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在美国——纽大教学十年记趣

佛教在美国——纽大教学十年记趣
　　郑僧一
　　六十年代在美国佛教是一种时髦，佛学应时而兴。威州大学率先开设跨学科的佛学研究生班，一些知名度较高的学府相继设置佛学课程，纽约大学也于宗教学系设佛学噪。一九七四年秋我从佛州迈阿密踬顿徒纽大近东系，一九七六年春适逢原教授退休，接掌佛课，始获专任，直至去年退休后，仍兼这一门，佛学在纽大成为热门课程，学生由二十多人迅烩至倍数。他们主修的学科五花八门，包括心理学、哲学、宗教，美术、电影，舞蹈、舞疗、医学预科、新闻传播、计算机科学、商管等等；一般都是未经世面的佳子弟，尊师力学，不信宗教；大都家境优越，却依传统自立习惯，半工半读，自食其力，虽执贱役，也不在乎；美国富强，其来有自。
　　佛学教学的目的在于启发青年，了解东方道德与精神文明，拓开知识领域，去恶效善；在这金元至上，竞争剧烈，生活紧张单调，人际关系冶漠，家庭制度瓦解，吸毒成风，人欲横流，流行的摇滚乐疯狂地讴歌“我像野兽那样X X”，颂扬淫暴（详见于一九八五年九月卅日美国“时代”周刊，页七十，文章记载参议员戈尔、财长贝克两夫人，为爱护子弟，不致误蹈歧途，组织家长会，代表出席参议院听证会的证词），自杀成为青少年第二大死因（尤其出身富裕家庭）的社会中，提供一种崭新的积极，自信、有意义的人生观与安心剂。佛学究竟是一种实验知识论和实用心理学，“药师宝忏”所谓“诸病心疗之方。”班上有心理学系同学应用于精神病院辅导工作，协助部份患者集中精神，以“收摄其心”。
　　近年美国高等教育过度专业化，这一代的学生又不同上一代好看书，对本国文字荒怠，有些公立大学的学生，连阅读都成问题，对东西文化更茫然无知；重点学府因此实行高等普通教育计划，规定本科生必修。纽大自一九八一年起，新生必需从外语；英文写作；哲学、思想史、及伦理问题；音乐与美术欣赏；文学；西方文化；非西方文化；社会与行为科学；数学；自然科学十个领域中，依章各选课程一至二门。佛学被纳入遥遥领先，关系国民品质，长治久安的“哲学、思想史、及伦理问题”，成为必修科中的选修噪。由这一系列的必修项目，可以一窥美国国民的心理，奥教育、社会问题症结所在。一般人为生存而生存，只顾挣钱，给自己划出一个小圈子。西哲说得妙：“人好比一条虫，单独而来，摆动几下，一只鸡就把它解决了。”
　　纽大佛学是一门概况噪程，综述佛教义理和历史，与印度教及宗教学史等噪相含系。课程内容和着眼点，大抵可见于所采用的教材；如陈观胜著，“佛教：亚洲之光J，从社会和文化史角度阐绎佛教之源流及传播；康泽著，“佛教；：它的本质与发展”，透过一位英籍般若学者、心理学家的目光，论述佛教教义及有关问题，例如佛教是不是无神论；狄百瑞编， “印度、中国、与日本的佛教传统”，摘译原始文献，阐明教理之演化——依次总括教史、教义、和教理；以及我的：“观音：半个亚洲的崇拜对象”，和“法华经”英译、“药师经”研究等书评（香港“内明”台湾“慧炬”等杂志有中译），作为一种异论。参考资料包括铃木大拙介绍通俗佛教的“禅宗手册”，和康泽的专门化译著， “佛教慧学的经典”，诠释梵文本“金刚经”与“心经”。学生必需自己精读，准备课堂听讲，提出讨论，期终写作论文。
　　学期中应邀来校讲演的教、学专家有常州天宁寺方丈敏智老和尚，讲中国佛教丛林制度，提供僧团生活与修持的第一手资料；佛教“布金长者”沈家桢博士，“始学工巧业，方便集财物”，示范、讲解大乘佛法积极利益世间之学习与实践，供映其所资助，曾经全美国电视网播送的“佛教在中国”艺术化教育影片，给学生对佛教之理论与实行留下明朗和深刻的印象；俞时中医生讲“静坐的医学功能”，用幻灯说明在纽约哥伦此亚大学圣路加医院，利用脑电图和心动描记器测验脑波、心动、温度等反应，显示对精神压力与高血压的缓和及防冶作用。由于精神压力与高血压（患者占全美国二亿三千万人口四份之一强）和过度肥胖症（占人口三份之一）所引发之心脏病成为美国头号杀手，故静坐大行其道，素食也受欢迎；健康食品店的代肉类制品，高纤维粗糙粮食（健康店不售去糠铺的精米麦），及不施化学肥和杀虫剂的蔬果林林总总，文化区生蔬菜快经店门庭若市·，素食已不是有钱人家和老年人的专利了。
　　常有同学问我：佛教既强调人本与人道主义，标榜佛陀时完满人格和助人为乐的精神，教人们修习、认同，反对r吠陀”经典与“奥义书”的神道设教，犹如“那先比丘经”所示，倡无我，无灵魂；只能算是一种哲学思想，怎么可称宗教?我说：：盟魂”是语义学的问题，如果把“灵魂”释为“永恒的实体”，那当然是主张无常论的佛教所否定的。同样的，佛教为接引群生，接受婆罗门教的一切“神”，连创造世界的帝释和梵天都引进来，却不承认“神”高人一等，主宰人们的命运，只当作佛的护法信家，同属六道众生，受生死轮回，位居悟道圣者罗汉之下。我认为宗教与哲学的分野，关键在于实践与抽象理论，而不一定在乎“神”的问题。按柏拉图“费多”一书中的定义，哲学是“死亡的冥想”，与实践无干。十九世纪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撰“自杀论”文章，以自杀为解脱，自己却寿终正寝，不同宗教家之以身作则，象多采多姿的“本生经”所展示，可歌可泣，舍己为人的菩萨行为；和“大宝积经”（卷八十八）弥勒菩萨的自白：“我非口说，当修实行，舍于利养，少欲知足”。
　　原始佛教视佛陀为完人，大乘佛教更进一步以佛陀为真理的人格化（“法身”），佛、菩萨所修善行可以“同向”给众生，如“法华经”“普门品”偈中利乐有情的积极宗教表现：“观世音净经，于苦恼死厄，能为作依祜，具一切功德，慈眼视众生，福聚海妩量，是故应顶礼。”观音是佛教慈悲的人格化——竺道生所谓：“圣人（佛）悬烛，权引无方，或托神奇，或寄名号”（“法华经疏”）。“六祖坛经”说：“慈悲即是观音”。郑板桥“文昌祠记”引昔人云：“拜此人须学此人，休得要混账磕了头去也。”
　　印度故学者总统拉达克里什南教授在“印度哲学”（第二册页六五九）指出：“于我们所受的压力和苦难不起安慰作用的哲学家抽象理论，只是一种智力消遣。”他又说…“当懦弱，迷误的人类自深渊中发出呼号，援助之手就在冥冥间伸出；”对“抹杀这种体验的明显事实”之八世纪印度哲学家商羯罗，加以批评。
　　已故康泽教授说，大乘佛教承认一切宗教都是同一法身的不同表现。他是佛教徒，这句话也许有点偏激。事实上，人心到处一样，东西思想确有其基本的共同点。十七世纪英国哲学家、政治家培根，在他的“世界”诗里开始便叹道，“世界如泡，人生短促。”基督教的与路加福音”诫人勿向外求”“天国就在汝心中。”这两段话可不与“金刚经”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以色见我（自心佛性），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得见如来；”和“心王铭”的“慕道之士，自观自心，知佛在内，不向外寻；”同出一辙?东西思想之歧异主要在其著重点：西方传统以神权为主流，存在神、我执著，所谓“天国就在汝心中”只是一股潜流少被理会。佛教则反是，所以早期佛教极力排除圣像崇拜，而代替以菩提树下的空座和法轮等象征，佛像艺术要靠键陀罗（即今巴基斯坦北部与阿富汗）的希腊裔文化来发展。这对学生来说，是新奇有趣的发现，东西文化交流的典范。为了同学们免除文化上的隔阂，于是撷录了比拟佛意的西哲名言“种种因缘，譬喻言词，”旁参互证，分发给他们，让其有所依凭，触类旁通。
　　纽约是美国的文化中心。周日清晨，一〇五调频台播送优秀宗教家，运用人情“世谛”，画龙点睛，针对弊病的精简报道，尤其不信耶稣神格，主张一不教理智化的基督教唯一神教派，巴特沃思教士，在表达上给我不少启迪。敏公老和尚每周举行的观音寺精严法会，倦倦劝善，“以念诵忏悔培养宗教情操”（印顺法师“论僧才之培养”），给人们破除压力，洗涤”周的“尘埃垢妄”。时而面对罪苦无告众生，潸然汝然，发人深省；慧解在学，慈悲在行，知易行难。
　　按照西方传统的柏拉图教育学说，教育的作用在“提醒”（使忆念）人们本具的“知”；苟若无知，，如同一株植物，就无从教了。唐·宗密“禅源都序”也说：“心本自知，不藉缘生，不因境起，知之一字，家妙之门”。佛教以“无明”为生死苦海之源。梵文“佛陀”的语根，“佛”（唐时赞重浊音，如现代日语和英文），就是“知”的意思。这么一来，从语言学的立场把教育说成“念佛”（忆知），正合逻辑。教学不是硬帮帮的把“知”注入，而是向学生提出挑战，让他们动脑根，把“知”引发出来，师生互相启发，才能使学生发生兴趣而起共鸣，教、学相长。人文科学如此，社会科学、自然科学也是这样发展开来的。
　　美国学生不同中国学生那么镞默拘谨，只要你肯诱导，有疑必问、有知必表露，让老师表扬，在同学面前威威。考试时也常见到反映敏捷，思维灵活的突出见解，例如问佛教与犹太、基督教有何异同?有舞疗系（属教育、卫生、护理、艺术专业学院）女同学开门见山指出：“基督教只给人们一次机会，这一世表现得好便上天堂，不好便下地狱：水不翻身……。”问“心经卜的要旨，一名主修宗教，兼修心理学，准备进神学院学当牧师的大四男生，开头一句便概括地将“心经”此作“一部推土机，把心里的瓦砾铲除干净。”
　　佛学与其说是高深出世，无宁谓之为广博，包罗一切世间学识和人生经验。“华严经”（卷卅六）云：“为利益众生故，世间技艺，靡不该习”；“文笔赞咏……悉善其事”。“涅槃经”佛告文殊：“汝莫入第一义谛，应以世谛而说”。佛十号之一称“世间解”，说法不离世间法，谈笑风生；五世纪南传三藏论师觉音，于天文地理·风土人情，卉木禽畜，文史“吠陀”，咸所通达；道安法师“也听慧远不废俗事”，“惑者晓然”。为使习惯世谛的同学们较易了解“无我”与“诸法缘起性空”的大乘佛教根本教义，我在黑板上先画了一个人，对大家说：这就是肉眼所见的“我”，看上去是个浓密的实体；在几十万度的显微镜下，可就变成稀疏不实，仿似虚空的满天星斗了（参看沈家桢著「五眼”）。再分析下去，到现代科学所达到的，便是物我不分，人我一体，一粟乾坤，运转不休，清一色的原子“微尘”世界。这时所见的“我”，无形无相（我随手将黑板擦掉）。进一步推究，直至心物一如，即心即物，微妙，终极，不可再分析的元素，就是佛家术语中所称的“法”——万有归于一本，如如不动，“性空”，绝对，无分别，无相的真实相。此时课堂一片寂静，大家聚精会神，如入禅定。接着我又画一只鹞，生出一只蛋，蛋又变鸡，鸡又生蛋。问同学们第一只鸡之前是什么?答：“还是蛋”。蛋之前是什么?“当然还是鸡”。我于是向大家指出，这就是佛家的所谓“缘起”，因因果果的一面；前无始，后无终，此有故彼有，非无中生有。义问：“创世说乙与此有何不同?答：“第一只鹞不是从蛋来的”。这是信仰上的问题，美国传统习惯是互相尊重的。
　　佛陀在巴利藏“中部经”（卷一）教诫弟子：“比丘们!难道你们为了尊敬师长，便什么都相信?这是不可以的。你们应该要自己确确切切的见到、明白、了解、宁可信以为真”。“涅槃经”云：“有信无慧则长无明，有慧无信则长邪见”。佛教不依天启，没有教条主义，不信“邪魔外道妖孽之师妄说祸福”，（“药师经”），不尚漫无边际的玄谈；佛陀一生未曾攻击其他教派，靠自己完满的人格，无比的同情心，朴朴实宝，以身作则，教导人们掌握自己的命运，诚诚恳恳做人。它的特色之一，正如渡边照宏在“佛教”（页七十）所指出，就在“排除当时许多宗教家运用特殊的技能，尤其是以奇术魔术博人欢心的倾向；揭橥普遍的真理，而诉诸人类理性的判断”。二十世纪物理、数学家爱因靳坦对“真正宗教情操核心之直觉、了知”，备极推崇，认为是“一切真正科学的原动力”。难怪他说：“要是有一个世界宗教S9话，那就非佛教莫属了”。
　　“哲学研究”发表“儒教质疑”一文，提到“在宗教经典中开宗明义宣布耶和华、穆罕默德、释迦牟尼受命于天，要教徒无条件地听从这些“独一”的神的摆布” （一九八一年八月十八日“美洲华侨日报”据中国新闻社北京十一日电）。其中关于佛陀释迦牟尼的资料，不知出自何经典，趁此提出切磋，以广学问。
　　一九八一年纽约妙峰法师回国观光，归来后说巨赞法师要我给“法音”写稿，因循末报；可惜人事无常，亘上人已西去了——哀生民之多艰，所乘愿而再来!爰将廿多年在美舌耕，十年来于纽大讲授佛学，以袭佛德与诸生共勉，“一堂亹亹融如水”的愉悦体验，提出敬飨同好，聊资谈囿，复值纽约庄严寺观音殿落成；佛子大心，逆缘烩上，十载经营，寂寞湖山永垂不朽，人间净土涌现美洲；浩浩教化，天下是遗。
　　一九八五年冬于纽约大学近东系
　　摘自《内明》16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