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述有关六祖坛经之真伪问题
略述有关六祖坛经之真伪问题
钱穆
现代佛教学术丛刊第1册
(原刊《中国宪政》4:6,1969.5)
大乘文化基金会出版
1980年10月初版
页205~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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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些时在善导寺讲“六祖坛经大义”,本系一番通俗
讲演,并不想牵涉到有关专门性的学术讨论,因此对于坛经
的版本问题及真伪问题,均未提及。嗣后看到澹思君一文,
讨论及此。但我一时懒于下笔,多作申述。昨今两日又看到
杨鸿飞君“关于六祖坛经”一文,指斥我善导寺讲演,牵涉
太大,我感到关于此问题,不应再鼎尔而息,爰草此篇,俾
各读者,关心此一问题者,有所参考。但我先向澹思君兄表
示我久未作答之歉意。
杨君此文,乃是专据胡适博士之前说,认为六祖坛经乃
出神会自由捏造,但我对胡博士此一番创说,十分不表示同
意。抗战时在成都曾草有“神会与坛经”一篇,文长一万五
千字以上,专对胡博士此一创说献诤议。此文究草于何年,
此刻记忆不真,应是在民国三十四年春,或是在三十三年冬
,因此文曾刊载于重庆版、民国三十四年七月卅一日之东方
杂志四十一卷十四期,傥台北有收藏国难版之东方杂志者,
应可一检即得。此是辨坛经之真伪问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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嗣在八年前民国五十年之冬,在香港又曾草有“读六祖
坛经”一小篇,乃就坛经祖本与敦煌本以及宗宝本三面对校
,举出几条细节,证明坛经祖本由神会或神会之徒所窜羼者
,其份量尚少,而由宗宝所窜羼者,份量更多。此乃于辨坛
经之版本问题者。
因此文仅是一短篇,又只在细节上校勘,远不如神会与
坛经一篇之重要,藏之箧笥,未予发表。事有相巧,适大陆
杂志主编人辗转托人向予索稿。在本星期二夜间,面嘱某君
携去旧稿六篇,此稿亦在其内。想来大陆杂志应可于最近期
内刊出,藉此可向澹思君与杨君请教。
今就大体言,杨君力主六祖坛经乃神会所伪造,我则坚
信坛经确是代表六祖思想,乃由其上座弟子法海所编集。杨
君墨守胡博士创说,我则一依旧传,双方意见,恰相对立,
苟非此一基本歧见获解决,则杨君本其立场,演绎引申,对
我善导寺讲演之多指摘,在杨君自属题中应有之义,在我则
似可不再作冗长之申辩。
惟因此牵连到一重大问题,窃愿乘便一谈。此问题即为
考据工作在学术研讨上所应占之地位。鄙意认为学术研讨上
不能抹杀考据工作,在学术研讨上其地位亦有限,不能单凭
考据,便认为已尽了学术研讨之能事。
即就六祖坛经言,坛经中一番大理论、大思想,此当为
研讨坛经更重要之著眼点。我曾把神会和尚集和坛经两两细
读,觉得神会思想实有与坛经中思想相歧各别之处。我因认
定了此点,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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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意向胡博士创说作诤议。我在草写“神会与坛经”一文前
,先有论禅宗与理学共三篇,络续刊载于当时“思想与时代
”杂志中。其第二篇详论自六祖以下有关禅宗内部思想上之
不断演进,若要寻根究源,则断然自六祖坛经来。坛经思想
之所为具有甚大价值者在此。今谓坛经由神会伪造,当知书
中有些故事与证据则易造,思想则不易造。古今伪书很多,
伪书中亦极多有甚大价值之大思想大理论,但此等所谓伪书
,都和胡博士所想像中之神会伪造坛经,情节不同,性质亦
别,此处不能详论。神会自己亦是一有思想僧人。每人于自
己思想恒自宝爱,为何神会不自宝爱其自己思想,却来伪造
一套与自己思想有出入之别人思想。而且其所伪造之别人思
想,又是远有价值胜过其以前之自己思想者。思想之获得进
展与成熟应另有一番经过,此番经过甚深甚密,虽不能确指
,但那里是存心伪造,却会仓促间伪造出一番有绝大价值,
远胜过原来自己思想之事。
所以使用考据工夫,应先有一大前提。如对坛经要下考
据工夫,应先对坛经中思想有认识,不能放下坛经中思想于
不顾,便来作考据。又用考据工夫所获得之新结论,应能较
之原有旧说更为合情合理方是。如谓有绝大价值之思想可由
某一人因某一事项来自由捏造,此便有些不合情理。且彼为
何要存心伪造,其中又应另有一番情节。今如杨君根据胡博
士创说而推想出神会何以发心伪造之一项推测,在我认为实
在是不近情理,很难教人信受。
胡博士平常教人,每喜说拿证据来,但在思想本身范围
之内,有些处只能就思想论思想,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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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只能使用在思想之外皮,不能触及思想之内心。我之善导
寺讲演,虽系通俗性质,却想说出慧能六祖何以只是一不识
字之贩柴汉,而能悟出一番大理论,成为一套大思想,我当
日的讲演,只能根据坛经,指出六祖如何发心起脚,如何到
东山禅寺后在磨坊中潜修默证,如何离了东山寺在四会猎人
队中十许年来,不断含辛茹苦,自启自发。凡我所指陈,虽
亦根据坛祖本文,非由自己捏造,但究竟算不得是一种证据
,亦只一些推想,但我此所推想,比较上我自认为似乎不致
太不近情理。
此刻我要说,一番大理论大思想,可由人自发自悟,比
较上应是近情合理的。若说一番大理论大思想可任由人随心
自由捏造,比较上此是较远情理的,我想我在此作这一番辨
别,也不算得太不近情理。
而且神会比较是一个博学僧人,所读佛书不算太少。又
是一个能活动,极富政治兴趣的一位僧人。只观其滑台定宗
旨那一会事,自然神会不失为佛门中一英雄。但把坛经中那
番思想,活泼亲切,和易近人,而又极富创造性与革命性者
,与其把来安放在神会身上,似乎不如依旧安放在惠能身上
,还是较近情理。凡属一项思想必然会和发出此项思想家之
内在性格,与其平生活动相配合。我此一推论,我想也还近
情理。
胡博士做学问,似乎有些处太过好考据,而于思想方面
,每不见其有甚深之体会。如其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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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篇,拉杂引用了极多零碎证据,也成了一创说。但若要把
其所得结论和论语合读,便见处处囗格,不能相入。无怪其
所用证据,历经国内学人驳击,几乎无一条可以确立不破。
正因证据只是次要的,大前提差了,一意存心求证,自圆己
说,往往可以愈差愈远,即如论坛经系神会伪造,胡博士自
谓有一个更可疑的证据,其实此一证据,乃是胡博士在此一
条更无可疑的证据之外,又有两条最明显及很明显的证据,
但经我解释,殊不尽然。证据不仅有正面的,同时还有反面
的。同一条证据,有时可作这样解说,但同时亦可作那样解
说的。因此一篇尽量运用考据的论文,骤看像是很客观,但
有时却可有极深固的主观意见包藏在内,我们从事学术研讨
的人,应该在此上另有一番修养,这却不关考据的事。
自有神会和尚集和敦煌本坛经之出现,在禅宗史上遇有
了新材料,自会产生新问题。但运用此项新材料,所获得之
结论,主要尚不外两途:一是说坛经由神会所捏造,一是说
坛经中有神会和神会之徒所窜羼。此两说相差甚大。我只是
确守后一说,此固是因袭旧传无何新奇动人之处。但循此旧
传穷源竟委,可使我们来用心研究中国一部禅学史,能有所
著手。若推翻了旧传创立新说,当然是新奇动人。但惠能与
坛经之旧传,一经推翻,则不仅惠能本人,即惠能以前与惠
能以后种种禅宗故实,均受牵动,有大部分同样须推翻,最
少亦当逐一另为作新说,说得通与说不通,则又是一回事。
如此则当赤地建新,必待有人来从头安排,创立出一部崭新
的以前所未经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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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中国禅学史。但此事真要著手,我敢断言,必然是白费精
力,无法完成,还不如讲上古史,说禹是一大爬虫,比较还
简单些。
即如胡博士的“说儒”篇,若果有人认真依照他结论来
从新另写孔子传、孔子思想以及中国儒学史,必然有无数问
题横梗在前,无法推动。论语春秋固然也该推翻,但新材料
却从何处去寻找?
如是言之,考据工夫,在某些地方,遇到某些问题,却
仅能破坏,不能建立。有了说儒篇,一部论语将无法研究。
有了神会和尚把他来代替了六祖,将使六祖坛经黯然失色,
亦将使人懒于玩索。关于思想问题如此,对于文化问题亦如
此。惟一结果,则惟有以不了了之。
但我纵言及此,又得请人原谅。我却并不是在此存心菲
薄考据,我只认为考据在学术研讨上有其应占之地位。我们
不能为考据而考据,我们不能一切惟考据是尊。我们应该在
考据之上,乃及考据之外,再知有我们之所当用心处。考据
则只是学术研讨中一手段,一项目。学术研讨,究和仅知整
理一堆材料有不同。整理材料,亦须具更高心智,才能有所
成绩。即如杨君文中举出了丰干五首禅偈中之一首有本来无
一物五字,杨君即认为六祖一偈乃是后人由丰干偈中脱化而
来。但同样此一项材料,何尝不可说是丰干偈乃由六祖偈中
脱化而来。有些材料,有如两面开锋的一柄剑,可以把来从
这一面斩割,但也可把来向那一面斩割。我在民国四十八年
有“读寒山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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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刊载在“新亚学术年刊”第一期,文中把丰干寒山拾得
三人之年代,及其诗中之思想背景,都下了一番考据工夫。
此三人已远在六祖以后,那时已是禅学盛行的时代。故知丰
干一偈乃是无意或有意中承用了惠能之偈语。现在,胡博士
已把六祖坛经送给了神会,变成一部僧人在斗法中自由捏造
之书,惠能固然已失了他的伟大性,但神会也不能接受此一
伟大性,因伟大的思想,不能从斗法私意中自由捏造而来。
自由捏造出一番伟大思想,此番思想之伟大,则必然会减损
。而今杨君又把六祖一偈,溯源到丰干,谓是由于不知谁何
人从丰干偈中脱化出此惠能之偈,如此则连神秀一偈,也连
带要受到怀疑,当时所传禅门中南能北秀的一番故事,必待
有人依据杨君新发现,重来改写,而惜乎其人之终于难觅,
也因这项证据之终于难觅呀。如是则当时中国僧人之创出新
禅宗,成为一番绝大事业,对此下佛学乃及其他学术思想界
发生绝大影响者,必将有使人无从说起之苦,势只有让此一
大事烟消云散,置之于不问不闻之列而止。
又如杨君文中举出全唐独孤及隋故镜智禅师碑铭并序中
有“惠能退而老曹溪,其嗣无闻焉”之语,而推说到不但那
时的怀让、行思、慧忠非惠能之弟子,就是连打著惠能旗号
而奔走革命的神会,也未正式被视为惠能之弟子。如此说来
,惠能不仅是一毫无思想表现之人,此在胡博士考证及杨君
文中均已明白交代过,而又是一位绝无嗣法,只是默默无闻
孤寂地老死在曹溪。连神会的滑台定宗旨,大吹大擂全是一
派胡言,信口开河,自由捏造。胡博士只说神会自由捏造了
坛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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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君继起,更进一步,又说神会自由捏造了惠能。读者再
看杨君原文,可知我此所言,则并非自由捏造。但杨君本是
一依胡博士考据,又增添了新材料,而引伸出更进一步之新
考据来。胡博士此项新创说,只要认真继续发展,则如杨君
所言,乃是其所必至,与所应有。
如此则无怪杨君要说,我在善导寺讲演中所说的惠能是
后世所谓南禅之人格化了的惠能,至少也是所谓六祖坛经中
表现的惠能,而不是当时历史性上一位真实的惠能,至于此
一历史性上真实的惠能,只因弘忍以貌取人,惠能不愉快地
忍耐了七八个月便悄然离去,神会也因在神秀座下不受重视
,行脚到南方,碰到了惠能,聊起了两人中间双方之不愉快
,而引出神会滑台定宗旨一番大革命,来打倒神秀派。神会
因又自由捏造坛经来掩饰其真实动机所在。其实这些也只是
杨君的推想。但有了证据,仍必要兼用推想,此亦无可厚非
。只是把惠能与神会两人之原本人格及其原本学养全都降低
了。而且又把弘忍与神秀两人也都庸俗化。中国佛教史上禅
宗兴起一大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由胡博士与杨君说来,则原
不过如此。
但当时中国社会并非无人,当时中国佛门僧众,也非无
人,如何让神会一手掩尽了天下人耳目,又一手掩尽了天下
人嘴巴,尽由其自由捏造。于是杨君又举出卢奕的奏劾神会
来作证。但卢奕奏劾中只说神会结会聚徒,疑萌不利,却不
是在说神会之自由捏造,也不是在说当时并没有南能北秀之
宗派两分。但杨君根据卢奕一奏谓其便可证明当时神会滑台
定宗旨所说全不是事实。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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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后来神会因筹饷助军有功,才得到他后半生所奔走活动的
成就。然则神会之后半生所奔走活动者,只是要自由捏造。
而其获得成就,还是依靠了官势。如此说来,纵使我把站在
我自己立场的一切证据和一切解释全放弃,全取消,但我仍
将感到如此般的考据和解释,中间还是有很多不近情理之所
在。
这且不详说,依胡博士与杨君之所考据,不仅把中国当
时一些禅宗故事全降低了,全失落其价值,而对中国全部文
化史,全都有降低或失落价值之损害。胡博士教人拿证据来
,又教人要把中国一切国故重新估定价值。我非一佛教徒,
更非一佛教中之禅宗信徒,但我也曾拿出证据,我也要来为
禅门此一故事重新估价,而我所得之结论,则正和胡博士与
今杨君所云云者,适成对立。因此我在讨论坛经问题时,不
得不连带提起考据工作在学术研讨中所应占有之地位之另一
问题来,幸读者勿怪我横生枝节。
我想对于此两问题,即坛经问题与考据问题,或许有人
或好多人会来参加讨论,但每一人之智慧与意见,不能随时
急速有进步。我之所知,则暂时只止于此。苟遇在此两问题
上发表与我意见相反之论点,我只有虚怀接纳,默记在心,
俟我自己慢慢再有长进,自当再发表新意见,向关心此两项
问题者请教。否则殊不愿老把我这些话来翻三覆四,浪占篇
幅,此层亦请诸位读者原谅。
民国五十八年五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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