意思。除了这消散、超越的意义以外,还含得有:自由,安乐,舒适的意义,或可用“乐”字来代表;当然这是不同于一般快乐的。唐玄奘译为圆寂:圆是圆满,是应有的一切功德都具足了;寂是泯寂,一切不良的成分都消散了。这就是平等,自在,安乐的理想境地。
“涅槃”这一名词,不是佛所新创的术语。古代婆罗门教,及后来的印度教,都可说是以涅槃为归趣的。涅槃,可说是印度文明的共同理想。但名词虽同,内容却不一样。依佛法说,他们的涅槃观,都是不究竟的。最庸俗的,以物欲享受的满足为涅槃。如有一个外道,在饱食以后,拍拍他的肚子说,这就是涅槃了。一般印度宗教的涅槃,如呼吸停止,或心念似乎不起等,自以为涅槃,其实都不外乎禅定的境界。那末佛法的涅槃观,是怎样的呢?
二 从生死说起
一、身心和合·死生相续:要了解涅槃,最好从生死说起。若不明白生死,也就不会理解涅槃。因为涅槃是消散了,安乐了的意义,而消解的就是生死;生死是苦,所以超生死的是乐,这像光明是黑暗的反面一样。那什么是生死呢?例如人,从入母胎,出生,长大,由壮而老,末了是死:这就是生死的现象。生死有什么问题呢?因为人并不是死了就完事的。佛法的根本信念,是:我们是有情识的有情体,生了会死,而死了并不等于没有,死了还是要生的。现在这一生,也是从过去的死而来的。无始以来,死了又生,生了又死,一直在如此的生死死生的无限延续中。像太阳从东方升起,向西方没落,落而又起,起而又落一样。本来,凡是宗教,都有来生的信仰,信仰死了还有。如死了就没有的话,就根本不成其为宗教。如天主、耶稣教等,说人死了,不是生天国,就是落地狱。可是他们只说未来有,不说过去有。佛法则从死后有生,了解到生前有死,一直是生死死生的无限延续。这样的死生相续,死生就成为问题了。好像一个国家,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乱极则治,治而复乱。有史以来,一直是这样,永久这样下去,真是太无意义,应该有永久的治平,一治永治而不再纷乱才好。这样,我国就有大同的思想。我们每一个有情,也是这样。生在这个世间,为了物质的占有,享受,常常是求之不得。人与人在一起,有种种恩怨,是是非非,也引起苦痛。身体会生病,会衰老,最后是死。人在这从生而死的过程中,种种痛苦,没法解免得了。如死了就什么没有的话,倒也罢了,可是事实并不如此,此生死了,死了有生。而且,有时生到天国,好像快乐些,不久又堕落下来,还到人间,或者堕落到地狱、饿鬼、畜生去。这样的升了又堕,堕了又升,叫你无可奈何的,一生又一生的受苦下去,简直没个了局。这真成为大问题了!
人在世间,或是有钱的,有权势的,有著作的,有发明的,受到人的恭敬,尊重,过著良好的生活。在这得意时,满以为人生是顶理想的。可是时间过去,富的变贫了,权力丧失了,言论成为陈腐,发明又有新的来代替了。自以为满意的人生,成为幻灭,陷于空虚的痛苦中。在这样的生死延续过程中,就发生一种要求,要得到永远的自由,永恒的安乐。这与要求天下大同,永久太平一样。
人是多数怕死的,其实死有什么可怕?怕的是死了又生,生了还是苦,或者更苦,才是无可奈何的事。宗教都有此同一心境,惟有儒者,对此不加重视,所以没有引起生死问题(儒者是不成为宗教的)。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对于死后,就这样的不了了之。佛教深刻的注意到此,那怎样去解决呢?要从人生是苦认识起。应该知道,病痛是苦,健康也一样是苦。事业失败时是苦,富贵在手时,也一样是苦。不但人间是苦,地狱是苦,就是神教徒仰望的天国,也还是苦。因为生天还会堕落人间及地狱,没有解除了堕落的可能性。如国家治平了,随时会成为变乱,因为变乱的可能性,始终未曾解决。健康还会衰老,富贵会成为贫贱。人生的本质,是含有苦痛因素的,不能保持永恒的。所以生死的延续过程,始终是苦苦乐乐,哭哭笑笑。这个身心和合,死生相续的自己,就是真正的苦恼。
一般宗教,多数把人分为肉体与灵魂。以为人死了,肉体坏了,而灵魂是永恒的,还是那样的,或者生到天上。不但多数的神教这样说,甚至佛教的通俗说,也有类同此说的。一般的灵魂,印度有一特殊术语,叫做“我”。认为这本来是自由的,安乐的,不知怎的(当然各有各的解说),成为世间的苦痛有情,像囚在监牢里似的。能脱出这苦难的尘世,就回复自在与安乐,这都是外道的想法。但一般都作此想:若没有我,谁在生死轮回受苦呢?又是谁了生死呢?但佛法不作此说,不承认有此常恒安乐的自我。反认为这种自我的执见,自我的爱染,正是生死苦恼的根源。“无我”,这是佛法异于一切宗教的特色。神教的幻想产物----我,灵,经科学考验,解剖分析,都是无法得到的。所以佛但说身心和合,和合的相续的身心,经佛的智慧观察起来,不是别的,只是五蕴,或说六界,或说六处。总之,无非身心的综合活动,形成个体的假我而己。因此,佛法不像外道那样,宣说真我、常我,而说:“但见于法,不见于我”。结胎出生,只是身心综合活动的开始。到死了,旧的组合解体,又有新的组合自体活动开始。前与后世的死生相续,即是身心的和合活动。
二、报由业惑·业从惑起:这是佛教一切学派所公认的事理。众生在从生到死的一生中,在家庭,在社会,为国家,做的事,说的话,真是不计其数。这些身体的活动,语言的表达,都由善性恶性的内心所推动,都会留下一种或善或恶的力量,叫做业,深深的在我们自己的身心中保存著,深切的影响自己,决定自己,这是大家可以体验到的,如前天做了一件好事,一想起来,就会身心愉快。事情虽已过去,影响仍然存在,作了恶事,也是一样。他会内心痛苦,好像大石压在心头,坐卧不宁。甚至不经意所作的,虽然力量极微,也会留存力量。如故意而作的,则成善业恶业,影响力更大。恶业,现生能障碍我们向善,如加入了黑社会,就会受他控制,不容易离开他,走上自新的路。这种恶力量,一直支配自己,死了会受到恶业所感的恶果。善业,现生能抗拒恶力量,引发我们向善,将来会因善行而得乐果。行善有善、乐的结果,作恶有恶、苦的结果。这是一定的。平常人都劝人行善止恶,但为什么要行善呢?一般人总是以为:做好事或坏事,是会影响家庭,社会,国家的。这当然是对,的但影响最深切的,还是我们自己。如人类,有聪明也有愚疑;有强健也有病弱;对人有有缘或无缘;做事有顺利或乖逆:人生千差万别的遭遇,都由于过去的(或是今生以前所作的)业力所感,所以说“报由业感”。这个问题,只有佛才能彻底的说明他,解决他,神教者是无能说明的。有人拉了一个生来就瞎了眼的人,来到耶稣的面前,问:“为什么这个人生下来就是瞎子呢?是谁的罪呀?他也是从上帝那里来的,为什么别人的眼睛明亮,而上帝却使他瞎眼呢”?这个问题,在神教中,原是不可能解答的。好在耶稣也还聪明,他说:“这不过上帝要在他身上,表现他的大能及权威吧了”!他随手摸了瞎眼一下,眼睛便明亮了。当时,好多人赞美神,相信神的权威。其实,这一问题,根本不曾解决。现在世界上,千千万万生来就瞎了眼的,到底为了什么?也是为了显现上帝的权威吗?假使这千千万万的生盲,死了也还没有得到医治,而是上帝的意思,那上帝是最极残酷的暴君了。像这些,唯有佛法的“报由业感”,才能解答问题。换句话说:一生一生所感受的,都从前生的善恶业力所招感。今生作了善恶业,又会感来生的苦乐果。依著业力的影响,众生便无休止的,一生又一生,受著不同的果报。自作自受,无关于神的赏罚?
生死果报,既由业力而来,那么想解了生死,大家也许以为:把业力取消了就得。可是,业是不能取消(可以减少他的影响力)的,也是不必取消的。佛说:业从惑起,所以断除了惑,生死就解脱了。什么是惑?惑是烦恼的别名,就是内心种种不正当的,不清净的分子。有人以为:作恶业,从贪,镇,疑,慢等烦恼所引发,可以说业从惑----烦恼而起。我们整天为国家,为民众服务,这些善业,那里也从烦恼起呢?不知道,这还是离不了烦恼。烦恼的根本,是(人无我愚)“我见”。作善作恶,一般人都是为我而作:为我的生活;为我的财富,健康;为我的名誉,权力;为我的家,为我的民族,国家:一切都以我为前提,以我为中心。如不是为了我的,就不感兴趣了。所以不但作恶事,是由烦恼所引起;即使作善事,也还是离不了烦恼。从烦恼而来的善事业,是不彻底的,可以变质的,可以演变而成为恶的。例如办慈善事业,当然是善的。可是为了“我的”,见到别人办的同一慈善事业,就会竞争,甚至有意无意的破坏他。好的事情,要由我来做,别人做,就不表同情,或者破坏他。这样,好的事情,由于有“我见”在作祟,不是偏执自己的意见,就是偏重自己的利益,结果变坏了。为了我的家,我的国,我的教,处处从我出发。不能说没有一些好的,但是与烦恼杂染相应,有时会演变得害尽世人。如西方神教徒的宗教战争之类。所以,一般人的活动,善的恶的,都不离“自我”的推动力,都是不离烦恼。这样,善的感乐果,恶的就感苦果。在身心的动作时,一切都为著我,一切都拉来摄属于我,最好听我的意见,受我的支配----这就是“我见”的表现。我的意义是“主宰”:主是一切由我作主,宰是一切由我支配。我,便是生死的根源,罪恶的根源。我见,像一种凝聚的力量,使一切人,事,社会,国家,都无不通过我见,而构成关系,而集合于一(有集合,就有分散,有我也就有人了)。有此我见,形成一种向心力,起著凝聚集合作用。每一众生的身心,不论人或动物,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个的个体呢?就是因为有了我见,所作的善业或恶业,受我见的影响,摄引,凝聚,招感为有异于其他的个体。如青年男女,结合为一个家庭。后来意见不和,闹翻了,便离婚。可是,一遇到因缘,又结合组织新的家庭。为什么离了又合?这由于自身的要求,为了自我而吸引对方的集合力。众生的个体也如此:老了,死了,身心组合破坏了。但由于我(见与爱)的欲求,引发以我见为本的善恶业力,又感得一新的身心组合,新的个体。生而又死,死而又生的永远延续下去。假使没有这我见的集合力,就能解脱这生死不断的现象。阿罗汉,佛,是已经了脱生死的。但他们在生时,与常人一样,说话,做事,有种种的活动。他们的行业是善的(佛是纯善的),但他们的行善,并不会成为招感生死的业力。为什么呢?因为圣者不像我们以“我见”为中心,会集成一个个体,一个破坏了,又要求个体的延续。圣者的我见,已经破除了,通达无我,所以一了百了,从此了脱生死。一切人在现实的身心世界中,永远是颠倒的,都有自我永恒的要求(无常计常,无我执我),好像自己是不会死的。等到死到头来,还要求延续,求未来的存在(这叫“后有爱”),所以死了,便依善恶业力去感果。如善业有力的,此后感得好果;恶业力强的,就感苦果。所以,未能了生死的,还是多做善业,比较妥当。总之,死生由业,业由烦恼,烦恼的根本是我见。我见不破,生死问题永远不能解决。
三 涅槃之一般意义
一、断惑则得涅槃:上面已经说明,要解脱生死,必从断烦恼,断烦恼的根本----我见下手。众生一向在生死中,有生有灭;若了生死而得涅槃,即是不生不灭,不生不灭是涅槃的特性。佛弟子修持定慧,渐断烦恼,现生便能体验到不生不灭的境地,叫做得涅槃。到这,我见为本的烦恼断尽了,发业的力量也没有了,也就不再感生死果。由于不起我见,做一切事,不再依自我中心而出发。现在人,都会唱一些高调,什么大公无私啦,为大众谋幸福啦,实则最热心于公共福利的,也不免以我为活动的主力。惟有圣者,从最深彻的智慧中,彻底通达无我,才是最高的德行。断烦恼的,必有高超的智慧,自觉到我见消除,烦恼不再起,生死永得解脱。很多人都误会了!以为死了才叫涅槃。不知道真正得涅槃的,绝大多数,都是在生存世间时,早就亲切体证到涅槃了。如真能破除我见,体证涅槃的,一切是自由自在,无□无碍,真是“哀乐不入于胸次”,“无往而不自得”。凡能亲切体验不生不灭的,名为证得涅槃。
现在的佛弟子,很少想现生得涅槃的。不是根机钝,就是太懒散,这才把了生死这个问题,完全推到死了以后。从前,有一位比丘,独自禅坐修行,有一外道见了说:“你是在修来生的安乐吧”!比丘答:“不!我修的是求现生乐”。因为涅槃的境地,是学者现生所能达到的,现生能得大自在,大解脱的。无奈末世的人根钝,不肯精进,无所成就,观念才慢慢的转了,都把了生死与得涅槃,看成死后的事。佛教的本意,是注重现生的体验的,要现生证得涅槃的。
二、业尽报息则入涅槃:我们的生死身,从过去的业力所感而来。有了这身心组织,便不能没有欠缺,不能没有痛苦。只要你诞生了,这一既成事实,在现生中,是不能完全解除的。所以,了脱生死,决不从苦果的改变上去著力。也不从业力的消除上去著力,因为有烦恼才会造业,才会使业感果。如果能证无我,断烦恼,得涅槃,业力就不会起作用,生死的连索,便从此截断了。对于这,许多人不明白,发生误会,引起很多疑问。他们以为:有什么业,感什么报,这是佛说的。而且,作业而受果的,即使经过千劫万劫,业力仍永不消失。因此就误解:我们的生死,无法了脱。因为生前作了好多业,还没有受报得了,而今生又作了好多善恶业。将来再感生死时,也还是要造业的。这样,岂不是业力愈造愈多,永远受报不了,这怎能了生死而不受苦果呢?这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佛法的因果道理。要知道,有了业要感果,但还要有助缘,烦恼就是业力感果的要缘。如黄豆,是不是会生芽呢?会生长黄豆呢?谁都会说:是的,黄豆会生芽,会生黄豆。但黄豆的生芽结果,还要具足种种的因缘。例如,豆种要没有变坏,要有适宜的温度,水分等。如豆种坏了,或没有水分等缘,他是不会生芽的。例此,业力所以会感生死果,也要烦恼来为他作滋生的助缘。如断了烦恼,没有助缘,业力也就无力生果了。所以说:业尽报息,则入涅槃。业尽的尽,不是没有了,只是过去了,再也起不了作用。这样,烦恼一断,业种就乾枯了,生死的果报,也就从此永息。
众生都是有情爱的。母子,夫妻等爱,无论爱到怎样深,都是有条件的爱;只有爱自己----我爱,才是无条件的。所以佛说:“爱莫过于己”。人爱自己的生存;到了病势严重时,还存有大概会活下去,可能会好起来的欲望。到了绝望时,也要把希望寄于未来,这叫后有爱。有的,只要听到死字,就害怕起来。其实,病才痛苦,死了又不知苦痛,怕什么呢?他是怕没有这个“我”呀!怕财富,权位,眷属,都成为不是“我的”呀!由于这我爱的欲求,才会招感生死而不断。如自我的爱见断尽了,永不再感生死苦果;此生的报体结束了,就是入涅槃。出家人死了,一般都说某某和尚入涅槃,这实在太恭维了。如不断烦恼而死去,一定是死生相续,怎能说入涅槃呢?当破了我见,断尽烦恼,证入法性时,名为得涅槃。涅槃是亲切的体证了,但还不能没有苦。有此身体存在,饿了还是要吃,冷了还是要穿,辛苦了还是会疲劳,会老,会病。不过,比平常人不同,虽然身体有苦,而不致引起忧愁懊恼等心苦,这叫有余涅槃,就是上文的“断惑则得涅槃”。到最后死了,这个身心的组合离散了,不再引生新的自体,新的苦果,这叫无余涅槃,也就是“业尽报息则得涅槃”。
四 涅槃之深究
一、蕴苦永息之涅槃 烦恼的根本是我见,是迷于无我的愚疑,这惟有无我的深慧,才能破除他。有了甚深的空(无我)慧,便能破我见,体验到人生的真理,获得大自在。这是现在生所能修验的,也是圣者所确实证明的。等到此生报体结束后,不再受生死果,这就是入涅槃了。大阿罗汉都是这样的,释迦佛八十岁时,也这样的入了涅槃。如进一层推求,就难于明白。一般人想:入了涅槃,到那里去呢?证了涅槃,是什么样子呢?关于这,佛是很少讲到的。总是讲:生死怎样延续,怎样断烦恼,怎样就能证涅槃。入了涅槃的情形,原是不用说的,说了也是不明了的。比方一个生盲的人,到一位著名的眼科医生处求医,一定要问个明白,眼明以后,是什么样子的,医生怎么说也没有用吧!因为他从来无此经验,没法想像。只要接受医治,眼睛明亮了,自然会知道,何必作无谓的解说。若一定要问明了才肯就医,那他的眼睛,将永无光明的日子。涅槃也是这样,我们从无始以来,都在生死中转,未曾证得涅槃,所以入涅槃的境地,怎么想也想不到,怎么说也说不到,正如生盲要知的光明情形一样。佛教是重实证的,只要依著佛的教说----断烦恼,证真如的方法去修习,自然会达到自觉自证,不再需要说明了。
凡夫心境,距离圣境太远了,无法推测,也不易说明。但世人愚疑,总是要作多余的诘问。所以,佛曾因弟子所问而说过譬喻。佛拿著一个火,手一挥动,火就息灭了。佛问弟子:火到那里去呢?这不能说火是什么情形,也不能说火到那里去了。生死灭了,证入涅槃,要问是什么样子,到什么地方去,也与火灭了一样的不可说明。再说一个经中常说的譬喻吧!因冷气而结水成冰,有大冰山,小冰块,什么情形都有,各各差别。这像众生从无始以来,各有烦恼,各各业感,各各苦果,也是各各差别不一。冷气消除了,冰便溶化为水而归于大海。这如发心修行的,断烦恼,解脱生死苦果而入涅槃一样。这时候,如问,冰到那里去了,现在那块冰是什么样子,那是多余的戏论。既已溶化,不能再想像过去的个体;水入大海,遍一切水中,所以是“无在无不在”。解脱生死而证入涅槃,也是这样,不能再以旧有的个体去想像他。有些人,总觉得入涅槃以后,还是一个个的,还是会跑会说的,不过奇妙的很而已。这只是把小我的个体去推想涅槃,根本不对!如说某人入涅槃,是可以的;以为入涅槃后,仍是一个个的,便成大错。如说黄河的水,长江的水,流到海里,是可以这样的。但在流入大海以后,如还想分别:那是黄河水,那是长江水,这岂非笑话。众生为什么在生死海中,不能彻底解脱?就因为以我为中心,执著一个个的个体为自我,总是畏惧没有我,总要有个我才好。因此,永远成为个体的小我,一切苦痛就跟著来了,得了涅槃的,如大小冰块的溶入于大海,岂可再分别是什么样子!到达涅槃,便是融然一味,平等平等。经上说:“灭者即是不可量”。涅槃(灭)是无分量的,无数量的,无时量与空量的。平等法性海中,不可分别,不能想作世间事物:一个个的,有分量,有方所,有多少。从前,印度有一位外道,见人死了,会说:某人生天,某人生人间,某人堕地狱。但一位阿罗汉入灭了,外道看来看去,再也看不出,不知道现在什么地方。这是说明了:入了涅槃,是无所从来,也无所去的;无所在,也无所不在的。我们没有证得涅槃,总是把自我个体看为实在,处处从自我出发。听到消除了自我的涅槃,反而恐布起来。所以理解涅槃是最困难的,难在不能用我及有关我的事物去拟想,而人人都透过我见去拟想他,怎么也不对,入了涅槃,身心都泯寂了。泯,灭,寂,意思都相近。这并非说毁灭了,而是慧证法性,销解了相对的个体性,与一切平等平等,同一解脱味。到这里,就另有一问题,大小乘便要分宗了!
小乘的修学者,做到生死解脱了,便算了事,苦痛既已消除,也再不起什么作用了。这是小乘者的涅槃观,大乘却有更进一步的内容。这可分两点来说:一、约体证的现(相)实(性)一味说:声闻者证入法性平等时,离一切相。虽也知道法性是不离一切相的,但在证见时,不见一切相,惟是一味平等法性。所以说:“慧眼于一切法都无所见”。声闻学者的生死涅槃差别论,性相差别论,都是依据古代圣者的这种体验报告而推论出来。但大乘修学者的深悟,在证入一切法性时,虽也是不见一切相(三乘同入一法性;真见道),但深知这性相的不相离。由此进修,等到证悟极深时,现见法性离相,而一切如幻的事相,宛然呈现。这种空有无碍的等观,称为中道;或称之为真空即妙有,妙有即真空。由于体证到此,所以说:“慧眼无所见而无所不见”。依据这种体证的境地,安立教说,所以是性相不二论,生死涅槃无差别论。在修行的过程中,证到了这,名为安住“无住涅槃”,能不厌生死,不著涅槃,这是小乘证悟所不能及的。但大小的涅槃,不是完全不同,而是大乘者在三乘共证的涅槃(法性)中,更进一层,到达法性海的底里。
二、约修持的悲愿无尽说:小乘者的证入涅槃,所以(暂时)不起作用,除了但证空性,不见中道而外,也因为他们在修持时,缺乏了广泛的慈悲心。像游泳的人,如发生了危险,那不想救人的,只要自己爬到岸上休息,便觉得没事,更不关心他人的死活。有些想救人的,自己到了岸,见别人还在危险中,便奋不顾身,再跳进水里去,把别人拉到岸上来。菩萨在修行的过程中,有大慈悲,有大愿力,发心救度一切众生。所以自己证悟了,还是不断的救度众生。在为人利他所受的苦难,菩萨觉得是:无上的安慰,最大的喜乐,没有比这更幸福了。由于菩萨悲愿力的熏发,到了成佛,虽圆满的证入涅槃,但度生无尽的悲愿,成为不动本际而起妙用的动力,无尽期的救度众生,这就大大不同于小乘者的见地了。但圆满成佛以后,救度众生,不再像众生一样,救此就不救彼,在彼就不在此。佛的涅槃,是无在无不在的,是随众生的善根力所感而起应化的----现身,法等。佛涅槃是有感必应,自然起用,不用作意与功力的。佛般涅槃,像日光的遍照一切一样,一个个的众生,像一所所的房屋。有方窗,光射进来,就有方光;有圆孔,光射进来,就有圆光。光是无所谓方圆的。所以现一切身,说一切法,都是随众生的机感而现的。如释迦佛的在此土诞生,出家,成佛,说法,入涅槃,都是应化身;圆证涅槃的佛,是早己证法身了。因此,如想像圆证涅槃的佛,是一个个的,在这里在那里的,是寿长寿短的,便不能了知大乘涅槃的真义,不知应化身的真义了。必须放弃小我个体的观念,才有悟解证入涅槃的可能。
涅槃,是没有人与我等种种分别。所以了解涅槃,非从生死苦果,即小我个体的消散去了解不可。入了涅槃,如说永恒,这即是永恒,因为一切圆满,不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也就不会变了。说福乐,这便是最幸福,最安乐;永无苦痛,而不是相对的福乐了。要说自由,这是最自由,是毫无牵累与□碍的。没有一丝毫的染污,是最清净了。所以,有的经中,描写涅槃为“常乐我净”。这里的我,是自由自在的意思,切不可以个体的小我去推想他。否则,永远在我见中打转,永无解脱的可能。以凡夫心去设想涅槃,原是难以恰当的。所以佛的教说,多用烘云托月的遮显法,以否定的词句去表示他,如说:不生不灭,空,离,寂,灭等。可是众生是愚疑的,是执我的,多数是害怕涅槃的(因为无我了);也有不满意涅槃,以为是消极的。纯正而真实的佛法,众生颠倒,可能会疑谤的,真是没法的事。好在佛有无量善巧方便,为了这种深深执我的众生,又作另一说明。
二、身心转依之涅槃 “转依”,是大乘佛教特有的术语。转依即涅槃,表示身心(依)起了转化,转化为超一般的。这可说是从表显的方法来说明涅槃。。依,有二种:一、心是所依止,名为“染净依”。依心的杂染,所以有生死;依心的清净,所以得涅槃。心是从染到净,从生死到涅槃的通一性。在大乘的唯识学中,特重于这一说明。二、法性(空性)是所依止,名为“迷悟依”。法性是究竟的真性,迷了他,幻现为杂染的生死;如悟了,即显出法性的清净德性,就名为涅槃。从心或从法性----依的转化中,去表显涅槃的德用,是大乘有宗的特色。
一、约染净依说转:我们的烦恼,业,苦果,是属于杂染的;圣者的戒定慧等功德,是属于清净的。而染与净,都以心为依止。这个所依心,唯识学中名为阿赖耶识,即心识活动的最微细部分;最深细的阿赖耶识,成为生死与涅槃的枢纽。众生的生死苦,由于心识中有不净种子(功能)。由此不净的种子,生起烦恼,业,果。如从不净种,生起贪、镇等烦恼心行,于是所有的身口行为,都成为不净业,如杀、盗、淫等。即使是作善,因从自我出发,所作的也是杂染业,要感生死苦果(生人天中)。此报由业感,业从惑起的因果,实在都是从不净的种子而发现。现起的不净行,又还熏成种种不净的种子。杂染种子积集的染心,持种现起,又受熏成种,因果不断,这才延续流转于苦海之中。这个杂染种子所积集的杂染心----阿赖耶识,从业感报来说,他是受报的主体,所以叫异熟识。从形成个体的小我来说,他是摄取及执取的阿赖耶识,而被我见错执为自我(因为阿赖耶识,有统一性,延续性,而被错执为是常是一的自我)的对象。依阿赖耶识而有杂染的种现不断,那不是永远不能解脱杂染的生死吗?不!好在心的深处,还有清净的种子。所以,众生是既非纯善的,也不是纯恶的,而是心中含藏著一切染净功能种子。众生并不是没有清净的功能----无漏种子,而是向来被杂染功能遮蔽了,才成为杂染的一家天下,烦恼业苦现行,不得解脱,要求得解脱,就要设法,把心中深藏的清净种子,使他发现出来。如信三宝,听法,诵经,持戒等,即是开始转化。像走路一样,向来走错了,现在要换个方向走,向佛道走去。依佛法而作不断的熏习,渐使杂染的力能减低,清净的功能增强,发展为强大的清净潜力。再进步,把杂染的功能完全压伏,从无漏的清净种子,现起清净的智慧等,烦恼自然被伏断了。一向为杂染所依的杂染心,现在转化为清净法的所依,就叫做转依(究竟转依在佛位)。悟证以后,清净的功德现前,杂染的力能被压伏,但染法的潜力还在,不时还要起来。这要经过不断的治伏阶段,与烦恼余力搏斗,到最后,达到纯净地步,才彻底消除了不净的种子,而得究竟的清净解脱,也就是得到究竟的涅槃。修持的方法,不外乎修戒定慧,修六度,四摄。到转染成净,不但消除了一切杂染,而且成就无量的清净的功德,无边殊胜力量。所以大乘的涅槃,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也不是毫无作用。
究竟转依了的清净心,和现在的杂染阿赖耶识不同。现在是虚妄分别的,与杂染相应的。到那时,转识成智,是无分别的。圆满的大智慧,具足种种利生妙用,一切清净的功德都成就。清净的功德成就,在『阿含经』中,也透露这一消息。佛的弟子舍利弗尊者,回到自己的家乡,入了涅槃。他的弟子均提沙弥,如法的火化了以后,把舍利----骨灰带回去见佛,非常的悲伤。佛就问他:“均提!你和尚入灭了,他无漏的戒定功德,和深广的智慧,也都过去而没有了吗”?“没有过去”。“既然生死苦灭去了,一切清净功德都不失,那何必哭呢”!这是同于大乘涅槃,具足功德的见地。约染净依说,著重戒定慧功德的熏修,转染成净,苦果消散了,却具足一切功德。所以成了佛,能尽未来际度众生,随感而应,现身说法。
对于佛果的大般涅槃,切勿作“我”想,我想与涅槃是永不相应的。转依的佛涅槃,以大菩提(觉)为本,彻证无我法性,所以佛佛平等,相融相入。具足一切功德的佛涅槃,彻证无我,没有分别,所以从对立矛盾等而来的一切苦痛,成为过去。
二、约迷悟依说转:佛有无量善巧,为了适应众生,还有另一方便,约迷悟依说转依。这个依,指法性而说,或名真如。真是非假的,如是不二的,这就是一切法空性,事事物物的实相。众生为什么轮回生死?即因不悟法性,颠倒妄执,造业受苦。若修持而悟证了法性,即得解脱。法性是不二的,所以说:“在圣不增,在凡不减”。『心经』所说的:“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也就是这个。诸法空性,虽本来如此,但无始以来,有无明、我见,不净的因果系,迷蒙此法性,像乌云的笼盖了晴空一样。虽然迷了,杂染了,而一切众生的本性,还是清净的,光明的,本来具足一切功德的。一般人都觉得,生死流转中,有个真常本净的自我,迷的是我,悟了解脱了,也还是这个我。现在说:众生虽然迷了,而常住真性,不变不失。这对于怖畏空无我的,怖畏涅槃的,是能适应他,使人容易信受的。佛在世时,有外道对佛说:“世尊!你的教法,什么都好,只有一点,就是“无我”,这是可怕的,是无法信受的”。佛说:“我亦说有我”,这就是如来藏。外道听了,便欢喜信受。照『楞伽经』说:由于“众生畏无我”;为了“摄引计我外道”,所以方便说有如来藏。众生迷了如来藏,受无量苦;若悟了如来藏,便得涅槃,一切常住的,本具的清净功德,圆满的显发出来。中国佛教界,特别重视这一方便,大大的宏扬。但是,如忽略了佛说如来藏的意趣,便不免类似外道的神我了。要知道,这是佛为执我外道所说的方便。其实,如来藏不是别的,即是法空性的别名。必须通达“无我如来之藏”,才能离烦恼而得解脱。
约法性空说,凡圣本没有任何差别,都是本性清净的,如虚空的性本明净一样。在众生位,为烦恼,为五蕴的报身所蒙蔽,不能现见,等于明净的虚空,为乌云所遮一样。如菩萨发心修行,逐渐转化,一旦转迷成悟,就像一阵风,把乌云吹散,显露晴朗的晴天一样。云越散,空越显,等到浮云散尽,便显发纯净的晴空,万里无云,一片碧天,这就名为最清净法界,也就是究竟的涅槃。
五 结说
生死是个大问题,而问题全由我执而来,所以要了生死,必须空去我见,无我才能不相障碍,达到究竟的涅槃。凡圣的分别,就在执我与无我。圣者通达无我,所以处处无碍,一切自在。凡夫执我,所以触处成障,入了涅槃,无牵制,无冲突,无迫害,无苦痛,一切是永恒,安乐,自在,清净。而这一切,都从空无我中来。
涅槃的见地,如苦痛的消散,无分别,无分量,寂静,平等,这在大小乘中,都是一样的,都是从无我观中,消除个我的对立而说明的。而大乘的特色,主要在悲智一如的净德,随感而应。
涅槃,不是说明的,不是想像的。要觉证他,实现永恒的平等与自由,必须从实践中,透过无我的深慧去得来。(慧萤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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