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发者的入世精神-论李贽“异端”的彻底性
落发者的入世精神-论李贽“异端”的彻底性
作者:李建民
李贽1580年姚安任满以后决定退休,时年53岁,正值官运享通。但他却突然作出不再为官,带着妻子黄氏一道迁到湖广黄安,寄居在耿氏兄弟家中,充当门客兼教师。时耿定向之父去世不久,耿氏四兄弟均在家丁忧守制。不久,李贽和耿定向因学术思想不同而闹翻,李贽决意搬到麻城城外一座山上的佛堂---“芝佛院”居住。万历十六年(1588年)夏间,李贽在维摩庵落发,但留鬓须。秋间,他命女婿女儿送妻黄氏回泉州,只身留在维摩庵。至此,李贽完成了从弃官到弃家以及不顾一切地以“异端”面目出现在假道学面前。李贽的这种从思想到行动的忤逆,于当时之世无疑是一种彻底决裂。他的“怪异”行动不是标谤出来的,他的言行直接道出对传统生活和假道学的全面叛逆,极大地、也十分艰难地表现出对封建卫道士构成“异端”反抗的彻底性。
一、悖世而求出世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26岁的李贽中举人,此时李氏家族已由六世祖林驽的泉州巨贾,转为家道中落。因为经济的问题,李贽不再上公车,不再有耐心拼得进士及第资格,而要求循例在政府中任职。然而,时不济我。李贽多年沉浮于下僚,位卑俸微,郁郁而不得志。1559年,父死回藉丁忧三年。服满后入京求职,等待了一年零八个月,才得到一个国子监教官职位。候补期间,以教书糊口,生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但除大女儿外,其他都不幸天殇。有两个女儿是在他回泉奔丧的三年中,由于饥谨和营养不良而死。据李贽自己说,有一次他七天没有吃到多少东西,最后甚至饥不择食,以至不辨“稻梁”和“黍稷”之差别。①政治地位的低下带来了经济地位的低下,困惑着李贽十余年(30岁任河南辉县教谕直至51岁出任云南姚安知府)。只有在知府任上,才有了各项“常例”和其他收入,而有所积蓄。②长期的居于社会低层的生活,是经济生活世悖于李贽的一个方面,而且是很主要的方面。这也就从另一个方面,决定了李贽学术思想的论世致用。“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李贽不囿于经济的种种仄迫,而立志人格和学术上的独立。而一旦环境条件允许,他便义无反顾地抛却经济制约下的呆板、拘束的生活,寻求个性的自由发展。
世悖于李贽学术,个性发展的另一方面,即是以家为核心的俗虑俗事。李贽僧恶伪道德、伪道学,作为封建道统的叛逆者,他对孔教儒学的意见,也是着眼于反对教条,反对唯孔子当时是非为是非。他本身是儒家的信徒。1587年以前,他已经按照儒家的伦理原则完成了对家庭应尽的一切义务(丁忧奔丧,遣妻养老等)。他在传统的世俗的自相矛盾中,企图寻找一条解脱的路子,这就是他于1588年的剃发为僧(时年61岁)。他倦于官场,倦于俗恶俗虑,求出世以保身励志。然而,世依旧谬悖于他。
二、落发的原因
关于李贽出家落发的原因,汪可受在《卓吾老子墓碑》曰:
“余以岁已丑(万历十七年)初见老子于龙湖,时麻城二三友俱在。老子秃头带须而出,一举手便就席。……余曰:‘如先生者发去须存,犹是剃落不尽。’老子曰:‘吾宁有意剃落耶!去夏头热,吾手搔白发,中蒸蒸出死人气,秽不可当。偶见侍者方剃落,使试除之,除而快焉,遂以为常。’复以手拂须曰:‘此物不得,故得存焉。’众皆大笑而别。”(《李温陵外纪》卷一)这是汪可受亲聆李贽阐其落发留须之原因,似乎纯然是自然的原因。偶而为之,快而遂常。
袁中道似乎对李贽所为有更多的了解,他在《李温陵传》中说:“[李贽]一日恶头痒,倦于梳栉,遂去其发,独存鬓须。”其实“卓吾子之落发也有故”(《初潭集序》)。袁中道在汪可受的“偶为”解说增进了“倦于”之因的解说,又道“卓吾子之落发也有故”(《初潭集序》)。这“故”其实才是李贽落发的真正原因,《焚书》卷二《与曾继泉》文讲:“其所以落发者,则因家中闲杂人等时时望我归去,又时时不远千里来迫我,以俗事强我,故我剃发以示不归,俗事亦决然不肯与理也。又此间无见识人多以异端目我,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兼此数者,陡然去发,非其心也。”
其《焚书》卷四《豫约·感慨平生》曰:
“故兼书四字(指‘流寓客子’),而后作客之意为不属管束之情畅然明白,然终不如落发出家之为愈。盖落发则虽麻城本地之人亦自不受父母(指地方官)管束,况别省之人哉!”
总之,原因有三:
1、剃发以示不归。
2、异端目我。
3、不愿受地方官管束。
三、剃发,“发愤求精进”
万历十四年,李贽60岁。在黄安与道学家耿定向论战。一年后,李贽削发为僧。前面我们说过,李贽落发原因有三,其中一因为异端目我。“异端目我”除了李贽解释的“故我遂为异端以成彼竖子之名”外,一条重要的信息,是李贽之论敌道学家耿定向说的“……此老心雄,其剃发也原是发愤求精进耳。”(《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又与周柳塘》第二十书》剃发意味的是抛弃一切俗念,意欲斗争到底。这一点耿定向无疑是看准了的。他在复其弟耿定力信中表白:“……卓吾剃发便可置之度外耶?此中士绅闻卓吾剃发,或束名教,骇而异之者,或钦佛教,喜而乐闻之者。即兄援古宰官出家之陈遗迹为解,似亦未得卓吾心髓也。……此老心雄,其剃发也原是发愤求精进耳。……佛降而禅,圣降而儒,道斯歧矣。”如果说“削发为僧”理由有三,不能“和光同尘”(遁世与入世),“仆又何惜几茎毛而不处于众人之所恶耶?”(《焚书》增补一)故“削发留须”当是李贽以“异端”自诩为之。因此,可以这样认为:削发是为辞俗,留须全为警世警已。也正如耿定向所语:原是发愤求精进耳。不够耿定向并未在学术上承认这种“异端”,他的“异端”之解是“道斯歧矣”(《耿天台先生文集》卷三《又与周柳塘》第二十书)他担心的是“卓吾发愤如此,计必当透此一关,透出一关,便是人天师矣。若由是益骛玄奇,只在禅家见趣上盘桓,吾恐不免坠入十二天魔中去也。”唯心和愚昧使耿定向这样的学问家,由惧“天师”,怕“坠入十二天魔中去也”而鼓励门徒向李贽大肆攻击。但李贽弃官弃家之后已有决战到底的思想准备,得确也在“发愤求精进”。但多数人仍不明白李贽此举,如祝世禄闻李贽落发,来信问:“几茎老发,留之不碍菩提,落之不长菩提。”(《环碧斋尺牍》卷一《与李宏父先生》)意即何必呢?
时友人曾继泉要落发出家,李贽闻知,去信劝阻:“闻公欲剃发,此甚不可。……有妻妾田宅,则无故割弃,非但不仁,亦甚不义也。……何必落发出家,然后学道乎?我非落发出家始学道也。千万记取!”(《焚书》卷二《与曾继泉》)至此,我们对李贽的落发出家不再有所牵挂应有更明确的理解,此举非名利,非妻妾田宅,非仁义所牵,全然为个心中的“道”!
四、落发者的入世精神
都御史耿定向是李贽的朋友,居停和论辩对手,李贽曾屡屡对他作过不留情面的抨击,批评他缺乏诚信。然而,这种批评是以解剖自己为起点的,不是拿着镜子专照别人。李贽指责自己缺乏诚信:“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借口;分明毫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心与口违。”他还怀疑自己用佛门的袈裟遮掩了“商贾之行之心”,“以欺世盗名”。③诚实地坦诚名利在个人(他人和自己)心中的位置,不以弃绝私欲,为国为民等等高尚为幌子,从根本上承认私欲的存在,为的是明诚信,而非口是心非。
这种批评是需要相当的胆力和自信的。以此建立起来的入世精神需要根除一切羁绊,当然包括来自官场、家庭,和俗世俗事的纠缠。李贽一心想要创造独立的思想和人格。李贽在被任为姚安知府之前,已经享有思想家的声望,得到不少文人学者的崇拜。④而他的一意孤行,一意的要与两千多年来根深蒂固的家族观念以及封建礼教相抗争,全在他身在其中,深感荼毒之害。他和耿定向的决裂,时有相互间的嘲讽诲弄,但多数超出了个性的冲突,实质是心学派和理学派的矛盾。耿定向并不属正统的理学派,而是和李贽同属心学派中的泰川学派。仅仅在攻击李贽“未信先横”这个问题上,他的立场近似于理学派。应该说,和耿定向的这场论争,对促成和巩固他要求个体自由的信念,是一次重要的转折。
在李贽的思想言论中,遁世只是一种生命的生存方式,而更为真切的入世和针贬时弊,则是一种站在时代的前沿和峰巅的积极的状态,他和出世、遁世无关。准确的说,李贽的出世包含着更为深入、抛弃一切羁绊的入世,是一种冲锋者剔去一切沉荷负担的状态。他身入空门,但没有受诫,也不参与僧众唪经祈祷。在实际的实践中,他坚持王学的“无善无恶”和佛家的“游戏三味”、道家的“和光同尘”,超然于时俗之外。因此,以世俗解释伦理,他说“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脱离了形而上的挂碍,直视物质和功利,在历史观上则对适时审势和财政问题有创造性的执政者加以推崇。他是一个敢逆潮流,提倡妇女解放,重视工商实践的理论家。但也应该看到,他对妇女守寡和卓文君私奔加以称颂的矛盾;他斥责王莽、张角、又原谅五代冯道的前后矛盾;以及他行止的不一贯和前后矛盾,过分偏激,都可以看成是时代的局限和个人的局限。
注释:
①《焚书》卷3页110。从文字中可以看出李贽为家庭教师,依东家供给食物。虽然因大雪绝粮,但也可见其家无储粟。
②《焚书》卷2页52,卷4页42。参看朱廉之著《李贽》页2。
③《焚书》卷3页130;类似的自评又见此书卷2页50。
④李贽在南京时,已与王畿、罗汝芳、焦竑及耿氏兄弟熟识,当已为当代名流之一。参看《焚书》卷3页123,卷4页142。
(作者系福建省泉州市鲤城区文联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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