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晚期古青州地区的佛教信仰
北朝晚期古青州地区的佛教信仰
王瑞霞
一 古青州西起济南附近,北、东到海,南到泰沂山脉,大致相当于古齐国的范围。因自古以来的文化渊源,在这个范围内,陆续有许多风格极为相似的佛教造像出土。目前,已见诸报道的造像出土点有:无棣、阳信、惠民、高青、博兴、广饶、济南、淄博、青州、昌邑、临胸、寿光、诸城、莱州、青岛等地。这些造像的时代多数为公元500年以后的北朝晚期。为什么在这个区域内会有如此众多的个性鲜明的佛教造像?这些造像是在怎样一个佛教文化背景下出现的?许多学者的文章中涉及过这个问题。例如:宿白先生在((青州龙兴寺窖藏所出佛像的几个问题》一文中曾指出青州的观音信仰问题;李玉珉先生在《山东早期佛教造像考》中指出了山东的释迦多宝信仰、弥勒、观世音信仰;刘凤君先生在多篇文章中也提出了山东的弥勒信仰、释迦多宝信仰、观世音信仰等问题。造像是反映信仰的重要方面。本文基于目前已发表的单体造像、造像塔、造像碑、石窟造像和文献记载的金石造像资料,对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的佛教信仰及这些信仰产生的背景略作分析。因学识所限,难免有失偏颇,请方家指正。
二 《古青州地区太和以后北朝佛教造像内容一览表》附后。附表中列金、石单体造像、造像碑、造像塔、造像座及史料中所载造像共84件。其中公元500年以后74件,通过造像题记和造像形式确定造像内容为弥勒者32件、观世音10件、释迦与多宝7件、释迦8件、卢舍那10件,太子、无量寿、思惟菩萨共7件,弥勒造像所占数量近半。从各类造像数量分析,北朝晚期古青州地区的佛教信仰相对集中在弥勒、观世音、卢舍那、释迦与多宝、释迦上。
在32件弥勒像中,北魏时期20件、东魏7件、北齐5件。从弥勒造像数量的变化看,北魏晚期弥勒信仰极为流行。这32件弥勒像中,只有北齐河清三年孔昭梯造像为菩萨装交脚弥勒像,其余多数为佛装弥勒像,即弥勒下生像。在北魏正光六年曹望憘造像座上干脆题到“敬造弥勒下生石像一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弥勒下生信仰在古青州地区极为流行。在10件观世音像中,北魏5件、东魏1件、北齐4件。可以说观音信仰在北朝晚期一直呈常盛不衰之势。10件卢舍那像都集中在北齐时期,也就是说卢舍那信仰北齐时期在古青州地区流行开来。释迦与多宝像北魏占5件、东魏1件、北齐1件。从造像内容看,单独的释迦像虽然不多,但他是历来造像的主流。信徒们将其称为佛祖,许多造像题记中常不署其名。从附表统计来看,释迦造像北魏时期3件、东魏4件、北齐1件。释迦信仰在古青州地区的北朝晚期一直存在。
从上述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的佛教信仰有阶段性变化。北魏晚期至东魏时期,流行弥勒、观世音、释迦多宝及释迦信仰,以弥勒下生信仰尤为突出。而至北齐时期多种信仰开始流行,在上述几种信仰继续存在的同时,出现了太子、思惟菩萨、无量寿、定光、卢舍那信仰等等,而以卢舍那信仰最为突出。
这多种信仰存在的人群相当广泛。从造像发愿文中可以看到,造像者的籍贯涉及到古青州地区的多个郡县,造像者以无任何官职的平民百姓为主,其次为僧尼。他们有的单独造像,自称为“佛弟子”、“清信士”、“清信女”,或直署某某县(郡)人。例如:北魏景明元年石景之造像、景明三年纪天助造多宝像、永安二年韩小华造弥勒像等;有的是多人合作,甚至是僧尼与普通百姓合作,结成邑社形式,称为“法义”或“邑义”。例如:北魏正光五年道冲等造弥勒像、东魏天平四年永宁寺诸法义造释迦像等。第三,地方官员造像。这类造像数量不多。以上三类造像者的目的也较为简单,祈福、延寿、与佛会、闻法、成正觉。多数是为己身或家人造像,为皇帝造像者较少。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古青州地区的造像者涉及到除帝王以外的方方面面,基本反映了古青州地区的人员构成。因为古青州地区虽然是经济重镇,但它不是帝都,不是政治中心,造像者以普通百姓为主,帝王、皇室成员和高级官吏造像应集中在洛阳和邺城附近,极少在这里出现。从一般官员、僧尼到普通百姓,佛教信仰相对集中,较为客观地反映了当时古青州地区的佛教信仰状况。北朝晚期古青州地区的佛教信仰已广泛普及到民间,根植与百姓中。
三 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佛教信仰的形成,有传承,也有当时特定的历史背景。
1.弥勒信仰
弥勒即三世佛中的未来佛,其形象有菩萨装与佛装两种。从前面分析可以看出,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出现的以佛装弥勒为主,它反映了弥勒下生信仰的流行。这一信仰首先承袭的是太和之风。从附表统计中看,太和时期10件造像中,弥勒像占5件,其中3件可以肯定是佛装的弥勒下生像。而太和十九年欧阳解愁造像因像佚,无法确定,但其发愿文中提到“直遇弥勒,初会说法。”“初会说法”出自《佛说弥勒下生经》,经中说弥勒下生,于龙华树下三会说法,初会说法即有九十六亿人得阿罗汉果。因此,可以肯定这件造像也应为弥勒下生像。
第二、南北朝中晚期,一些僧侣和流民的活动与弥勒下生信仰在古青州地区的流传有很大关系。例如:释宝亮,其先东莞贵胃,避地青州东莱,年十二出家,师青州义学名僧道明法师,后受到齐、梁两朝皇帝的重视,讲众经盛于京邑。讲“《弥勒下生经》等亦各近十遍”,门徒盈室;释僧护,“擎炉发誓,愿镌造十丈石佛,以敬拟弥勒千尺之容,凡厥有缘,同睹三会。”他造弥勒像的目的,是为了让人们同睹弥勒下生成佛后,于龙华树下三会说法,早得阿罗汉果。释僧曼,“尝造弥勒佛并诸供具,朝夕礼渴,乃梦见弥勒佛谴化菩萨,选菩提树与之。” 南朝与古青州地区的密切联系诸多学者已论述过,在此不多谈。齐梁时期在南朝僧侣中流行的弥勒下生信仰会通过许多渠道影响古青州地区。同时,北朝时期河北流民南下,将河北的弥勒下生信仰带到了古青州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问题。据李玉珉先生考证,河北早期造像以佛装弥勒居多,且北魏帝王已有意无意间将自己比做了未来佛弥勒。当北魏统治青州之后,这些思想与其固有的佛教文化相结合,形成了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的佛教文化面貌。
第三,北朝晚期古青州地区战乱频繁,在这种环境下,人们更渴望一个和平安宁的环境。梁朝建立之后,多次进攻北魏统治下的古青州地区,加之农民起义、自然灾害,百姓生活苦不堪言,人们便从宗教里寻求精神寄托。《佛说弥勒下生经》开篇便是释迦为众弟子讲说弥勒世界的种种神奇景象。例如:街道干净,城邑聚落无闭门者;无水火、刀兵;无饥谨;庄稼茂盛,不生杂草;一种七收,用功甚少,收获甚多等等。弥勒世界的美好景象,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老百姓有极大的吸引力。所以,他们“仰思三宝之踪,恨未逢如来之际”,舍家珍,造弥勒下生像,“永断苦因……神升净境,齐沐法泽。”诸城出土三尊式立像SZF:112背面题记中更强烈表达了愿自己往升兜率天,追随弥勒至其下生成佛的愿望。北魏永安二年韩小华造弥勒像表达的是“过度恶世后,生生尊贵,世世侍佛。”其它造像表达的无非是“常与佛会”、“值闻佛法”、“成正觉”等。这些就是想通过佛的无边法力,使自己、家人等摆脱现实的苦难,获得幸福生活。
2.观世音、释迦与多宝、释迦信仰
观世音、释迦与多宝信仰的流行与《法华经》的广泛传播有很大关系。《法华经》传人和翻译隋以前主要是西晋竺法护所译的《正法华经》和姚秦鸿摩罗什译的《妙法莲花经》,而以罗什所译最为流行。南北朝时期许多僧人所诵经典即为《法华经》。从《高僧传》卷十二“诵经”统计,所列正传、附见共32人,有18人诵《法华》,正传21人中,有16人诵《法华》。释法宗因诵《法华经》著称于世,“士庶禀其归戒者三千人,遂开拓所住,以为精舍,因诵为目,号曰法华台”。释普明,临淄人,“以忏诵为业。诵《法华》、《维摩》二经。”释慧进发愿造《法华》百部。释慧亮,东阿靖公弟子,“后立寺于临淄,讲《法华》、大小品、《十地》等。
僧侣的讲诵、刻经等活动,必然推动《法华经》在民间的流行及普及。许多造像便以《法华经》为依据,将经典变成了图象。释迦与多宝像的出现,依据的是《法华经?见宝塔品》。此品讲,佛说法时,有七宝塔从地涌出,塔内发出声音,多宝佛现身塔中,分半座与释迦,释迦人塔与其共坐,讲说佛法。经中描述的场景反映在图象上便是我们看到的二佛并坐说法造像。
南北朝时期与观世音有关的经典很多,其中流行最广者当为《法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后此品从该经中析出,成为单独流行于世的《观世音经》。经中讲述了观世音菩萨的种种灵验故事,若人们遇到种种苦难,只要称其名号,皆得解脱。关于观世音应验的故事在古青州地区早有流传。宋元嘉廿六年(449年),青州白苟寺释惠缘突然耳聋目盲,一心诵《观世音经》一千遍,耳聪目明。这些简便易行,可以尽快获得解脱的办法,最适宜在大众中流传,观世音也获得了更多人信赖,成为受单独供养的菩萨,甚至出现了佛装观世音像。附表中所列北魏太昌元年冯贰郎造观世音像,佛装观世音处于主尊位置,旁立二胁侍。佛装观世音像的出现,可能和《法华经?普门品》中释迦佛所说,“若有人应以佛身得度者,观世音菩萨即现佛身为汝说法”有一定关系。
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的释迦形象多为立像,附表中所列的几尊释迦像,形象尚存者只有北齐隆化元年王长造像为单尊坐像。释迦立像又以高浮雕一铺三身的表现最为突出。这一造像形式,加上龙做护法、背屏上部的宝塔和飞天,构成了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佛教造像的一大特点。有时宝塔中会出现二佛的坐像,这与《法华经?见宝塔品》又相吻合。在临胸明道寺出土的一件北朝造像的背光上刻“日月灯明佛、弥勒菩萨”,及“口藏菩萨”;编号为SLF372的右胁侍和SLF106左胁侍的侧面和背面刻有阿逸楼驮劫宾那、那提迦叶、利波多、毕陵伽婆蹉等弟子、菩萨名,与《法华经?序品》中所列听法大众的名号相符合。由此也可推测,古青州地区最具特点的这种造像形式所依据的主要经典是《法华经》。
3.卢舍那信仰
从附表看古青州地区题名为卢舍那的造像均出自北齐。这一时期卢舍那造像的迅速增多,和《华严经》、《十地经论》在民间的流布有很大关系。六十卷本《华严经》东晋时由佛驮跋陀罗译出,在南朝受到齐竟陵王萧子良推崇,设华严斋并作记。由于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华严经》在南朝各代一直广为流行。在北方却长期处于沉寂状态。直到孝文帝迁都洛阳以后,史籍中才见弘扬《华严》的一些记载。元魏时菩提流支译《十地经论》,对华严学在北方的传播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十地经论》是解释《华严经?十地品》的,对大乘佛教菩萨修行的十个阶段进行了阐述。此论译出后,在北方出现了一批专门传习《十地》的学者,逐渐形成了北方的地论学派。但在古青州地区佛教造像大发展的北魏晚期和东魏,就目前发表资料看未见确切定名的卢舍那造像。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是否与当时对《华严》还处于经文研究阶段,还只是上层僧侣的事,没有普及到社会各阶层有关?
至北齐时期,由于统治者的提倡,地论学派在北方的影响迅速扩大。许多上层僧侣本身就是地论学的代表。例如:曾任北齐昭玄统的法上等。在当时的青齐地区,留下了许多地论学者的足迹。释僧范是其中重要学者之一。释僧范,平乡人,年二十九出家,“复向洛下,从献公听法华、华严……尝有胶州刺使杜弼于邺显义寺请范冬讲,至华严六地,忽有一雁飞下,从浮屠东顺行人堂,正对高座,伏地听法。”他的活动主要在齐魏一带。“释惠顺,姓崔,齐人,侍中崔光之弟也。……讲十地、地持、华严、维摩,并立疏记。年将知命,欲以大法弘利本乡。即传归戒,情无不惬,随有讲会,众必千余。”“释真玉,青州益都人,生而无目……教弹琵琶……后乡邑大集盛兴斋讲,母携玉赴会,一闻欣领。”后出家,及壮年已名震海岱。他认为:“诸佛净土,岂限方隅?人并西奔,一无东慕。用此执心,难成回向,便愿生莲花佛国。”从上述我们可以看出,第一,北齐时期青齐地区斋讲盛行,这是佛教在民间普及的最好方式;第二,从官吏到普通百姓信仰华严者甚多。造像是人们表达自己信仰的很好方式,《华严经》所推崇的主佛卢舍那的造像也就大量出现了。从附表中所列卢舍那像发愿文可以看出既有个人造像,也有邑社造像。卢舍那信仰一直影响至唐代,在龙门石窟出现了皇室雕造的奉先寺卢舍那大佛。
四 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佛教信仰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积累的过程。据史料载,四世纪初,古青州地区已有宁福寺、阿育王寺。皇始元年(351年)竺僧朗在泰山金舆谷建精舍,这对古青州地区佛教的传播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五世纪初,高僧法显在青州长广郡崂山登陆,居留青州一冬一夏,传播佛法;佛驮跋陀罗在青州东莱郡登陆,后往长安。同时,在南朝统治下半个世纪之久的古青州地区,佛教信仰自然也会受南朝影响。河北流民人青,会将河北的佛教文化带人。人魏之后,平齐民、平齐户的迁徙,也会将西北一带的佛教信仰传人。这一系列因素,形成了古青州地区北朝晚期与其它地区既有区别,又有一定关联的佛教信仰。这些信仰一直影响着人们的生活,以至后来出现了“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慈颜常笑笑天下可笑之人”的弥勒和各种各样美妇般的观世音。(来源:《敦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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