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即 如
空 即 如
阿部正雄著
王雷泉译
佛教徒强调“空”,说一切皆空。虽然这对一般佛教和狭义上的禅宗皆为一非常重要的观点,恐怕它们是非常容易引起误解的,至少是非常难以理解,尤其是对西方思想家来说。故我认为二切皆空”可以更恰当地表述为:“万物皆如其本然”。松即松,竹即竹,拘即拘,猫即猫,你即你,我即我,她即她。万物各有分齐。然而,虽然万事万物皆保持各自的独特性,因为它们不具自性?(Self-nature)它们也就免除了街突。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才说一切皆空。
松树无意于优于竹子,竹子也无意于次于松树。狗无意于优于猫,猫也无意于次于拘。我们人也许以为动植物持有这种想法,但这不过是人以己之心对非人类界所作的揣度。动植物事实上没有这一烦意识,它们顺乎自然地生活,毫无褒贬抑扬之意。但是人就不同了,我们经常在分别人的攀比中想到自己。他为什么这样聪明?我为什么就没有如此天赋?她为什么这样美丽?我为什么就不那么漂亮?有的人自以为高人一等,有的人则自愧不如。
这是因为人与动植物不同,我们具有自我意识。因为我们是通过与别人的比较,自觉地从外部观察我们自己的。虽然我们是“自我”,由于我们是从外部观察我们自己,故不是真正的“自我”。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有时会感到我们自己正是“此处”(here)——在这一时候我们会感受到一种模糊的统一感。但在另一种时刻,我们会发现自己处于“彼处”(there)——从外部观察我们自己。
我们时时在彼此间徘徊:无家可归,无任何安身立命之处。在我们内心:水远存在着一道鸿沟。相反,动植物顺乎自然,如其本色,因为它们没有自我意识;它们不会从外部去观察它们自己。这是人与其他众生的基本差别。
人的这个特征具有积极的一面。由于我们具有自我意识,永远在思想着什么,我们可以计划、思考、构划概念;从而可以创造人类的文化、科学、艺术等等。在我们活着的同时,我们思想着怎样活着,怎样去发展我们的生活。但这积极面同时又是相当成问题的,因为如前所述,我们是通过自我意识从外部来观察我们自己的。我们遂与我们自己分离;零零落落,寻寻觅觅;在此彼内外间飘忽不定。这就是我们的基本不安或根本焦虑的原因,而动植物就没有这一切。只有人才不是“如其本然”地生活。
铃木大拙常谈到“如”(suchness)或“如其本然”(as—it—is—ness)。动植物即生活在它们的如中。但我们人却与我们的如分离,永远不“如我们本然”地生活。只要我们在此彼内外间飘忽不定,在与他人的比较中从外部观察我们自己,我们就永远不得安宁。这一下安或焦虑对人并非偶然,就是说并不是特指某些人,而其他人就没有。这并非说,有些人有这种内在的不安,有些人则没有。只要作为人,就下可能逃避这种基本焦虑。严格地说,实际上下是人具有这种焦虑,毋宁说人就是这种焦虑。
我们怎样才能克服这种根本不安,回复到如呢?这就是存在的理由和宗教的核心任务。
根据《创世纪》,无论上帝在什么时候创造了什么东西,他所看到的总是善的。当上帝创造了亚当和夏娃时,他赐福于他们,看到他们都是善的。你们是否认为“善”一词在此语境中仅具伦理意味呢?我的回答是否定的。当上帝看到他的创造物是善之时,他并未指涉这仅限于伦理范围。更确切地说,他指出一切创造物在本体上都是善的,或用铃木大拙的话来说,一切创造物都处于“如”中。
上帝创造了一棵如树本然的树,并看到它就是善的。它作为一棵树处于如中。他创造了一只鸟——这鸟是一只真正的鸟,而不是一条鱼。一旦他创造了一条鱼,它就是一条真正的鱼——全然区别于一支鸟。万物皆处于各自的如中。他创造了亚当和夏娃,恰如动植物等一样,亚当只是亚当,夏娃只是夏娃。亚当是善的,夏娃是善的。无论是别是同,他们皆如其本然。因此,他们象征着人原初(真正)的本性。
但据《创世纪》说,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之果——知善恶果。这是否只在伦理意味上指出善恶呢?在我看来,这一故事所说明的远远超出了伦理范围。吃智慧果这件事暗示着作出价值判断。例如,你可以说:“今天我们遇上好天气,尽管昨天是坏天气,”或者“这是一条好路,那条路则是坏的。”这里,善与恶的词亦可用于天气、路的状况等地方。正是在这更广泛的知善恶意义上,智慧果象征着作出价值判断的能力。
作出价值判断的能力是自我意识的独特属性。人具有自我意识,才能作出“此善”“彼恶”等等判断。我们在这种方式中,把此与彼区分开了。我们喜此恶彼,趋此避彼。人们通过这种作出区分的能力,逐渐陷入执着之中。喜好是一种肯定性的执着。憎恶是一种否定性的执着。通过作出分别,我们逐渐喜好某些东西而讨厌另一些东西。我们在这种方式中变得执着于某些东西而舍弃另一些东西——舍弃是执着的否定形式。我们被陷入我们的执着之中,并为其所限制。这就是具有自我意识的后果。
通过自我意识,我们也分别了我们的自我与别人的自我。作为这种分别的隆果,我们执着于这个自我,使我们自己居于世界的中心。我们开始陷入自他的分别、爱与恨的二元性等等之中,并为其所限制。一旦这分别变成一种执着的对象,分别就变成对立、冲突和斗争。
但是,这并不是人原初性质的状态。如上帝所看到的,亚当是善的,夏娃是善的,恰如动植物在其原初状态中是善的一样。从根本上说,按照原初创造秩序的万物都是善的。
因此问题成为:我们怎样才能复归到原初的善,复归到我们原初的如?我想基督敌对此问题有其自己的回答。在基督教中,作为吃智慧果之结果的自我意识被视作“罪”,因为吃禁果一事违背了上帝“你不可吃”的旨意。正是通过耶稣基督救赎之爱而使人与上帝重新合一,人才能复归到自己原初的如。在佛教中,自我意识被视作“无明”,因为在自我意识中,我们被从如如实在中割断,并为我们对宇宙万物的外在性看法所限制。我们就这样从外部来观察我们自己。我们自我的这种外在性见解,构成了内在于人类存在的根本无明。
人的自我力图从外部把握住他的自我,可用蛇吞其尾的譬喻来比拟。当蛇咬住它尾巴时,就构成一个圆圈。蛇越是吞咽它的尾巴,圆圈就变得越小。一旦蛇竭尽全力吞下自己的尾巴,这圆圈就变成一个小点,最后必定消失殆尽。更具体地说,蛇必然在这一努力中死亡。只要人的自我通过自我意识努力把握自己(由此得到或高或低的进展,等等),那么人的自我就陷入深不可拔的两难困境中。在这个困境的极点,自我就不能再保持住自己,必定坍塌到空无之中。当自我意识把握自己的企图推到极致时,人的自我必定死亡。通过自我的死亡,无我得以认识。认识到无我,对于人的自我是必要的。有些人只有在其临终时,才会领悟到正视这种两难困境的必要性。但另外一些人即使在其风华正茂时,就能从存在上直觉到解决这种困境的必要性,从而投身于宗教的探索。无论如何,认识到无我,对人的自我是一件“必不可少”的事。须知,不存在永恒不变的自我。
为证得空或如,关键是要人面对这种两难困境,并冲破之。证得空,就是摆脱在存在上植根于人的意识中的两难困境。觉悟到空,这通过自我的死而被揭示,你就证得你的如。这是因为证得如,就是证得空的积极性一面。
在这证悟中,你不再与你自己分离,你无非就是你自己。在你和你自己间毫无隔阂;你就是你。当你证得你自己的如时,你就当下证得万物的如。松树在其如中呈现。竹子在其如中显示。狗和猫亦在其如中呈现。狗只是狗。猫只是猫。不多不少,恰如其分。万物皆在其分别性上得到认识。
于是你开始逐渐理解了耳热能详的禅语:“柳绿花红”,“眼横鼻直”。树,鸟,鱼,狗,猫——它们自始至终享受其如的乐趣。只有人才从如中被切断。他处于无明之中。所以他不知道人生的真实,变得执着生而恐惧死。但是,因认识到无我而使无明被认识时,人就能觉悟到如,在如中万物以其独特性被认识。
然而,这并不就是要达到的目标,这只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现实活动的出发点;因为如就是我们的自我和这世界的基础。我们并不是在将来的某时,而是在当下就能立即证如的,因为我们决不会与如须臾分离。如永远在此处。但是,没有我们对这一点的觉悟,它就不可能被认为如。一旦我们觉悟到这一点,我们就清楚地认识到,如永远是当下现成。它是我们必须复归并由此出发的基础。若没有证得作为我们的基础或出发点的如,我们的生活将是不安宁的和无根基的。一旦我们回归到如的观点,万物皆在其分别性上被认识。自他、善恶、生死的分别,都从这崭新的如的观点上被重新领会。因此,它成为我们生活和行动的真正起点。那么,无论我们的能力可能会有大小强弱,我们都会尽己所能,不会科缠在任何意义上的优劣高下。不管你有着三、五倍还是八、十倍的能力,你都会随时恰如其分地发挥你的能力,按照既定的环境,而能创造出新的东西。不与其他人发生街突,你能真正地和充实地过着你的生活,故而日日是好日。这就是“一切皆空”之说的涵义所在。
摘自《内明》19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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