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松(The Giant Pines)
巨松(The Giant Pines)
一行禅师
法云寺的大铜钟敲完一百零七响后,小沙弥心体用木槌的另一头在钟缘上轻敲了二下,为的是要提醒他年长的同伴沙弥心现:再敲一次大钟后,仪式就要结束,早课随即开始。第一百零七响钟声的回声低荡不已,他耐心地等待回声远离、沉寂,准备敲下第一百零八响。
寺庙的一隅传来心现的锣声,心体在铜钟上重新敲了三下,以回应心现的最初三声锣声,然后放下木槌歇息。耳际边传来串串锣声,僧众们聚集在大厅,准备早课。
这是一个寒风刺骨的清晨,心体披上棕榈叶制的雨衣从钟楼下来。晨雾依旧浓厚,他三步并二步快速地朝庙的正门走去,他的客人——那位流浪的僧人昨晚就在庙门前借宿。这位流浪的僧人是昨天下午到的,他婉拒了心体的好意,不到庙内借宿,只希望能在庙门外歇息,他唯一的要求是一张草席,以便在门檐下休息。他强调这就是“所有一他所需要的东西,因为晨雾散后,他即行离去。他那袭原本就褪色、破旧不堪的棕色袈裟因长途跋涉而尘上斑斑。他并没有像一般法师那样鬓发清爽,反之,他的头发、胡须既长而且也未经梳理,他的面颊、双手及双腿都肮脏不堪,身上更有一股酸臭味。心体随即折返庙内,捧了一盆清水和一条毛巾,回到庙门口,等这位老法师梳洗完毕,以便将脏水拿走。随后,他二度折回庙内,用小木盘装著一碗稀饭,少许腌渍的芥菜,一小碟酱油及一双筷子。老法师向心体致谢,然后以最悠间的姿态开始用餐,心体合掌答礼后回庙。过了一小时,他到庙口,发现那位风尘仆仆的法师早巳卷曲在车蒂上睡著了。心体弯著腰,收拾盘碗,然后静悄悄地回到厨房。
第二天早晨,心体到庙口,发现他的客人正在打坐。不过他的坐姿并不是传统莲花式的,他的右膝齐胸,左脚平放在地上。他身上刺鼻的酸臭味依然很浓。但是心体却被他那高贵庄严的神情所震慑。老法师大约四十五、五十岁左右,过长的发须遮盖了他一半的脸庞,但他的脸依旧清晰可见。他的脸透散著一种令人敬畏的神情,心体心想::垣位老法师一定是我们常听说的那种神秘高僧。他绝对无意让我们承受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如果能和他稍微聊一下,也许我就能了解他一点。”心体正准备回庙内取一盆温水时,老法师睁开了双眼,心体合掌鞠躬,法师清了清喉咙温和地说:
“小沙弥,请问这里距九陇山有多’远?”
心体很谦卑地回答:
“尊者,这里距九陇山并不太远,大约是半天的路程·我正想去汲些温水供您清洗。”
老法师举起手表示他不需要。他靠著墙,而且几乎是用背脊顶著墙,非常吃力地站起来,然后,伸手去拿那根竹杖。
“还是谢谢你,小和尚,我必须走了,如果我想在天黑以前赶到九陇山的话。”
老法师随即拄著拐杖走了。心体在后面跟著,想送他下山至山脚的叉路口,但老法师又举起手告诉心体不要打扰他。踏著蹒跚颠跛的脚步,法师渐渐走远。
心体摇摇头,带著深深地同情:“我真的无法想像他如何能及时赶到九陇山。他骨瘦嶙峋,一身尘土,如此长途跋涉,竟未带任何行囊,甚至连一只小小的袋子都没有。他究竟为什么要如此匆忙赶去九陇山?”
这些年来,他从未听说九陇山上有任何寺庙古刹,他自己甚至连九陇山都没见过,他只知道九陇山高峻、荒凉,山顶的云雾终年不散。他发现自己愈来愈喜欢这位老法师,在这种喜欢的感觉中充满了同情与尊敬。这位老法师一定有某些恃质使心体一直想接近他,多了解他一点,但是如今他已走远。昨晚,心体对他一无所知,而现在仍然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拄著拐杖,沿著往九陇山的小径蹒跚地走去。百般无奈,心体只好徐徐走回庙内,和其他师兄弟一起为和尚们准备早斋,他想,早课很快就要结束了。
老法师相当吃力的慢慢地走著,因为在他的左大腿上有一个像葡萄柚那么大的肿疮。这个肿疮令人痛苦不堪,只有睡觉时,他才会稍微呻吟一下。小沙弥告诉他距九陇山只有半天路程后,他希望尽早出发,好在天黑前赶到山脚下。但是,肿疮实在太痛了,他根本无法再继续走,那晚他只得在树下歇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吃,但这决不是问题,因为在长途跋涉的六个月来,他在树下不知睡过多少次,也不知有多少次粒米未进。如果是夜晚,附近又有庙宇、塔寺,他就会要求借宿庙口,小沙弥——就像心体那样——会布施给他一些粥或饭。他特别想起昨晚那个小沙弥——那么周到、善体人意又和蔼可亲,那个和善的小沙弥甚至为他准备温水、草席,尤其是那张草席还可以嗅到阳光的气息,显然是刚洗过、晒过的。但是今晚,他只有枕著树根而眠。他疲惫极了,高冷的深山,寒风刺骨,他全身卷曲以求保温,但即使如此,他仍然被冻得彻夜未眠。
天还没亮,老法师继续展开他的旅程,一夜没睡、滴水未进,孱弱的身体使他数度倒地不支。有一次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就此一倒不起,但他撑过去了,又走了几百步后,他停下来坐在石头上,调整呼吸,然后拄著竹杖继续前进,终于在傍晚到达九陇山脚。
他站在山脚下,极目而望,渺无人烟,只是在㈠光的尽头有一缕灰C的轻烟,似乎暗示远处有人或者可能是某位樵夫家正在准备晚餐。山顶被浓厚的山岚罩著,他几乎无法看清山顶的轮廓,那么他又如何找到那间茅屋,而茅屋内的人正是他极欲想见的。老法师坐在一块大而突出的巨石上,想想六个月来他跋山涉水,抱著疲惫、艰困的脚步一步步走向九陇山。如今他就坐在山脚下,此时,唐代诗人贾岛的诗句:
只在此山中
云深不知处
在脑海中浮现,诗句的情景正是他现在的心情,真是一次奇特的巧合。
老法师名叫知玄,十六年前,当时他还是京城古庙内的一名僧侣。有一天,一位名叫迦诺迦的印度和尚来到庙前请求借宿。迦诺迦全身都是溃烂的肿疱,且发出刺鼻的恶臭,每个人都对他厌恶至极,只有知玄不介意。每天早上,知玄端著一盆热水,并在水中撒一把盐,把它稀释成盐水,然后以稀释的熟盐水帮迦诺迦洗澡,沐浴后,再帮他换上刚清洗过的袈裟,同时把他身上那件沾满脓疮、污血的衣服清洗晾干。每天中午,知玄为他送饭,晚上则奉上热茶,同时清理中午的盘碗。虽然迦诺迦的病情并未因此减轻,但在知玄的悉心照顾下,他觉得舒服多了。整整两年,知玄照顾迦诺迦如同手足,两年来,知玄的耐心与周到丝毫未减。很幸运地,知玄的师父们对他照顾这位印度和尚,没有任何反对意见,他早就被默许去照顾这位陌生人,因为他从未因此而疏忽自己的修道,以及其他庙内的职守。
一天早上,知玄一,如往常帮迦诺迦洗澡更衣后,迦诺迦对知玄说:
“你已经照顾我两年了,我亏欠你的实在太多太多,不过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再麻烦你了,我打算今天下午离开。 ”
知玄大吃一惊:
“但是,尊者您打算去那儿呢?您还在生病,往后谁来照顾您呢?”
迦诺迦温和地凝视著他,慢慢地回答说:
“我还有未了的事,我是该走了,请不要为我担心,沿途还有其他寺庙,相信一定也有人会照顾我。”
然而,迦诺迦仍然看得出在知玄清晰、平和的脸上,透著深沉的悲凄:
“你不要以为这就是我俩情谊的结东,在人生的道路上,我们一定会有交错的时候。我深信你资质聪颖且有慧根,同时你修道也必有所成,有朝一日,你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而且声名远播。不过切记切记:修道的目的在寻求自由,不受任何牵缚,不要存有任何企冈或目的去修道。虽然我们才认识短短的一段时间,但是我俩的情谊至深、至诚,所以我冒昧的提醒你,希望你谨记在心!”
知玄鞠躬致谢,随即问到:
“您说我们会再见面,但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我担心在旅途中您不会留下任何线索,甚至连您的足迹都不会留下。”
“如果我们命中注定重逢,那么即使任何一方想逃避也还是会重逢,不要为此事担心。我告诉你在这一世你的成就与荣耀将如日中天,不过十四、五年后,你还是会遭逢最可怕、最严酷的考验,切记:一定要来找我,我必能帮你渡过难关。”
“但到那时我到那去找你?”知玄问。这位印度高僧拍拍他肩膀,领著他走出房间:
“届时你到九陇山来,九陇山在西蜀的彭州,站在九陇山脚下向山顶仰望,你会看到两株巨松并立,你就可以在那儿找到我。记著:西蜀的九陇山。”
印度高僧走后,知玄就再也没有听过他的名字。时光流逝,知玄果真修道有成。他的博学、智慧、能言善道,早巳为人所推崇而声名远播,每次他讲道,总是吸引数以千计的信众前来聆听。京城系人文营萃的都城,并不缺乏高僧或伟大的法师,不过知玄声名之大,连皇帝懿宗都有所闻。那年,庆祝佛祖诞辰的活动中,懿宗特别延请知玄到宫中讲道。他站在高台上面对信众,有如活佛:他外表潇洒、俊美,举止高雅;他的声音低沉,但却萦绕耳际,久久不去,有如暮鼓晨钟,他字字珠玑,使听者无不进入佛法的美丽世界。懿宗既感动又兴奋,立即赐颁紫袍一件以示荣宠,于是圣者知玄的名声愈来愈响亮,当时他只不过四十三岁。之后,知玄又多次被请到宫中讲道。一天,讲道结束后,懿宗起身跪在知玄面前,并上尊号,尊奉他为国师,同时颁圣旨,赐名悟达(得到智慧的人)。皂宫旁的安国寺,也翮新作为国师个人的住庙,懿宗希望与他比邻而居,以便能常去探望他并得其教谕。
但是,所有的荣耀就在他四十五岁生闩过后不久转为暗淡。皇室为庆祝国师寿诞,特别召告天下,举行为期一个月的讲道盛会,全国各地的百姓选派代表前往京城聆听国师讲述法华经。大会为皇室、各级官员及全国选出的秀异之士准备五千侗席次,京城当地的百姓则蜂涌而至:他们一排接著一排站著,安国寺的中庭人山人海,所有可能的空间都站满信众。数以干计的信众倾听国师讲道,国师的声调高扬,如风行草偃,深深打动每个人的心灵,盛会整整持续了一个月,懿宗更是从未缺席。
为了最后一场压轴的法会,懿宗特别准备了一座精美的讲台,讲台以沉香为原料,设计制造更是出白巨匠名师之手。讲台置于高处,以便千万信众能够㈠睹国师的风采。法会极为庄严隆重,懿宗起身走向国师,向他鞠躬作揖,然后敦请国师登上华丽的讲台。尊者悟达站在台上,卡树临风,台下信众下跪行礼,不少人感动地流泪,最后一场法会揭开了序幕,这一刻是悟达一生中永难忘怀的,从年轻时代的知玄到现在的悟达,这一刻是他性灵存在中最大的变化。
而今,当年的他就坐在九陇山脚下的石头上,往事历历在㈠。回想那时他双腿交义端坐在衫木台上,围绕在台下的信众,无不怀著敬畏、景仰的心情,或鞠躬或叩首——这其中当然还包括了懿宗。悟达向下环视,眼前的景象连他自己都讶异无比,对—个抛弃一切致力于修道的出家人来说,在凡间享有如此崇高的地位,的确相当不寻常。刹那间,也许仅是一眨眼的上夫,悟达对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就在此刻,一把奇异的火立即朝他的脸扑过来,他知道邪魔逼近,他稍微有些震惊,但仍极力想挽回,可是为时已晚。一颗透明的微粒像光彩夺㈠的细沙,从遥远的天际抛了下来,刺穿了他的左脚,穿透骨头,甚至还深及骨髓。他疼痛不堪,抱住大腿惨叫一声。懿宗立刻上前呼喊侍从把国师从讲台上搀扶下来。就这样结束了,悟达国师讲述法华经的盛大法会就在他的惨叫声中结束:大家都认为国师是被有毒的昆虫——像蜈掀之类的昆虫所咬伤,冈为国师随后就开始发高烧。
只有悟达自己知道,没有什么有毒的昆虫咬他,他看到透明的微粒从天抛下,冲著他而来,一如闪电穿透了皮肉、深及骨髓,但他所穿的袈裟却分毫未损,完好如初。他全然了解,但什么都没说。为了国师的腿伤,御医们忙坏了,他们从学理上、临床上加以诊断、治疗,但是小小的伤口却开始肿大,很快地肿成一大块淤紫,像葡萄柚那么大,而且痛苦至极。十天后,肿疱破了,开始溃烂,每天都流出足足一碗的脓血,御医们更加忙碌了,他们刖尽各种医疗方式,内科、外科双管并施,但是全然无效。懿宗皂帝对国师关怀备至,每天亲自前往探枧,他不仅要求御医们尽一切努力医治国师的伤,还遍访全国名医。但是一年过后,情况不仅未见改善反而更加恶化,国师体重减轻,体力也逐渐衰退。有一次,懿宗亲往探视,他清楚地看见这位圣人的眼中闪动著泪珠。
一天夜晚,溃烂的伤口痛得令他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悟达决定厂:他要离开这座大庙,离开他的皇帝及百姓。一整年他都躺在这儿,一大批的御医和侍从随侍在侧,他一点用都没有,对这个国家没有任何贡献。他曾享有如日中天的盛名、美誉,但如今他知道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饱尝耻辱与煎熬。当晚,他仅带了两件东西离开大庙:背上背著一件简单、朴素的袈裟,手中拿著一根懿宗颁赐的权杖。伤口疼痛欲绝,但他仍尽全力赶路,乘著夜晚离开了京城。突然在路旁看到一根竹杖,他拾起竹杖,然后在过桥时,把那根御赐权杖丢人湍急的河水中,珍贵的权杖随著河水漂向京城。这位前任的国师,如今带著病痛,强忍苦楚,怀著绝望的心情,颊跛地往山区走去。
第一天正午,这位旅者经过市集,一名农妇见他如此可怜,便布施了两根香蕉、一团甜饭,他怕甜饭会使伤口恶化,所以只接受了水果,坐在土丘上吃著香蕉。他知道迟早会被认出来,于是就用泥土、灰烬把自己的睑弄脏,他一心想掩盖自己,一时间竞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要到那里去。突然间,那位印度老法师的影像在他脑海中闪遇,他记得当年那位圣者迦诺迦告诉他:“十四、五年后,你将会遭逢生命中最严酷的考验,来找我,我会帮你渡过浩劫,……到九陇山来,到西蜀的九陇山来找我……。”
于是他白天赶路,晚上休息,不管肉体上极大的痛苦,一心只想尽快赶到西蜀。血水和脓液仍在流,并从他裤子一点一点地渗出来,但他根本没有衣眼可以换,恶臭的脓液不断外溢,他的裤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现在已经像一根老的乇米茎那么硬。脓液愈溢愈多、愈浓,甚至连袈裟上都沾满了,即使没有沾到污血、脓液,棕色的袈裟也因尘土、污泥而褪色。当夜幕低垂,他就坐在大树根上或石头上,撩起裤管,仔细看著那一大片溃烂的肿疮,它就像葡萄柚那么大,突起的表面有四个口,呈鲜红色,位置较低靠膝盖的那两个,像一对眼睛,位在中间的口像鼻子,而最上面那个裂口活像是怒火冲天的血盆大口,他看著这片肿疮就如同凝视一张人的脸,他和它彼此互看,双方就像在作无言的对抗。肿疮怒目瞠视,张牙裂嘴,满腹愤怒与仇恨,但他是默默地看著,没有愤怒,只觉得难过、孤独,他知道他所看到的正是自己带给自己的诅咒。
在他跛足走向西蜀的旅途中,经常借宿庙门口的门檐下,他身上的恶臭、污秽使人无法认出他曾经是位享有盛誉的国师。每个人都对他不错,但没有一个人像法云寺的小沙弥那么和善,他为他准备温水,供应粥饭,想到那位小沙弥,他就掩不住内心的喜悦。现在他已身在九陇山的山脚下了。
这位流浪的僧人——曾集朝野礼敬于一身的国师畏缩了。他听到附近潺潺的流水声,印度老法师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九陇山,站在山脚下向上仰望,你会看到两株巨松,在那儿你可以找到我……·”
悟达向上仰望,真的有两株巨松矗立在左边的山峰上,雾散天清,两株巨松并立,壮观雄伟,高耸入云,松顶似乎还隐藏在白云深处。悟达撑著竹杖:一步一步、痛苦地踏出每一步,他觉得他正向左侧山峰攀进。
体力用尽时,他就强忍著疼痛匐匍而行。最后,他抬头仰望,眼前的景象简直教他无法相信:在茂密的丛林后是光彩夺目、明亮耀眼的寺庙,庙的椽檐、门扉五光十色,即使远望也觉得气象万千、华丽动人。远处传来悦耳的风铃声,他想这一定是风在七宝树——正是阿弥陀经所记载的七宝树——间吹动的声音。附近鸟儿婉转轻唱,他想这一定是迦陵频伽鸟甜美的歌声。当他来到庙的正门口时,正巧遇到一位小沙弥,在答问之间,他知道这座庙正是尊者迦诺迦住跸之处。小沙弥入庙通报,不一会儿,迦诺迦从庙内走出,迦诺迦,他的老友,光鲜耀眼,有如菩萨,目睹斯人斯景,悟达下跪并致以最诚挚的问候。迦诺迦弯下腰,将他的老友搀扶起来,并以他温柔的手领著老友步入庙的正厅。
他们俩并肩而坐,中间仅摆了一只小小的茶壶,壶中散发出清香,四散的清香使悟达从漫长幽幽的回忆中转醒。迦诺迦询问老友近来的工作及身体状况。悟达,四十六岁的堂堂男子,曾经享有清誉美名的伟大国师,在老友垂询下,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可怜无助的孩子,他一五一十地把这十五年的零零总总、点点滴滴都告诉了迦诺迦,迦诺迦倾听著,对他的遭遇不时发出惋惜、难过的叹息,怀著无限的同情。然后,迦诺迦要求看一下他腿上的肿疮,悟达起身撩起裤管,肿疮著实可怕,它狰狞著瞪著两人。迦诺迦请老友坐下,说:
“我的好友,这座山的山脚下有一条叫做‘解结之水’的小溪,溪水可以帮你除掉这可怕的肿疮。今天晚上,你就在这歇息,明早第一件事就是到山下的溪畔,我亲自为你清洗伤口。我保证溃烂会复原,而且洗两次伤口就会愈合。 ”
随后,尊者迦诺迦离开了一会儿。不久,他端著一盆温水和一小碗盐进来,笑著说:
“我最敬重的老友,很久以前你曾经为我肮脏、污秽的身体清洗过整整两年,你还记得吗?那么在神奇的溪水尚未发挥疗效前,先让我有这份荣幸为你清洗伤口……。”
悟达想拒绝他的美意,但幌眼一看,从迦诺迦眼神中,他知道是不可能拒绝的,迦诺迦跪在地上,以最庄严的方式,倒水清洗悟达溃烂的伤口,仅仅是一盆稀释的温盐水、一条毛巾,迦诺迦抚慰了悟达漂泊六个月来的孤独和痛苦。悟达凝视著他的老友既感激又感动,他眼中充满了泪水。清洗完一次后,迦诺迦又换来一盆清水和干净的毛巾再帮他清洗。这一次迦诺迦为他脱掉袈裟及所有衣服,帮他好好的洗一个澡,全身上下,从头到脚,好像悟达是个孩子。然后再为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袈裟,这袭袈裟干净、温暖而柔细,还可以感觉到阳光的气息,袈裟所散发的杉木香味,阵阵扑鼻。悟达唯一能做的就是让他自己被照顾、被服侍。连那晚他所吃的C米粥也都是这位圣者亲自下厨做的,当然也是他亲自奉上的。然后,悟达被安排在一间小房间,房内有一张干净而简单的小床。迦诺迦向他道晚安,两人约定明天一早喝完茶后,一起到山下的小溪去。
已经过了午夜,听到第一声钟响后,悟达再也不能等了。整晚溃烂的肿疮疼痛逾常,而在距天亮又还有一段时间,他记得昨天刚到山脚时,曾经听到潺潺的流水声,于是他起身,披上袈裟,走出斗室。
夜深雾浓,悟达几乎无法看清下山的路,但他还是设法找出下山的路,在跛行摸索一段后,他听到了溪水声,最后他终于找到了。
他跪在石头上,撩起裤管,露出肿疮,深深地、慢慢地调整呼吸,让自己进入极度专注的情境,心中不断念著佛陀的圣名,然后弯下腰,用双乎汲一捧水,溪水冰冷,几乎冻伤了他的手,于是他让手中的水流掉一半,只留一部份在掌上,但已足够了,他把冰冷的清水泼撒在溃烂处,刹那间,疼痛欲绝,痛向内扩散,深及骨髓,那种锥心刺骨的痛是前所未有的。他晕了过去,躺在小溪畔,虽然是无意识状态,但他却看到一张愤怒、涨红的脸,怒发冲冠,双眼瞪著他说:
“啊!就是你!你享有聪明、博学的盛名,那么你是否念过西汉书?”
悟达几乎吓呆了,但他仍尽量保持镇定,回答道:
“是的,我读过!一
“你读过,那你一定记得袁盎和晁错的事,对不对?冈为袁盎谗言所陷,晁错于柬市被斩,你记得吗?多可怕,多不公平!现在你仔细看著我,我就是晁错,而你不是别人,正是袁盎!你这个谗言者,你这个凶手,你对我做了件最可怕的错事。好几世以来,我都在跟踪、纠缠你,向你讨回公道。十世以来,轮回流转,我一直在找机会报仇,可是你却十世为僧,甚至是圣者,你清净戒行,言行举止几乎无可挑剔,我苦无机会可以下手。但是袁盎,现在你可被我逮到了。懿宗的虔诚,百姓的顶礼膜拜,你可说是集朝野礼敬于一身,但你终究还是无法白持,起贡高我慢之心,所以让我有机可乘,可以附著你身,我就是你身上的肿疮,也是你自己所造的业!”
悟达,这位曾经享尽荣耀的国师,㈠不转睛地看著他的对话者,看著它那张布满毛发、愤怒的红脸,出了一身冷汗。他原本想说些什么,但是他知道实在没有什么好说,他仍旧保持缄默。慢慢地,他发现那张红脸似乎变得较平和,它又开口了,但这次的语调,似乎不像刚才那么愤怒:
“不说,当然,你当然不必说什么。事实上,好几世我都因为一心想要报仇而让自己痛苦不已,我对你的仇恨竞让自己沈沦在无底、黑暗的深渊,但是尊者迦诺迦用那神奇的水清洗了你的肿疮,同时也因此洗涤了我的仇恨。我不会再追踪你了,你真是太幸运了,能遇到像迦诺迦这样的圣者,多亏他救了你,从今起,我们彼此互不亏欠。再汲一些水清洗伤口吧!快呀!”
悟达突然醒来,笔直地坐著。然后面向河、弯著腰汲了二捧水清洗伤口,这次比上次还要痛,他再度失去知觉,昏了过去。但是这次他并没有看到那张愤怒的红脸,只是觉得不论在心灵或肉体上都极为平静。他发现自己在森林中,在石头堆及树丛中轻快地跑著、跳著,就好像有一对翅膀,一如在青草地上活泼漫舞的蝴蝶。他是一个孩子,在开满黄花、紫花的春天草原上嬉戏,玩累了,就躺在小溪畔仰望蔚蓝的天空;他是一个孩子,穿著新衣,在白雪皑皑的山边玩耍,玩冷了,就跑回屋内,在火炉边取暖,看见祖母坐在那编篮子,火炉右侧的妈咪,带著慈祥、温柔的眼神看著他。炉火是如此温暖,他也就不再想出去玩了。突然间,他听见附近猴儿们的叫闹声。
悟达渐渐清醒,他发现自己仍躺在小溪畔,周围是一片森林,林中的鸟儿轻快地唱著。太阳已缓缓升起,大地一片暖意,悟达伸手所及,一景一物都如此温暖,而他的内心更觉得无比温暖、满足,他很快地站起来,撩起左脚的裤管,那一大片肿疮已经不红了,表面也逐渐干涸,伤口开始慢慢愈合,溃烂的肿疮痊愈了!
悟达起身,觉得精力充沛,不再需要那根竹杖了。他四处张望,想找一条上山的路,他必须上去谢谢好友迦诺迦,但眼前似乎没有路,他十分困惑,昨晚他才从山上下来的,但真的没有路,没有任何一条可以走的路,极目所望,尽是石头与树丛。他认出附近那块大石头,昨天傍晚他刚到山脚下时,就坐在那块石头上休息。抬头仰望,阳光已驱散层层浓雾,但是他看不到任何屋顶、任何大门,甚至连那两株巨松——如此高耸的巨松也消失了。昨天发生的每一件事宛如一场梦,他坐在石块上,回想这一切的一切……高耸人云的巨松,金碧辉煌的庙宇,碰巧遇到的小沙弥,和老友迦诺迦的重逢;那壶清香的茶,一洗他心中的忧虑;迦诺迦帮他清洗伤口,帮他沐浴更衣,那袭散发香松气息的袈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仍然穿著那件破旧、恶臭的衣服,当然也是六个月以前,他动身前来山上时所穿的。
悟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天命,都有定数,世世代代都在轮回中。他面向山顶礼膜拜三次,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而这份感激又夹杂了遗憾、惋惜,因为他知道再也见不到老友圣者迦诺迦。
法云寺的住持尊者心体由两位弟子陪同,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到达至德禅寺,至德惮寺位于九陇山的山脚下,这只是个供惮坐、清修的小茅屋,不过它周围的景色真是出奇的美。当他们到达至德惮寺时,那儿的主人,早就在溪上的小桥迎接他们。他大约四十出头,是位和善、有礼的僧人,法名信机。此处的松树并不茂盛,但却笔直、挺立,直入云霄。法云寺住持久闻九陇山脚下的这处小小的世外桃源,早就想来拜访,但直到今天才如愿以偿。他很高兴有机会到处看看,他对眼前的一草一木,甚至每一块石头都欣赏不已,难掩喜悦之情。抬头仰望山顶,仍是一片云雾、山岚,他看著高耸的巨松,壮丽雄伟,再看著眼前的挥寺,半隐于丛林中,灵秀精致宛如仙境。他默默地点著头,是赞美也是向往。
方丈和他的贵宾都坐定后,小沙弥奉上了茶。第三亚茶尚未开始喝,尊者心体就被书案前那本线装书所吸引,他想这本书的书法一定相当美。拿起书,书的封皮上写著「慈悲三昧水忏”,尊者心体放下书,正准备询问,至德惮寺的方丈告诉他:
“尊者,这是我师父的亲笔,是本谈论仪式方面——有关忏悔仪式方面的书,这世上仅此一本,这本就是家师的真迹。”
尊者心体专注地看著这奉小书,问道:
“想必令师就是创建这禅寺的人吧!我是否有此荣幸知道他的圣名?”
“尊者,正如您所说,这小小清修之处是家师在四十年前亲手建造的,他在世时,这个地方还没有正式的名字,他圆寂后,我才命名的。我一直觉得亏欠师父太多了,所以就以至德禅寺命名。家师初来此地时,力圆数里外都罕见人烟,当他兴建这间小小的惮寺后,才有些农户、伐木工人陆续在此定居。一
尊者相当有礼地打断方丈的话:
“我想您一定从小就跟令师一起上山的吧!”
信机摇摇头:
“喔!不!师父孑然一身来到九陇山,没有带任何弟子,当时我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家父是位伐木工人,师父看中了我,让我成为他的弟子,真是太幸运了。我所受的一切教育——不论是读书识字及经文佛法,都得自于师父的传授。师父生前曾对我的书法表示赞赏,不过直到今天,我仍深信师父的书法才是一流的,而且简直就是上帝的杰作!’
信机拿起那本书给尊者过目,看一眼,尊者就认出这是“慈悲三昧水忏”的原本,是信机师父的真迹,笔法清晰、有力而高雅,笔触粗犷、豪迈而优美,一眼望去有如舞姿妙漫的凤凰。他不禁摇著头,赞不绝口:
“太美了,书法太棒了!一
然后他细细翻阅内文,说:
:冱真是一本珍贵的作品,但是令师为什么没有把他的圣名写在书页内?他应该留下圣名,使后世弟子及其他佛门中人了解他、膜拜他!”
信机回答:
“家师并不想留名,他来到此地,隐姓埋名,过著隐士般的生活,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书上,又有什么意义呢?一
一阵沉寂后,信机又说:
“家师初来此地时,这里一片荒芜,师父赤手空拳,劈荆斩棘,建造此庙。又栽种米谷、豆蔬,自食其力。后来我才知道,在此之前,师父从未做过如此粗重的工作。到此地的第一天,当时他身心俱疲,饱尝极大的痛苦,坐在小溪畔的石头上,气息如丝,没有任何体力。”
信机娓娓道来,法云寺的住持,这位尊者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四十年前那位流浪僧的影像,那时他才十六岁,只不过是名小沙弥。当年老法师庄严的表情、高雅的举止,而今历历如绘,他那袭布满尘土的袈裟,浑身上下的恶臭味,也一再在住持的心中浮现。信机的师父正是那位请求借宿庙口的陌生人,至德禅寺正是他一手创建的,尊者起身合掌:
“方丈,令师在四十年前曾在我们卑陋的小庙——法云寺中过夜,我很荣幸当时能为他汲水、供粥,我敢说,我们两座庙至德惮寺和法云寺是邻居,因为我们相距仅半天的路程。请看在我和令师的缘份上,告诉我令师的圣名,我和令师的相遇虽然如此短暂,但是至今我仍对尊师怀著最深的倾慕与景仰。”
而对如此真诚的至情,信机为之动容,他起身深深一鞠躬:
“请您回座好吗?您如此的礼数,我实在受之有愧。既然如此,我决定将藏在心中数十年的秘密一一相告。不过今天太晚了,您和您的徒弟最好在此过夜,我们点著蜡烛继续谈,我保证尽我所知相告。”
小沙弥们入睡了,至德惮寺的方丈和法云寺的住持二人面对面,相枧而坐,书桌上一对门烛悄悄地燃著,窗外一片寂静。信机娓娓诉说这段封尘已久的往事:从沙弥时期的知玄到贵为国师的悟达,他和印度老法师迦诺迦间的奇缘,以及四十年前的那晚,他在小溪畔汲水清洗伤口的种种,信机清了清喉咙继续说:
“家师对圣者迦诺迦怀著无尽的感激,因为他把家师从仇恨的深渊中拯救出来,所以家师发誓终身不下山,在九陇山渡其余生。他胼手胝足创建弹寺,采食蔬菜,啜饮溪水,其他的时间都在静坐清修。师父告诉我,他在山上清修隐居的生活要比在京城当国师更平静、更心安。之后,他从伐木工人那得到一些豆类和蔬菜的种子,以及锄头、镰刀之类的工具……。
师父收我为徒后,我继续开垦,把菜园、菜圃的面积扩大,从此我们完全自己栽种,自食其力。当时我一有窄就砍一些木柴,请未出家的哥哥挑去市场卖。久而久之,我就有足够的钱买墨水、纸张、笔等文具,以便写字读书。想想看,师父看到这些文具有多兴奋,他忍不住开始写些东西。师父写过不少东西,不过这奉‘慈悲三昧水忏’是他在山上写的第一部作品。他将此书题名为‘慈悲三昧水忏’,就是为了纪念圣者迦诺迦,因为他曾用九陇山的溪水洗净了跟随他十世的诅咒。师父经常告诫我:修道就是在追求智慧及自由,而不是追求虚名,从师父一生中的沉沉浮浮,我已深深体会其中的道理。师父经常嘱咐我不要把他的身世告诉别人,我实在应该为他保密的!
但是今晚,我知道我不可能如此做,冈为我无法拒绝您,为什么?也许您曾见过他,服侍过他,对我来说,您是我的朋友,请恕我如此唐突直言。或者,面对您让我觉得更接近师父,从您身上,我可以看到、感觉到师父的存在。现在我已把师父的种种二相告,我想我不会而且也没有必要再把这些如烟的往事告诉其他的人。我把师父载沈载浮的一生倾吐出来,似乎有卸下肩上重担的感觉,感谢您让我有这个机会。现在已经很晚了,让我带您去休息的地方,并祝您有个好梦!明天早上,我会带您去师父的坟墓上香,我相信您还想再看看他留给我们的其他东西。”
僵直地躺在小床上,住持一直未成眠,他想现在这个时候,九陇山已完全笼罩在浓雾中,不知道山区谷地中的其他生物是不是也如此清醒,因为连“寂静一都如此清醒!“四十年,屈指一算飞掠而过,这四十年到底有什么意义?过去四十年我究竟做了什么?当然,我拚命学习,努力修道,不断地静坐,到处讲经宏扬佛法。四十年前,我是个十六岁的小沙弥,而今我是一座大庙的住持,四十年来,我始终被法云寺绊著,但九陇山脚下的小溪则不舍昼夜地流著!”
突然间,四十年前的小沙弥心体似乎又再现。老住持热泪盈眶,“是的,我曾经有机会为他准备一盆温水供他清洗,但是我却无法拥有像圣者迦诺迦那样的特权,跪下来为他清洗溃烂、恶臭的伤口。”小沙弥心体不想再当大庙的住持,身为住持就意味著没有机会栽植谷物、种菜采果、砍柴伐薪,当然也没有机会及时赶到九陇山,这山距离他所主持的庙有多远?他不断提醒自己:“半天的路程”,才半天的路程,但是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年,他喃喃低语:“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现在空余潺潺流水声!”法云寺住持,不,小沙弥心体竖起耳朵倾听,是的,他听到溪水微弱的飒飒声,愈来愈柔弱,愈来愈淡远。
住持熟睡了,他看到二株巨松耸立在九陇山的侧面,浓密的山岚、层层的云雾撒落在树尖上——两株松树,两株巨大的松树,高耸入云霄!
《菩提树》1992年第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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