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谈《坛经》的心性论
略谈《坛经》的心性论
阎孟祥
据敦煌石窟发现唐人写经本《坛经》记,《坛经》是慧能生前的讲法,经门人法海记录成书。慧能以后,此经曾一度是南禅传法必备之书,辗转传抄,流传甚广。现今所见《坛经》本子有数种,其中以元初宗宝本流行最广。目前,学术界对《坛经》还有疑问,但说其反映了慧能一系禅宗的基本思想是没问题的,所以,本文以宗宝本为依据,探索《坛经》的心性论问题。
一
慧能一系神宗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通过“明心见性”达到顿悟成佛、自在解脱。那么,如何才能明心见性呢?《坛经》承袭空、有等宗思想’,以为首先要观法为“空”。也就是说,从理论上理解心、性内涵,首先要理解其观法为空的思想。
根据《坛经》内容,观空方法有多种,观察世间阴阳关系是其中的重要方法之一《坛经》说:“对法,外境无情五对,天与地对,日与月对,明与暗对,阴与阳对……法相语言十二对,语与法对,有与无对,有漏与无漏对……自行起用十九对,长与短对,邪与正对,痴与慧对,愚与智对,乱与定对….—”这就是说,一切世间万法,无不是相对而有,相对而称,相对而用。阴阳抱负,有阴才有所谓阳,有阳才有所谓阴。阴相对于阳而显,阳相对于阴而有。一切世间现象无出阴阳,阴阳相对,如缺一方则另一方无从谈起,如“明是因,暗是缘,明没则暗,以暗显明”。因都是相对而有,所以都不是绝对的真实。明对暗为明,暗对明为暗,若不以两者相对,而以一方与山河大地相对,则明不成明,暗不成暗。进一步说,一切世间现象都与人的识心相对,有识心才有所见一切世间现象,有世间现象才有能知这些现象的识心,“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根据《坛经》,,识心中一切现实所知世界都是相对真实,“一切无有真,不以见于真,若见于真者,是见尽非真”。也就是说,识心与世间现象皆空。
观空还包括对生灭、动静、来去等的观察,《坛经》说:“无动无静,无生无灭,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往无住。”
所谓“空”不是无,指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真实。因而,观空以后还要“外于相离相,内于空离空”。否则,“若全著相,即长邪见;若全著空,即长无明”。所以,观空也可以说是观“假”。
根据《坛经》,认识到了空假也就认识到了真实,也就是“明心见性”。因为,假不可能凭空产生,有假必有真。“真”从阴阳说明,称中道。即“真”非阴非阳,而是阴阳显现的“中道”,“二道相因,生中道义”。对法互为因果,本身就显现了真实。真实又只不过是自心离假,“若能自有真,离假即心真”。
对于这种通过空假明心见性,《坛经》用了许多比喻作说明。如波浪与水的比喻,《坛经》说:“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通流,即名为彼岸。”波涛依水而有,波涛起伏,喻世间万法;波涛实质是水,喻本心本性。执著波涛汹涌而不知是水,便是世俗知见,是此岸;知波涛而不执著其起伏之形状,起伏时是水,平静通流时也是水,即是明心见性,是彼岸。大乘经典中还常用梦喻,《坛经》也提到此喻:“已知五蕴法,以及蕴中我,外现众色相——音声相,平等如梦幻……”这是说,人认世间现象为真实,犹如在梦中认梦境为真实。但说梦境不真实,并不是一切皆无,只不过人心执著心境为真。从梦而言,梦境是假,心是真;从现实世界而言,一切现象是假,其显现的中道是真。
这样,所谓明心见性,从理论上说,无非是认识到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
二
心、性是中国文化中常用的概念,两概念内涵不同。《坛经》中对心、性内涵及其不同都有清楚的说明。
《坛经》中谈到性有如下几种说法:自性。慧能悟法时说:“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本性。慧能前语后,《坛经》记:“祖知悟本性,谓惠能曰: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佛性。慧能初见五祖时说:“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般若之性。“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广…·(汝等)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真性。“善知识,迷人口念(般若波罗蜜),当念之时,有妄有非。念念若行,是名真性。”真如性。“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即是见性成佛道”等等。慧能禅学往往对教义随机阐发,所以有多种表达。综上几种说法,性无非有两层含义,一是不变自体,也可以说是事物的本体;二是自然性能,即本具的能力。
《坛经》中谈到心也有几种说法:本心。上述提及“不识本心,学法无益。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自心,迷心。“般若之智亦无大小,为一切众生自心迷悟不同。迷心外现,修行觅佛,未悟自性,即是小根”。执心。“善知识,内外不在,去来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等等。这几种“心”有很大不同。但心的基本内涵是“智慧”,即能分别、观察、思考等。《坛经》说“即心名慧”。
理解上述心、性的含义以及理解心、性的关系,必须如实了知关于心、性的义理。由前观空的道理,佛教把世间一切事物视为如梦如幻、非真非假。事物的根本是真心真性(即前述“本来面目”,对此的表达还有真如、涅架等),而真心真性必显现为事物。如梦喻中我们说梦境是假,心是真,但离梦境则无心可言。这也正是称真心真性为中道的原因。离真无假,离假无真,假只不过是真上起的执著。在这个道理中,作为方法本源,真而不变的部分,用性来概括;起执著,分辨思考的部分,用心来概括。但性为不变,为什么会起执著呢?性又必然有“能”字义,所以《坛经》说:“自性能含万法。”这样,性实际是一种灵明慧“体”,心则是性上自然起的分辨觉知。
对于心、性的关系,《坛经》中有一个形象的比喻:“世人白色身是城,眼、耳、鼻、舌是门。外有五门,内有意门。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无。”“心是地”。取其能生万物。“性为王”,取其为一切万法根本意。根本也即是主宰。心、性相依,心是性上起的自然觉知,但离心则又无性可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性托心而显,所以,“王居心地上”。同时,心地之“城”又必由色身显现,尤其是眼、耳、鼻、舌、意。
此处心能生万物,相同的说法在《坛经》还有:“成一切相即心”等。这种说法是心的第一层含义,即上述之“本心”。对于心如何生万物,《坛经》缺少详细的解释,这主要是因为《坛经》非专门论理之书,不可能对每一个细微道理都有详细的解释。为了理解心生万物的道理,此处参考唯识宗的说法。唯识宗用“三性”、“八识”表达事物的生起。三性是圆成实性、依他起性、遍计所执性。《成唯识论》对圆成实性的定义是:“二空所显圆满成就诸法实性,名圆成实。显此遍常,体非虚谬。”依他起性是:“众缘所生心,心所体,及相、见分,有漏无漏,皆依他起,依他众缘而得起故。”遍计所执性是:“周遍计度,故名遍计,品类众多,说为彼此。谓能遍计,虚妄分别,即由彼彼虚妄分别,遍计种种所遍计物,谓所妄执蕴、处、界等,若我若法,自性差别。此所妄执自性差别,总名遍计所执自性。”对此,可以作如下理解:依他起性和遍计所执性是性中妄起执著的两个层次。真如实性能依他起是为依他起性;依他起后遍计分别,是为遍计所执性。三性的说法解释了生心的根源,实际也是事物生起的根源。八识是阿赖耶识、末那识、意识以及眼、耳、鼻、舌、身识。识的定义是“了别”,即分别。有分别当然有境相,“或复内识转似外境,我法分别熏习力故,诸识生时,变似我法。此我法之相,虽在内识,而由分别,似外境现”。其中阿赖耶识被称为根本识,是从无到有的开始,但此识只是初觉,尚未执持为境相。有初识,随生第二识,认初识为真实,此第二识称末那识,至此初成境相。既已成相,便有识体,识体对境相又必有感知,表现为眼、耳、鼻、舌、身、意。那么,阿赖耶识是如何生起的?唯识诸论中阿赖耶识内涵复杂,此处不必一一辩识,但有一个基本内涵:能藏、所藏、执藏。即,人的行为所作影响阿赖耶识,犹如潜伏的种子,成为下一世的境界。由于一切境界都由识所变,因此,阿赖耶识与其余七识互缘互生。“阿赖耶识与诸转识,于一切时,互转互生”。这样,事物的生起是自性自识,自识即是执著。
对心生万物,《坛经》虽没有详细解释,但相应思想表达的十分清晰。如“疑问品”记:“自性迷即是众生,自性觉即是佛;慈悲即是观音,喜舍名为势至;能净即释迦,平直即弥陀。人我是须弥,邪心是海水,烦恼是波浪,毒害是恶龙,虚妄是鬼神,尘劳是鱼鳖,贪嗔是地狱,愚痴是畜生……常行十善,天堂便至……”这是说,自性迷即成众生,自性觉即成佛;行善则后世现天堂相,作恶则后世出现地狱相。“何名千百亿化身?若不思万法,性本如空,意念思量,名为变化。思量恶事,化为地狱;思量善事,化为天堂;毒害,化为龙蛇;慈悲化为菩萨;智慧,化为上界;愚痴,化为下方”。
根据上述解释,又可以对《坛经》的心进行分析。性上初起执著,是为本心。本心也是因与众生共缘而现起现实世界的心。既已有了外在世界,又必然有识体自身,识体又必然对自身和现实世界有感知,分辨为自己和外界,乃至于产生各种执著甚至贪欲的思想和行为,这便是自心、执心、迷心、妄心等。
三
心、性是现实世界的本源和本体,因而也是建立佛教各种理论的基础。对心、性和各种理论的关系,《坛经》中也有一些说明。如关于作为大乘佛教根本的普渡众生和积德行善的思想;大乘佛教尤其是慧能系禅宗解脱论的顿悟成佛、自在解脱的思想等等。
首先分析普渡众生和积德行善思想与心性论的关系。从上述性和本心的内涵中可知,心可以说是人世间最活跃的部分,现实世界之所以纷纭万象,正是因为心的行为作用,而现实心的行为作用,又造就了后世。但人自心的基础是“本心”,自心、执心、妄心等等的行为作用都是本心所起,而且心思虑作用的对象也无非是性和本心。因而说行善即是利己,度人即是度己;相反,害人即是害己。同时,心、性是不可能独立存在的,众生共缘的现实世界即是心、性,因而每个人都不可能独立存在。所以,真正的解脱应是与大家共同解脱。接受其心性道理,自然会认为自己与其他众生无异,所谓“见性同一体”。如能“见性同一体”,当然会产生普渡众生的思想。如当众人听慧能讲心性道理后,《坛经》记:“大众闻说,了然见性。悉皆礼拜,俱叹:善哉!唱言:普愿法界众生,闻着一时解悟。”大众“见性”后,首先表达的是“普愿法界众生,闻者一时解悟”就是这个道理的一个表现。
顿悟成佛、自在解脱思想,是《坛经》中讲的最多的问题之一,如:“若识本心,即本解脱;若得解脱,即是般若三昧……但净本心,使六识出六门,于六尘中无染无杂,来去自由,通用无滞,即是般若三昧,自在解脱。”“若起正真般若观照,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这种思想又是怎么基于心性论之上的呢?从前述可知,没有一切皆无的涅檠境界,即涅架不能离世间法别有。但世间法既是自心自识为真实,因而随积业不同,所现外境亦不相同。但不论什么境界,都不能执为真实。解脱与外相无关,迷于相是执“有”,是落人五蕴法中;离于相是执无,仍在五蕴法中。所以,解脱只能是“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观照,于一切法不取不舍”。是“常应诸根用,而不起用想,分别一切法,不起分别想。”另一方面,解脱时也是生般若智的时候。所谓般若智是“本心”自照。由前心性论可知,本心上起执著,是妄心、执心等生起的原因。本心既能起执著,当然也能自识而知外境如幻。由此道理,般若智和妄心、执心等是对立的。一切修行都是在妄心、执心等上用力,所以般若智的获得只能由世俗心顿悟而回归本性。当然,顿悟如能达到“起正真般若观照”,便可“一悟至佛地”。这就是说,由此心性论的内涵,解脱论从理论上说应是顿悟,并可能顿悟成佛。而达到“起正真般若观照”的顿悟,必然是自在解脱,更无其他解脱。
《坛经》以为,这种解脱论与佛教的各种修行并不矛盾。据《坛经》说,世俗心上的修行可以渐弃烦恼,为顿悟创造条件。该经云:“小根之人……元有般若之智,与大根人并无差别,因何闻法不自开悟?缘邪见障重故。烦恼根深,犹如大云覆盖于日,不得风吹,日光不现。”顿悟是一切修行达到成佛的必有过程,而对于“小根之人”,则需要各种修行,为顿悟创造条件。
非仅上述两例,大乘佛教其他思想,如六道轮回的思想、念佛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的思想等等,都植根于这种心性论之上。而这些,在《坛经》中也有不少解释。如关于西方极乐世界,《坛经》中有一段与韦刺史的对话:“刺史又问:弟子常见僧俗念阿弥陀佛,愿生西方。请和尚说,得生彼否?师曰:……世尊在舍卫城中,说西方引化,经文分明,去此不远。若论相说里数,有十万八千,即身中十恶八邪,便是说远。……凡愚不了自性,不识身中净土,愿东愿西;悟人在处一般。所以佛言:随所住处恒安乐。使君心地但无不善,西方去此不遥。若怀不善之心,念佛往生难到。今劝善知识,先除十恶,即行十万;后除八邪,乃过八千。念念见性,常行平直,到如弹指,便睹弥陀。”这段话从悟法性的角度解释往生西方,言辞中似乎与经典中表达的西方极乐世界说有所不同,实际并无异处。根据大乘佛教经典,西方极乐世界无非性体所化,亦空亦假。大乘佛教之所以倡导往生西方,只是因为法藏比丘在修行时发下四十八愿,若其成佛,则“所居佛刹具足不可思议功德庄严”,如无地狱等恶道、到西方极乐世界者身心安乐、“诸根寂静”、不退转而直成佛道等。成佛后,(即阿弥陀佛)因前有愿,所以,“所修佛国,开阔广大,超胜独妙,建立常然,无衰无变”。这便是西方极乐世界。根据《无量寿经》,进入西方极乐世界的条件是:“发菩提心,修诸公德,奉行六波罗蜜,坚固不退,复以善根回向,愿生我国,一心念我,昼夜不断,临寿终时,我与诸菩萨众迎现其前,经须臾间,即生我刹。”根据大乘佛教道理,“修诸公德”、“愿生我国”、及念佛等无非是形成了与阿弥陀佛的因缘,得以在心中造下西方极乐世界的种子,’所以,旧“业”终时新“业”显现为西方极乐世界。因此,《坛经》形象地说西方“去此不远”,但有“十恶八邪”,便有“十万八千”里“路程”;而“发菩提心,修诸公德,奉行六波罗蜜”便“到如弹指”。因为“发菩提心,修诸公德,奉行六波罗蜜”与阿弥陀佛修行时的心相合,是西方极乐世界的根本。由此可见,《坛经》关于西方极乐世界的言论可以说抓住了西方极乐世界的根本,也可以说是用心性说解释了西方极乐世界。
心性论是佛教义理的核心,也是《坛经》论说的中心。理解了心性论,也就理解了《坛经》。
(原载《五台山研究》200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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