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世高度郑亭湖庙神杂考

安世高度郑亭湖庙神杂考
　　王福桢
　　安世高传中的古代信仰
　　《出三藏记集》和《高僧传》载安世高度郏亭庙神一事，自来为佛教徒所津津乐道，但近世佛教史家对此事则多存疑阙录，即以缣田茂雄的《中国佛教通史》，虽摘录其事，也认为不足以采为历史资料。诚如汤用彤先生所云：“不教情绪深存人心，往往以莫须有之史实为象徽，发挥神妙之作用。’然而若仅止于存疑阙录，不能了解附会传说的由来，终属憾事。故不揣浅陋，缀辑史料，考论其事，尚祈博雅君子，不吝赐教!
　　为方便讨论，兹节引《出三藏记集·安世高传》如左：
　　世高游化中国，宣经事毕。值灵帚之末，关络扰乱，乃杖锡江南，云：“我当过庐山，度昔同学。—行达郑亭湖庙。此庙旧有灵验三两旅祈祷，乃分风上下，各无留滞。
　　世高同旅三十余船，奉牲请福，神乃降祝，曰：“舫有沙门，可更呼上。’客成共惊愕，请世高入庙。神告世高曰：“吾昔在外国，与子俱出家学道，好行布施，而性多瞋怒，今为?亭湖神，寿尽旦夕。此身减，恐堕地狱。吾有绢千匹并杂宝物，可为我立塔营法，使生善处也。’世高曰：“故来相度，何不见形?—神从床后出头，乃大蟒蛇。世高向之胡语，傍人莫解，蟒便还隐。世高即取绢物，辞别而去。舟侣风帆，倏忽之顷，便达豫章。即以庙物造立东寺。
　　世高去后，神即命过。暮有一少年上船，长跪世高前，受其咒愿，忽然不见。世高谓船人曰：“向之少年，即?亭庙神，得离恶形矣。’自是庙神歇没，无复灵验。后，人于西山泽中见一死蟒，头尾相去数里。今寻阳郡蛇村是其处也。
　　此事慧皎在《高僧传》中，除继承《出三藏记集》的陈说外，还另引述不同传闻的资料。有关这些新增加不同传闻的资料，暂留待后段讨论，现就《出三藏记集》，检讨其不合佛法之处。
　　一、畜生为神：据安世高传，邶亭湖庙神既有种种灵验的事迹，并有知晓前世因缘的能力，但它的真面目却是属于畜生道中的大蟒蛇。如众所周知的，在佛法中，畜生道是三恶道之一。此辈众生，由于前世造作之恶业深，迷执之痴心重，是以今生不唯须承担更多的痛苦，其智慧也不及三善道的众生。所以安世高传以畜生道众生，为护佑商旅的神只，诚属违失佛教教义。
　　二、巫祝虚说：如上所云，佛法既不承认畜生道众生具有此奇异能力、智慧，则巫祝能转述蟒蛇神旨，必是虚妄。而安世高传竟相信“神乃降祝’的说法，以虚妄为真实，也不合佛法正见。
　　这类偏离佛法的记载，我们不难从中国旧有的信仰中找到渊源。大蟒蛇之成为神，实是迷信“物老成精’的体现。如《抱朴子》就有“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为人形。’“物之老者多智。’“鼠寿三百岁。满百岁则色白，善凭人而卜，名曰气仲’，能知一年中吉凶及千里外事。’在《山海经》中，许多神灵的造形，都还是动物的样子。如钟山之神，人面蛇身。朝阳之谷，神人是八首人面，虎身十尾。《山海经》中，便直接称之为兽。至于巫祝传递神旨的习俗，远在春秋时代即有丰富的记载，这些旧有的民间信仰融入安世高传记中，无疑地，增添安世高度邶亭湖庙神一事的虚构成分
　　安世高建寺传说的质疑
　　安世高建寺的记载，早在《出三藏记集》、全局僧传》之前就有了。慧皎著全局僧传》时，即引述《别传》、《荆州记》、《塔寺记》等，并加以批评。兹节录与本文相关资料如左：
　　《别傅丫·晋太康末，有安侯道人来至桑垣。出经竟o，…：吴末，行至杨州，使人货一箱物，以买一奴，名福善，云：“是我善知识。’仍将奴适豫章，度?亭庙神，为立寺竟，福善以刀剌安侯胁。于是而终。
　　庾仲雍《荆州记》：晋初有沙门安世高，度邶亭庙神，得财物，立白马寺于荆城东南隅。
　　昙宗《塔寺记》：丹阳瓦官寺，晋哀帝时，沙门慧力所立，后有沙门安世高，以?亭庙余物治之。
　　对安世高立寺地点、时间之记载，《别博》、《荆州记》虽和安世高传不同，然皆相信世高度邶亭庙神，并为造寺之事。而《塔寺记》则语焉不详，并且否认立寺一事，只记载安世高曾以?亭庙余物修治瓦官寺。
　　此外，周景式《庐山记》、刘义庆《幽明录》更无建寺或修寺的记载。
　　周景式《庐山记》：安侯世高者，安息国王子，与友人共出家学道。友人好恚怒，死受蟒报，为此宫亭庙神。世高于广州为人昕杀，还生安息国。后为太子，年二十，又弃国，人吴之宫亭，泊舡过，呼友人与语。友人身长数十丈，见，世高向之胡语竟，各分去。暮有一少年上安世高肛，跪受咒颐，因忽不见。世高语同肛人曰：“向少年即此庙神也，得离恶形矣三蟒既见世高，从山南过，死山北。今桑柴民所居她里是也。
　　刘义庆《幽明录》：安侯世高者，安息国王子，与大长首共出家，学道舍卫城。值王不称大长者子辄怒，世高恒呵戒之。周旋二十八年，云：“当至广州。—值乱》。……世高神识还生安息国，复为工作于，名高安侯。年二十，复辞王学道，十数年，语同学曰：“当诣会稽毕对。—过庐山，访知识，遂过广州，见少年尚在，径投其家，与说昔事，大欣喜，便随至会稽。过槽山庙，呼神共语。庙神蟒形，身长数丈。泪出，世高向之语，蟒便去。云：“庙神即是宿长者子。“后庙祝闻有臭气，见大蟒蛇死，庙从此神歇。
　　《幽明录》另一则故事，顿类似此者云：
　　南康宫亭庙，殊有神验。晋聿武帚世，有一沙门至庙，神像见之，泪出交流，因标姓字，则是昔友。自说：“我罪深，能见济脱否?’沙门即为斋戒诵经，语：“我欲见卿真形。—神曰：“禀形甚丑，不可出也。’沙门苦请，遂化为蛇，身长数丈，垂头梁上。一心听径，目中血出。至七日七夜，蛇死，庙亦歇绝。
　　这则志怪，设若安世高故事的翻版，也无建寺或修寺的记载
　　。解决这一问题康僧会传无疑地是最好的资料。据慧皎全局僧传
　　·康僧会传》的记载：时吴地初染大法，风化未全，僧会欲使道
　　振江左，兴立图寺，乃擦锡来东游，以吴赤鸟十年初达建业。营
　　立茅茨，设像行道。时吴人以初见沙门，睹形未及其道，疑为矫
　　异，乃召会诘问，有何灵验?会洁斋礼请，感获舍利。并置舍利
　　于铁砧磓上，使力者击之。舍利无损，权大叹服，即为建塔。以
　　始有佛寺，故号“建初寺’，因名其地为“佛陀里’。可知江东有
　　佛寺，乃在三国之时，不在桓灵之季。建初寺既是江南第一座寺
　　院，安世高建寺、修寺必是子虚乌有。若安世高曾有豫章建立
　　佛寺，何以吴人见到康僧会时，竟因初见沙门而生疑，情理上亦
　　不可通。
　　关于郏亭湖庙的传说
　　安世高用邶亭庙财物建寺的传说既不可信，其度?亭庙神一事，又如何呢?若依刘义庆《幽明录》记载，安世高所度的庙神，是在会稽山庙，和《高僧传》、《出三藏记集》等书说法不同。要厘清这个矛盾，探索?亭庙的起源及信仰，应是个有效方法。
　　?亭湖庙即宫亭庙。位在庐山南岭的山下，距浔阳县东南九十里。晋干宝《搜神记》云：
　　张璞字公直，不知何许人也。为迂郡太守。徽还，道由庐山
　　。子女观于祠室。婢使指像人以戏，曰：“以此配汝。—其夜，璞
　　妻梦庐君致聘，曰：“鄙男不肯，感垂采择，用致微意。“妻觉，
　　怪之。婢言其情。于是妻惧，摧璞速发。中流，舟不为行。阖船
　　震恐。乃皆投物于水，船犹不行。或曰：“投女，则船为进。—皆
　　曰：“神意已可知也，以一女而灭一门，奈何?“璞曰：“吾不忍
　　见之。’乃上飞庐卧，使妻沉女于水。妻因以璞亡兄孤女代之。
　　置席水中，女坐其上，船乃得去。璞见女之在也，怒曰：“吾河
　　面目于当世也!”乃复投己女。及得渡，遥见二女在下。有吏立
　　于岸侧，曰：“吾庐君主簿也。庐君谢君。知鬼神非匹，又敬君
　　之义，故悉还二女。’浚问女，言：“但见好屋，吏卒，不觉在水
　　中也。’
　　此事并为北瑰郦道元引用。庐君即庐山君也。
　　《搜神记》同卷驴鼠条云：郭璞过江，宣城太守设佑引为参军。时有一物。大如水牛，灰色，卑衔，衔烦象，胸前、尾上皆白，大力而迟钝，来到城下，众咸怪焉。佑使人伏而取之。令璞作卦，遇逊之蛊，名曰“驴鼠’。卜适了，伏者以戟剌，深尺余。郡纪纲上祠请段之。巫云：“庙神不悦。此是邶亭驴山君使，至荆山，暂来过我。不须触之。”遂去，不复见。
　　可知，庐山君为?亭庙神，是南北朝之前昕公认神只。但关于庐山君是谁的问题，古来即有不同的传说：
　　《豫章旧志》：庐俗字君聿，本姓匡，父东野王，共鄱阳合吴芮佐汉定天下。汉封俗于邺阳，曰“越庐君三俗兄弟七人，皆好道术，途寓精于宫亭之山，故世谓之“庐山’。汉武帝南巡睹山，以为神灵，封俗“大明公三
　　远法师《庐山记》：段周之际，匡俗先生受道仙人，共游此山时，人谓其昕止为神仙之庐，因以名山矣。
　　周景式《庐山记》：庐山匡俗字子孝，本东里子。出周武王时，生而神灵，屡逃敞聘。庐于此山，时人敬事之。俗后仙化，空庐犹存。弟子睹室悲哀哭之，旦暮事同乌号。世称“庐君’，故山取号焉。
　　《博物志》：曹著传，其神自云：“姓徐，受封庐山。’
　　从以上各种传说，诚如郦道元所云：“庐江之名，山水相依，互举殊称，明不因匡俗始。’我们诚难以证实庐山君之姓氏。然有三点可以确定：
　　一、庐山君的传说，由来已久。
　　二、庐山君为人的神格化，非蛇的神格化。
　　三、庐山君为神仙人物。
　　因此原先的宫亭湖庙神必非大蟒蛇。至少在干宝作《搜神记》时，宫亭庙神还是庐山君。而周景式《庐山记》才将庐山君和邶（宫二号庙神分开。但由于宫亭庙神是庐山君的传统说法势力还很大，所以郦道元作《水经注》介绍宫亭庙神，舍周景式《庐山记》而引《搜神记》。宫亭庙神是一条大蟒蛇的传说，虽普为后代佛教徒昕相信，但传说产生当不早于晋末。
　　六朝蛇怪传说流行的区域
　　如前文所论，?亭庙神本非蟒蛇，而是庐山君。那么安世高度蟒蛇传说的形成，从地缘关系而论，必和盛行蛇怪传说的区域有密切的关系。在六朝志怪与《高僧传》中蟒蛇故事不少。依笔者涉猎所及，举例如下：
　　《搜神记》一、晋明帚太宁初，武昌有大蛇，常居故神祠空树中。每出头，从人受食……。
　　二、后汉定襄太守窦奉妻，生子武，并一蛇。奉送蛇于野中。……母死，将葬，未窆，宾客聚集，有大蛇从林草中出，径来棺下……。
　　三、晋怀帚永嘉中，有韩媪者，于野中见巨卵，持归育之，得婴儿。字曰“撅儿’。方四岁，刘渊筑平阳城不就，募能城者。撅儿应募，因变为蛇……。
　　四、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余围。上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啖童女……。
　　五、晋武帚成宁中，魏舒为司徒。府中有二大蛇，长十丈，居厅事平僚上……。
　　六、汉武帚时，张宽为扬川刺史。先有二老翁争山地，诣州讼强界，连年不决。……翁走，宽呵格之，化为二蛇。
　　七、吴郡海盐县北乡亭里，有土人陈甲，本下邳人。晋元帝时，寓居华亭，猎于东野大薮。欺见大蛇，长六、七丈：…：陈即射杀之。不敢说。三年，与乡人共猎，至故蛇处。语同行曰：“昔在此杀大蛇。’其夜，梦见一人，鸟衣黑帽，来至其家，问曰：“我’曰昏醉，汝无状杀我……。’
　　八、邛都县下有一老姥，家贫孤独。每食，辄有小蛇，头上戴角，在床间。姥怜而饴之食。后稍长大，遂长丈余。……蛇乃感人以灵，言：“瞋令，何杀我毋?当为母报仇!……
　　《幽明录》：一、会槽谢祖之妇，初育一男，又生一蛇，长二尺许，便径出门去。后数十年，妇以老终。祖忽闻西北有风雨之声。顷之，见一蛇，长十数丈，腹可十余围。入户，造灵座，因至柩所，绕数币，以头打柩，目血泪俱出，长久而去。
　　二、会稽郡吏郧县薛重得假还家。夜，户闭，闻妻床上有丈夫鼾声。唤妻，妻从来上去，未及开户，重持刀，便逆门妻，曰：“醉人是谁?’妻大惊愕，因苦自申明，实无人意。重家唯有一
　　如前文所论，干宝《搜神记》时尚以庐山君为?亭庙神，安世高所度也当是庐山君，如智者大师之度关公。何以世高所度竟是大蟒蛇。因此笔者怀疑，安世高度嵇山庙神，演变成度郑亭庙神的阶段中。邶亭庙神只亦因道教的发展而变。竺道爽《檄太山文》引《黄罗子经玄中记》曰：“夫自称山岳神者，必是蟒蛇。’只有在《黄罗子经玄中记》思想的影响下，邶亭庙神才可能以蟒蛇代庐山君，且与安世高度嵇山庙神的故事相结合，产生安世高度邶亭庙神的佛教故事。
　　摘自《内明》第2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