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本《六祖坛经》口语词释
敦煌本《六祖坛经》口语词释
邓文宽
如所周知,《六祖坛经》是禅宗六祖惠能(亦作慧能)在大梵寺的讲法和授戒记录,敦煌本《六祖坛经》又是现知最早的《坛经》传钞本,由惠能弟子法海“集记”而成,因此,是最贴近《坛经》原貌的。而惠能又“不识文字”,完全口授,必然要使用一些那个时代(即唐代)的口语词。本篇即对这些口语词给予解释,以便对《坛经》的相关文句获得准确认识。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有些词语早在唐代之前即已出现,但唐人仍在使用,因此我们仍将其视作唐代口语。,若有不妥,还望是正。
(一)故(故故)
“惠能答曰:‘弟子是岭南人,新州百姓。今故远来礼拜和尚,不求余物,唯求作佛!”’
“故”又可说成“故故”,均是特地、特意的意思。《i匕史》卷七二《牛弘传》:“[杨)素将击突厥,诣太常与弘言别。弘送素至中门而止,素谓曰:‘大将出征,故来叙别,何相送之近也?’弘遂揖而退。”白居易《过郑处士》诗:“故来不是求他事,暂藉南亭一望山。”薛能《春日使府寓怀》:“青春背我堂堂去,白发欺人故故生。”惠能说他“今故远来”,就是说“现在特意远道而来”。千余年后,“故故”一词在口语中仍在使用。如在我故里(山西稷山县)可以听到人们说“我故故来看你”,意义未变。
(二)火 急
“五祖忽于一日唤门人尽来。门人集讫,五祖曰:‘……有智惠(慧)者自取本性般若之知,各作一偈呈吾。吾看汝偈,若悟大意者,付汝衣法,禀为六代。火急作!”’
“火急”即赶快、抓紧时间的意思。《北史》卷八《齐本纪下》:“[后主)特爱非时之物,取求火急,皆须朝征夕办,当势者因之,贷一而责十焉。”王梵志诗:“普劝诸贵等,火急造桥梁。运度身得过,福至生四方。”“不见念佛声,满街闻哭响。生时同耗被,死则嫌尸妨。臭秽不中停,火急须埋葬。”《目连缘起》:“目连见母作狗,自知救济无方,火急却来白佛。”《庐山远公话》:“远公曰:‘只如汝未知时,吾早先知此事。若夫《涅架经》之义,本无恐怖,若有恐怖,何名为涅架?汝与众僧,火急各自回避。……”弘忍要弟子们“火急作”偈,就是要他们抓紧时间作偈。
(三)下 手
“大师堂前有三间房廊,于此廊下供养,欲画楞伽变,并画五祖大师传授衣法,流行后代为记。画人卢珍看壁了,明日下手。”
“下手”就是动手干的意思。《汉武故事》:“今继母无状,手煞其父,则下手之日,母恩绝矣。”《北史》卷90《马嗣明传》:“武平末,从驾往晋阳,至辽阳山中,数处见膀,云有人家女病,若能差之者,购钱十万。又诸名医多寻膀至是人家,问疾状,俱不下手。唯嗣明为之疗。”唐·曹唐《小游仙诗》之51:“玉皇欲菁红龙衮,亲唤金妃下手裁。”“下手”一词现代依旧在用,仍是动手、着手的意思。
(四)颠
“善知识,又见有人教人坐[禅),看心看净,不动不起,从此致功。迷人不悟,便执成颠。”
“颠”是“癫”的本字,指神经错乱,精神失常。《北史》卷四十五《柳玄达传》:“卒,改封夏阳县,子绛袭。绛弟远,字季云,性粗放无拘检,时人或谓之‘柳癫’。”《新唐书·李白传附张旭传》:“嗜酒,每大醉,呼叫狂走,乃下笔,或以头濡墨而书,既醒自视,以为神,不可复得也。世呼‘张颠’。”所谓“柳癫”、“张颠”,用今天的话说就是柳疯子、张疯子。六祖说“迷人不悟,便执成颠”,是指因不能自悟而过分执著,以至成了疯子。
(五)一 时
“善知识,总须自听,与授无相戒。一时逐惠能口道,令善知识见自三身佛……”
“一时”即一起、一齐。《北史》卷三五《郑义传》:“连山性严暴,挝挞僮仆,酷过人理。父子一时为奴所害,断首投马槽下,乘马北逃。”《持世菩萨》:“天女……一时皆下于云中,尽入修禅之室内。”《丑女缘起》:“于是王郎既被唬倒,左右宫人一时扶接,以水洒面,良久乃苏②。”惠能对听众说“一时逐惠能口道”,即“一起随我来说”。在所说内容之下标注“已上三唱”,即惠能领大家口念了三遍。“一时”这个词今天仍在用。我家乡人们说“我同张三一时来的”,就是“我同张三一起来的”,其义未变。
(六)下 心
“‘无上佛道誓愿成’,常下心行,恭敬一切,远离迷执
......”
“下心”即虔诚之意。天台宗智颉《菩萨戒义疏》卷下有四十八轻戒,其第二十二为“侨慢不请法戒”,又称“下心受法戒”。“下心受法”即虔恭受法。六祖说“常下心行”,就是要经常以虔敬之心身体力行。“下心”这个词现在仍用,但其义如“屈意从人”,如“俯首下心”、“低首下心”,与古义不同。
(七)在在处处
“若不同见解,无有志愿,在在处处,勿妄宣传,损彼前人,究竟无益。”
“在在”意同“处处”,连在一起多作“在处”,仍是到处之意。唐·张籍《赠别王侍御赴任陕州司马》诗:“京城在处闲人少,惟共君行并马蹄。”薛逢《六街尘》诗:“六街尘起鼓咚咚,马足车轮在处通。”王梵志诗:“立身存笃信,景行将胜金。在处人携接,谙知无负心。”“在在处处,勿妄宣传”,就是“不要到处乱加宣传”。
(八)可 不
“使君问:‘法可不如是西国第一祖达摩大师宗旨?”’
“可不”意即“岂不”。《太平广记》卷二四九“长孙玄同”条引隋·侯白《启颜录》:“玄同在幕内坐,有犬来,遗粪秽于墙上,玄同乃取支床砖,自击之。傍人怪其率,问曰:‘何为自撤支床砖打狗?’玄同曰:‘不可闻:苟利社稷,专之亦可?”’《伍子胥变文》:“与子娶妇,自纳为妃,共子争妻,可不惭于天地!”王梵志诗:“亲还同席坐,知卑莫上头。忽然人怪责,可不众中羞?”元代李寿卿《伍员吹箫》第一折:“报与伍员知道,可不好也!”“可不”这个词现代仍用,意义未变,如说“干这件事的可不就是他么”?
(九)自 家
“在家若修行,如东方人修善。但愿自家修清净,即是西方。”
“自家”犹自己。《魏书·太宗纪》:“(神瑞元年)冬十一月壬午,诏使者巡行诸州,校阅守宰资财,非自家所赍,悉簿为赃。”唐·施肩吾《望夫词》:“自家夫婿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庐山远公话》:“云庆见和尚再三不肯回避,雨泪悲啼,自家走出寺门,随众波逃。”《天竺国菩提达摩禅师论》:“此是自家真如心、本性清净心,不可以言说分别显示。”“自家”一词现代民间仍有活力,如“我自家”就是“我自己”,“你自家”就是“你自己”。
(一O)底
“善知识,汝等尽诵取,依此偈修行。去惠能千里,常在能边;依此不修(不依此修?),对面底千里远。”
“底”通“抵”,意即相当。杜甫《春望》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对面底千里远”,意谓虽在面前,却相当于千里之遥。
(一一)生 佛
“合座官僚道俗,礼拜和尚,无不嗟叹:‘善哉大悟,昔所未闻。岭南有福。,生佛在此,谁能得知!”
“生佛”即“活佛”,“生人”即活人。《北史》卷89《许遵传》:“遵曰:‘遵好与生人相随,不欲与死人同路。”’王梵志诗:“同时小出家,有悟亦有错。憨痴求身肥,每日服石药。生佛不拜礼,财色偏染著。白曰趁身名,兼能夜逐乐……”《释门正统》卷3:“时优填王不堪恋幕,铸金为像。闻佛当下,以象载之,仰候世尊,犹如生佛。”《坛经》这里所言“生佛”,即指六祖惠能。
(一二)弄
“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
这是神会初见六祖时,问“和尚坐禅见不见”而引发的六祖同他的对话,以至批评他是“弄人”。“弄”即欺骗,戏弄。《汉书·东方朔传》:“自公卿在位,朔皆敖弄,无所为屈。”《北史》卷87《酷吏·燕荣传》:“贪暴放纵日甚。时元弘嗣除幽州长史,惧辱,固辞。上知之,敕荣曰:‘弘嗣杖十已上罪,皆奏闻。’荣忿曰:‘竖子何敢弄我!’……每笞不满十,然一日或至三数。”唐·杨凝《春怨》诗:“缘窗孤寝难成寐,紫燕双飞似弄人。”“弄”字现代仍用,意义未变。
(一三)头
“大师言:‘汝等十弟子近前。汝等不同余人。吾灭度后,汝各为一方头。吾教汝说法,不失本宗……”’
“头”字出现在S.5475号写本,敦博叮7号作“师”。“头”即为首之人。《旧唐书·外戚·薛怀义传》:“凡役数万人,曳一大木千人,置号头,头一喊,千人齐和。”“头”即是为首者,自然有他人“师”之意。敦博本作“师”,是较文的说法。此字意义未变,如“头儿”、“头领”者是。
(一四)阿 谁
“六祖言:‘神会小僧,却得善业,毁誉不动,余者不得。数年山中更修何道!汝今悲泣,更忧阿谁?忧吾不知去处在?若不知去处,终不别汝……”’
“阿谁”就是谁。《隋唐嘉话》下:“李昭德为内史,娄师德为纳言,相随入朝。娄体肥行缓,李屡顾待不即至,乃发怒曰:‘叵耐煞人田舍汉!’娄闻之,反徐笑曰:‘师德不是田舍汉,更阿谁是?””‘更阿谁是”即“还有谁是”。《舜子变》:“舜子问云:‘冀郡姚家人口,平善好否?’商人答云:‘姚家千万,阿谁识你亲情?……”’《茶酒论一卷》:“踅问茶之与酒,两个谁有功勋?阿谁即合卑小?阿谁即合称尊?”这个词现仅说“谁”,语助词“阿”多数情况下已消失。
(一五)前 头
“前头人相应,即共论佛义,若实不相应,合掌礼劝善。”
“前头”即“前面”,实即后来、未来、以后。《庐山远公话》:“远公曰:‘阿郎但不用来,前头好恶,有贱奴身在,若也相公欢喜之时,所得钱物,一一阿郎领取。’白庄曰:‘前头事,须好好祗对,远公勿令厥错。””‘前头好恶”即“未来(的事情)好与不好”,“前头事”即“后面之事”。P.2633、S.4129《崔氏夫人训女文》,是女儿临出嫁时母亲的嘱咐之言,内云:“教汝前头行妇礼,但依吾语莫相违。”也是要女儿以后在夫家行妇道,同样指未来之事。《坛经》说“前头人相应”,即“后来人与此相应”。此词现在仍用,在方向上是指前面,如“往前头走”;在时间上仍指未来,如“前头的事谁料得准。”
(一六)好 住
“大师言:‘汝等门人好住,吾留一颂,名《自性见真佛解脱颂》。后代迷人识此颂意,即见自心自性真佛。与汝此颂,吾共汝别。”
由引文最末一句可知,这是告别时说的话。唐人告别时,留下不走的人对出发者说“好去”,出发者对留下的人说“好住”,均是安慰之辞。敦煌出一首释子辞曲《辞孃赞》:“好住孃,好住攘,姨攘努力守空房,好住孃。儿欲入山修道去,好住攘……”通篇所写,都是一位出家人临行对母亲依依不舍的深情,共用了29个“好住孃”,意即“再见吧,妈妈”。唐·元稹《酬乐天醉别》诗:“前回一去五年别,此别又知何日回?好住乐天休怅望,匹如元不到京来。”《伍子胥变文》:“子胥别姊称‘好住’,不须啼哭泪千行。”王梵志诗:“好住四合舍,殷勤堂上妻。无常煞鬼至,火急被追催。”《坛经》此处“好住”,用指六祖将与诸弟子门人诀别,是其本义的延伸。
(一七)过
“真如净性是真佛,邪见三毒是真魔。邪见之人魔在舍,正见之人佛即过。”
“过”即给予。《后汉书·第五伦传》:“[光武]帝戏谓伦曰:‘闻卿为吏蒡妇公,不过从兄饭,宁有之邪?’伦对曰:‘臣三娶妻皆无父,少遭饥乱,实不敢妄过人食。”《北史》卷33《李孝伯传附李士谦传》:“有牛犯其田者,士谦牵置凉处,饲之,过与本主。”《阿育王传》卷二:“僧集坐定,王自行水,手自过食与尊者。”《蚜舸书一卷》:“欺我,打我,弄我,骂我,只是使我,取此(柴)烧火,独春(舂)独磨,一赏不过,犹嗔懒惰。”“正见之人佛即过”意即:持正见者佛即给予真如净性也。
(一八)大痴人
“若能身(心)中自有真,有真即是成佛因。自不求真外觅佛,去觅总是大痴人。”
“大痴人”一词意义较为显白,即“大傻瓜”之意。《北史》卷28《刘尼传》:“宗爱既杀南安王余于东庙,秘之,惟尼知状。尼劝爱立文成。爱自以负罪于景穆,闻而惊曰:‘君大痴人?皇孙若立,岂忘正平时事乎?”同书卷三十四《游道传》:“后除司州中从事。时将还邺,会霖雨,行旅拥于河桥。游道于幕下朝夕宴歌。行者曰:‘何时节作此声也?固大痴!’游道应曰:‘何时节而不作此声也?亦大痴!”’王梵志诗:“天下大痴人,皆悉争名利……”《坛经》上引文字是说,如能从自心建立真实,即是成佛之因;不从自心去找,求诸外界,便是大傻瓜了。
(原载《敦煌吐鲁番研究》1998年第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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