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禅悟词略论
北宋禅悟词略论
[摘要]本文把北宋禅悟词分为颂古词、游戏词与见性词三大类,分析了禅宗对词人的影响与各类禅悟词的艺术特点,而以禅入词,开拓了新的题材,使词富于理趣,使词境变得空灵、深邃。
[关键词]禅悟词、词、禅
根据禅理的阐述方法与禅境的表现手法的不同,北宋禅词可以分为佛理词、禅悟词与禅意词三大类。禅悟词与直接宣扬佛教教义的禅词大异其趣,是词人参悟禅理的作品,主要以心性开悟、明心见性为写作主旨。禅悟词主要分为颂古词、游戏词与见性词三大类。
一、颂古词
颂古词是对当代禅师和古德的语言、行迹加以赞颂,以表达禅悟的词。它主要就其留下的话头、典故进行发挥,以表达禅理、禅趣。惠洪八首《渔父词》都是赞颂古德之作,分别赞颂万回、丹霞、宝公、香严、药山、亮公、灵云、船子等高僧,兹仅录其《药山》一首:
野鹤精神云格调。逼人气韵霜天晓。松下残经看未了。当斜照。苍烟风撼流泉绕。闺阁珍奇徒照耀。光无渗漏方灵妙。活计现成谁管绍。孤峰表。一声月下闻清啸。
这首词是赞颂药山惟俨禅师的。上阕是药山点化李翱悟道的故事。《景德传灯录》卷十四《澧州药山惟俨禅师传》说:“郎州刺史李翱向师玄化,屡请不起,乃躬入山谒。师执经不顾。侍者白曰:‘太守在此。’翱性褊急,乃言曰:‘见面不如闻名。’师呼曰:‘太守!’翱应诺。师曰:‘何得贵耳贱目?’翱拱手谢之,问曰:‘如何是道?’师以手指上下,曰:‘会么?’翱曰:‘不会。’师曰:‘云在天,水在瓶。’翱乃欣惬,作礼。而述一偈曰:‘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翱又问:‘如何是戒定慧?’师曰:‘贫道这里无此闲家具。’翱莫测玄旨,师曰:‘太守欲得保任此事,直须向高高山顶坐,深深海底行,闺阁中物舍不得,便为渗漏。’”下阕则是药山月夜在孤峰之顶长啸的典故。“师一夜登山经行,忽云开见月,大啸一声,应澧阳东九十里许,居民尽谓东家,明晨迭相推问,直至药山。徒众曰:‘昨夜和尚山顶大啸。’李赠诗曰:‘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1]整首词塑造了一个机锋犀利,又恬淡自然、超脱达观的高僧形象,既有对禅的彻悟之意,又有清新圆明之禅境。
黄庭坚是苏门弟子中佛学修养最高的人。他的《渔家傲》四首,主要是以禅宗的宗风话头儿、人物、公案为题材写成的:
渔家傲
江宁江口阻风,戏效宝宁勇禅师作古渔家傲。王环中云:庐山中人颇欲得之。试思索,始记四篇。万水千山来此土。本提心印传梁武。对朕者谁浑不顾。成死语。江头暗折长芦渡。面壁九年看二祖。一花五叶亲分付。只履提归葱岭去。君知否。分明忘却来时路。
又
三十年来无孔窍。几回得眼还迷照。一见桃花参学了。呈法要。无弦琴上单于调。摘叶寻枝虚半老。拈花特地重年少。今后水云人欲晓。非玄妙,灵云合破桃花笑。
又
忆昔药山生一虎。华亭船上寻人渡。散却夹山拈坐具。呈见处。繁驴橛上合头语。千户垂丝君看取。离钩三寸无生路。蓦口一桡亲子父,犹回顾,瞎驴丧我儿孙去。
又
百丈峰头开古镜。马驹踏杀重苏醒。接得古灵心眼净。光炯炯。归来藏在袈裟影。好个佛堂佛不圣。祖师沉醉犹看镜。却与斩新提祖令。方猛省。无声三昧天皇饼。
这四首词分别赞颂禅宗初祖达摩、灵云山志、船子和尚、马祖道一四位禅宗高僧的行迹。其一概括了禅宗初祖达摩一生的事迹,以“万水千山来此土”赞达摩传道的艰辛,以“面壁九年看二祖”比喻悟道的艰苦历程,以“一花五叶亲分付”颂达摩的功绩,以“分明忘却来时路”喻悟道之后任运自在、无为无作、自由超脱的境界。其二整首词演绎佛典,有灵云志勤禅师“三十年未能悟道”的故事、有晋代法显禅师“得眼”的故事、有江西马祖道一禅师“无弦琴”故事、有金陵保宁仁勇禅师“摘叶寻枝”的故事、有释迦牟尼佛“拈花”的故事……黄庭坚整篇地搬演佛典、公案,表达了他对前辈宗师的景仰,寄寓了自己参禅悟道的心得,以及对人生的反省。他以词阐扬禅理,超出北宋其他文人词人,不输于僧人禅悟词。
从颂古词方面的比较来说,由于惠洪是文人出身,而黄庭坚佛学修养不输禅僧,所以两者不相上下。
二、游戏词
“游戏三昧”是禅家悟道的重要途径。禅宗强调见性成佛,不提倡坐禅静修、诵经礼佛,甚至反对一切清规戒律,追求超脱自在、无拘无束的境界,到北宋时则进一步发展成为一种游戏人生的态度。它成为文人自由通脱、戏谑诙谐的人生态度产生的重要思想来源,不仅为文人提供了一条可以兼顾世俗享受和道德清修、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的中间道路,而且也为他们提供了从人生失意中重新站起来的精神法宝。他们常以“游戏三昧”的人生态度来应对现实生活中的挫折和磨难,以游戏笔墨的创作态度来调侃人生与命运,坦然超脱之中蕴含着坚强与孤傲。苏轼和黄庭坚便是其中的典型。对待人生失意,苏、黄所做的不仅是坦然处之,更是以诙谐戏谑的态度去超越这一切,即苏轼所谓“以真实相出游戏法”[2](第2195页)。
苏轼知杭州时,以这种游戏三昧的态度,“尝携妓谒大通禅师,大通愠形于色”。他因此写了《南歌子》,“令妓歌之”: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整首词几乎是以禅宗语录、公案词人略加点缀而成,趣味盎然。以女色相戏谑只不过是“逢场作戏”,大通却“眨眉”不高兴,执着于“色”、“空”之辨,未能了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陷于“我执”、“法执”之中。作艳词是逢场作戏,人生何尝不是如此?禅僧仲殊还专门写了一首和词:
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槌。打就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著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3]
黄庭坚的《渔家傲》词前小序云:“余尝戏作诗云:‘大葫芦挈小葫芦。恼乱檀那得便沽。每到夜深人静后,小葫芦入大葫芦。’又云:‘大葫芦干枯,小葫芦行沽。一住金仙宅,一住黄公垆。有此通大道。无此令人老。不问恶与好,两葫芦俱倒。’或请以此意倚声律作词,使人歌之,为作渔家傲。”其词亦云“葫芦却缠葫芦倒。”俗而又俗,简直就是绕口令,令人绝倒。他的《南柯子》则有“秋浦横波眼,春窗远硒眉”的“艳语”,寓庄于谐,亦庄亦谐,完全是游戏的味道,正所谓“借题棒喝,拈示后人”义。他的《鹧鸪天》则以戏谑之笔抒写随缘任运的闲适,也抒写了人生的无奈与苦涩: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抖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其《步蟾宫?妓女》写妓女虫儿“真个忒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何妨随我归云际。共作个、住山活计”,可谓充满风流放荡、轻薄油滑的戏谑之味:
虫儿真个忒灵利。恼乱得、道人眼起。醉归来,恰似出桃源,但目送、落花流水。何妨随我归云际。共作个、住山活计。照清溪,匀粉面,插山花,也须胜、风尘气味。
调侃之中隐含着词人归隐山林的志趣。
北宋文人在词的世界里游戏人生,也游戏笔墨。他们或善感多情,或诙谐幽默,有时甚至显得风流轻薄。但这不是纵情声色的颓废表现,而是他们面对命运拨弄和世人冷眼的坚强而高傲的姿态。这也折射出他们在禅宗影响下的特殊的文人心态。其中,苏、黄二人戏谑文字最多,他们均与佛教有极深的渊源,禅宗甚至视他们为黄龙宗派门人。正如惠洪对苏轼词的评价:“东坡居士,游戏翰墨,做大佛事,如春形容,藻饰万象”[4]。也许在禅家眼中,在宋代众多信仰禅学的文人中,只有苏、黄二人真正领悟了“游戏三昧”的真谛。
僧人禅词中,仲殊与宝月也有艳词,但是我们无法视其为禅宗的开悟之词。因为没有更多的证据表明这是他们以“游戏三昧”的手法来表现自己的禅悟境界,所以并不能视为禅词。
三、见性词
1、万法皆空
惠洪的《鹧鸪天》则以蛾扑火喻人趋利,宣扬人生如梦、万法皆空的佛理:
蜜烛花光清夜阑。粉衣香翅绕团团。人犹认假为真实,蛾岂将灯作火看。方叹息,为遮拦。也知爱处实难拚。忽然性命随烟焰。始觉从前被眼瞒。
佛教认为一切都是变迁不息的、无常的。广阔宇宙,不外苦集之场,大千世界,万物纷纭,只是一场虚幻:“是身如聚沫不可撮摩。是身如泡不得久立。是身如炎从渴爱生。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是身如幻从颠倒起。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是身如影从业缘现。是身如响属诸因缘。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是身如电念念不住……”[5]现实中有很多人不择手段追逐名利,甚至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但这只不过是“认假为真实”,因为一切都可能转瞬间“忽然一切随烟焰”,到头来只是一场空。只有这时,人们才会“始觉从前被眼瞒”。它教导人们只有去除妄念、清心寡欲,不沉迷于现实樊笼,才能超脱世俗。
对于文人而言,在经历了宦海的浮沉与亲朋离散的痛苦,他们对于佛教“空”观的认识更加深刻。具体表现在他们认识到地位、权势、名利只不过是一场空,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苏轼从仕途失意、亲朋离散的痛苦中脱身而出,认为功名富贵皆空,“只堪妆点浮生梦”(《渔家傲》)。《满庭芳》也是如此: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上片视名利为“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事皆前定”,“算来着甚干忙”,到头来只是一场空。以宿命思想抒写不为世用的愤懑,讽时愤世而又充满“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的无奈;下片以清风皓月、流连诗酒来自慰自适,飘逸旷达。全词反映了苏轼跳出名利陷阱,实现精神解脱的超脱与旷达。
2、人生如梦
人生有欢乐忧愁,有生老病死,变化无常,难以预料,恰如《金刚经》所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北宋中后期的文人大都在党争中经历了宦海浮沉,常常感叹生命短暂、人生皆空,真是“人生如梦”。这种思想也在词中表现出来,如王安石的“四百年来成一梦”(《南乡子》)、“无奈被些名利缚,无奈被他情担阁”(《千秋岁引?秋景》),王观的“朱衣引马金带,算到头、总是虚名”(《高阳台》)、“人生似、露垂芳草”(《红芍药》),李之仪的“婉思柔情,一旦总成空”(《临江仙》)、“万事都归一梦了”(《蝶恋花》)、“人生弹指事成空”(《踏莎行》),苏辙的“七十余年真一梦”(《渔家傲?和门人祝寿》),黄裳的“争奈多情都未醒”(《蝶恋花》)、“好笑人痴处,白头青冢,世间犹说醒醒”(《满路花》),晁端礼的“十年屈指,一梦回头”(《满庭芳》),赵令畴的“人生一场大梦”(《西江月》),张耒的“繁华梦、毕竟成空”(《满庭芳》),陈瓘的“浮世纷华梦影”(《满庭芳》)、“人生如梦”(《减字木兰花》),葛胜仲的“穷通皆梦”(《渔家傲》),俆俯的“旧来好事浑如梦”(《鹧鸪天》)……
最具代表性的是苏轼。他的坎坷经历与“人生如梦”的感叹,很容易使他认同佛教的“空观”。“梦”即“空”,所以“人生如梦”,虚幻无实。佛教空观与老庄虚无思想相结合的“空幻”之感,形成了苏轼特殊的人生观,于是感慨“吾生如寄耳”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反复出现。在徐州,他写了《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连用二个“空”字、二个“梦”字,既是慨叹古人,也是慨叹自己,表达了他对人生虚幻的感悟。这种对人生大彻大悟的感受,每每在苏词中出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西江月?黄州中秋》)、“古今如梦,何曾梦觉”(《永遇乐》)、“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醉蓬莱》)、“万事到头都是梦”(《南乡子》)、“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君看今古悠悠,浮幻人间世。这些百岁光阴几日,三万六千而已”(《哨遍》)其间有感慨,有无奈,有悔恨,有呐喊,有痛苦,有解脱。据统计,在苏轼360余首词中,使用“梦”字60余次,“空”字50余次,“无”字更多达140余次。本来按照佛教的观点,勘破诸法皆空,就能灭除一切烦恼和痛苦。然而,在苏轼诗中,人生如梦的主题却常常伴随着深沉的慨叹,并不轻松达观。尽管他勘破红尘,却难舍红尘,“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反而由于认识到人生的虚幻而更加痛苦。以东坡之旷达豪放尚且时时在自宽中饱含着一种无法排遣的痛苦,他人又怎能逃之?
3、自性清净
禅宗主张“本性是佛,离性无别佛”[6](第350页a)、“自性清净,顿悟成佛”,那么怎样才能悟得清净本性呢?“自性是佛,不劳外求”[6](第354页b-c),“不知心即是法,法即是心。不可将心更求于心”[7],“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6](第352页b)“若起正真般若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6](第351页a)所以禅宗贵自求而不重他求,重自我解脱不重外力的帮助。这种开悟是任何语言都不能表达的,只能靠人的内心去体验,从总体上直觉地去领会,这便是“以心传心,皆令自解自悟”[6](第349页a-b)。表现此禅理的词,从表面上看描绘的是一种情境,基本不直接道出佛理,实质上以表现佛门心性开悟为根本意旨,渗透着深深的禅理。
则禅师的《满庭芳》是这样一首极富禅理的词作,被《罗湖野录》称为“世以禅语为词,意句圆美无出左右”[8]:
咄这牛儿,身强力健,几人能解牵骑。为贪原上,嫩草绿离离。只管寻芳逐翠,奔驰後、不顾倾危。争知道,山遥水远,回首到家迟。牧童,今有智,长绳牢把,短杖高提。入泥入水,终是不生疲。直待心调步稳,青松下、孤笛横吹。当归去,人牛不见,正是月明时。
“牛”是譬喻凡夫追逐声色名利之念犹如一头牛,执着而有牛脾气,很难调伏。想调伏这头“心牛”,必须要有相当的耐力及智慧。廓庵禅师曾以《十牛图颂》写降伏“心牛”的层次:从开始的“寻牛”,到“见迹”、“见牛”、“得牛”、“牧牛”、“骑牛归家”、“忘牛存人”、“人牛俱忘”、“返本还源”,直至最后的“入廛垂手”,共有十个过程、十种境界。同样,这首词描写了“牧牛”、“调心”的整个过程。这头“身强力健”的牛“只管寻芳逐翠”,却“不顾倾危”,“争知道,山遥水远,回首到家迟”,就像不顾一切追逐声色名利等尘缘的人一样,起贪、瞋、痴等烦恼,继而造恶业,因而得受苦报。这贪念凡尘、难以调训的“牛”,要“牧童”以“智”牢把,使其慢慢平静下来。虽然已契悟这念心,但是还不能完全作主,还是要时时刻刻“长绳牢把,短杖高提”,使其不再向外攀缘。由于不断地看护调伏,日久功深,心中这头牛已“心调步稳”,已达到真纯不二、净无瑕秽、自在无碍的境界,就可安心地骑上牛背,“孤笛横吹”,同归心与境和谐无碍、自性不二之家,进入“人牛不见”的境界——无言无说,无能无所,契入心境俱空、人法双亡的绝对境界,当下即与诸佛的心印相契合。
禅宗的“自性清净”对文人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他们在感叹“人生如梦”之时,常常通过对自性清净的体悟,来取得心灵的超脱与慰藉。元丰六年,苏轼在《临江仙》中写道:“我劝髯张归去好,从来自己忘情。尘心消尽道心平。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既然人生虚幻,那么“尘心消尽”才能使原本寂静的本心平复,才可以“江南与塞北,何处不堪行”。元丰七年,苏轼自黄州量移汝州,途经泗州,浴于雍熙塔下,“戏作”两首《如梦令》,堪称以禅宗“自性清净”入词的代表:
水垢何曾相受。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自净方能净彼。我自汗流呀气。寄语澡浴人,且共肉身游戏。但洗。但洗。俯为人间一切。
这两首词出于《维摩诘所说经》:“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此无垢人”,[9]生动地阐述了水与垢、人与心、无与有、染污与清净的辩证关系,印证了“自性清净”的禅理,寓理于喻,禅机妙发,使禅机理趣走进了词学领域。苏轼以禅宗“游戏三昧”的方式,巧妙地借用“心净无垢”的禅理,抒发自己不受尘俗污染,心灵纯洁无垢,超然物外,在人世佛国间自在游戏的感受。正所谓“物我相忘,身心相空,求罪垢所从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静,染污自落”[2](第392页),幽默诙谐,富于理趣,读来并不令人生厌。
李之仪的《减字木兰花·次韵陈莹中题韦深道独乐堂》则从反面论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的禅理,以证“自性清净”:
触涂是碍。一任浮沉何必改。有个人人。自说居尘不染尘。谩夸千手。千物执持都是有。气候融怡。还取青天白日时。
“居尘不染尘”可以说是神秀的偈语“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的翻版,与惠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6](第348页b-第349页a)的偈语不同。这是禅宗史上有名公案,也是北宗禅与南宗禅分化的开始。看来作者比较倾向于南宗禅,所以说“谩夸千手。千物执持都是有”,不必拘泥于有尘无尘,因为人的本性就是清净无尘的,正如苏轼所云“居士本来无垢”。
徐俯《卜算子》则以佛日和尚因见冷灰中有一粒豆子爆而悟禅的公案,说明“心空道亦空,风静林还静”,只有排除外在的纷扰,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清净本性,恰如“卷尽浮云月自明”一样:
心空道亦空,风静林还静。卷尽浮云月自明,中有山河影。供养及修行。旧话成重省。豆爆生莲火里时,痛拨寒灰冷。
就此类词来说,僧人禅悟词与文人禅悟词都谈“自性清净”,区别也很明显。则禅师的《满庭芳》是阐述如何调控“心牛”,达到“自性清净”的境界,重在修行与参悟。文人的“自性清净词”重在谈对“自性清净”的认识,意在解脱。僧人重在修证,文人重在说理。文人多“人生如梦”之叹,在于他们有着强烈的经世致用的思想和“以天下为己任”的精神,有着强烈的追求功名利禄的欲望,但在党争的漩涡中,这一切都消磨殆尽,畏惧祸及自身甚至有性命之忧。对于建功立业的渴望,他们常常是在对古人功绩的赞叹与羡慕中,感叹自己“早生华发”一事无成的空漠与失落。佛教“空”观成了他们对宇宙与人生的认识,成了他们解脱痛苦的工具,成了他们人生的精神支柱,而感叹“人生如梦”、“万法皆空”,也是他们无奈的呐喊与抗争。
文人与禅师唱答、谈禅、参禅、玩味语录公案,作词表达禅理、禅趣,禅师也作词酬唱,表现了禅对词的浸染和熏陶,使词出现了新的气象。禅宗主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自性清净”、“顿悟成佛”,注重自心体悟,不依语言文字;词人则重视内心体验,追求韵外之致,两者存在着某些类似性,有了相互沟通的基础。禅门诠释经典教义时,舍弃了佛门中的表诠(从正面进行肯定性解释)方式,主要采用遮诠(从事物的反面进行否定性的解释)方式。遮诠是禅宗正统的诠释方法,其重点在于遣非显是、偏言显正,或借代,或暗示,或曲喻,或隐语,不直接说破,言有尽而意无穷。北宋词僧皆为禅宗弟子,直接把它吸收、转化为自己的表达技巧。其禅悟词运用象征、比喻、联想等方法的表达方式,与文人的禅趣之作的表现形式有相似之处。禅宗的“自性清净”与“顿悟”理论,使禅词具有天然、空灵的意境,是禅词自由精神的具体表现,使词人连同审美愉悦在内的一切都消融在空寂淡远之中。词人以作诗之法来作词,咏古抒怀,谈禅说理,开拓了新的题材,开创了新的词境,使诗词趋于一体,为词这种素有“艳科”之称的俗文学体裁,注入了“雅”的新鲜血液,因而词境变得空灵、深邃。
文/周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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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慧能.六祖大师法宝坛经[M].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大正藏[M/CD]四十八册.
[7]黄檗希运.黄檗山断际禅师传心法要[M].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大正藏[M/CD]四十八册.第380页c.
[8]晓莹.罗湖野录[M].四库全书[M/CD].子部释家类.
[9]维摩诘所说经[M].中华电子佛典协会(CBETA).大正藏[M/CD]十四册.第539页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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