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诗佛”--王维
谈“诗佛”--王维
道元
王维出生在唐代鼎盛时期,也是中国佛教发展最兴盛、最辉煌的时期,堪称我国佛教的“黄金时代”。他工诗善画,精通音律,是我国历史上杰出的山水田园诗人,画家兼音乐家,水墨画的创始人;同时,还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自幼随母吃斋奉佛,坐禅诵经;走上仕途生活後,他仍旧精进奉佛,“退朝之後,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见‘旧唐书’本传)。他长斋奉佛,终身不怠,并作诗颂扬佛理,赞美佛教,故後人尊称他为“诗佛”。
他的山水田园诗善於用自描的手法,细致入微地描绘出大自然的美,情景交融,意境相谐,寄慨言志,含蕴丰富,自然清新,诗意盎然,耐人寻味。他构思精巧,词句秀冶,语言洗炼,格调高雅,音韵婉转,气韵生动,意境深远,富有诗情画意,在艺术上具有独到的造诣。如殷瑶在‘河岳英灵集’中评论说:“维诗词秀调雅,慧新理惬,在泉为珠,着壁成绘,一句一字,皆出常境。”他在描绘山水田园诗中,色彩明丽,景象鲜明,形象逼真,都可入画。故宋朝苏轼曾称赞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但是,王维的山水田园诗还有一种胜境,是画幅难以显现出来的东西,那就是诗中所表现的声息、动态,仿佛可闻可见,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含风里声,花对池中影,”“细枝风乱响,疏影月光寒,”“泉水咽危石,日色冷青松,”“隔留风惊竹,开门雪满山。”等,这些诗句所显示美的音响和美的情态是任何画幅也不能表达的。真乃“有声画”。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山水田园诗,借描写自然景物,而含蓄隽永,不露痕迹,却又有精巧蕴藉之妙,很巧妙地把佛理渗进去,来谈禅说佛,寄寓禅理的诗歌。如:“独坐幽篁裹,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尊。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空居法云外,观世得无生,”“自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寒云法空地,秋色净居天。身逐因缘法,心过次第禅,”“薄暮空潭曲,安禅制毒龙。”等等,在这些诗里自然景物都变成了演说佛法的依托,闪耀出禅光佛影,使人领悟到“真如佛性”存在於宇宙万物之中,似乎使人看到了无上的“妙谛”,使从本巳来,离言说相,离名字相,离心缘相的真如得到外在的显现,真乃是:“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这种弦外之昔,言外之意,味中有味的诗别出心裁,独具特色,给诗增光添彩,使诗意更浓,让人同味无穷,达到了艺术上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博学多才,对佛教的各大宗派持一种兼收并蓄的态度,特别是对华严宗和禅宗研究更深,有所悟入。他把自己学佛的心念和融通佛理的体会,渗进自己的诗歌裏,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空与色的描绘;(二)动与静的描绘。
(一)空与色的描绘。他在描写自然界声色时,观察敏锐,感受精细,体物细致,把自然界的声色与佛教义理巧妙地结合在一起,进行阐述。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的‘鹿柴’
这首诗就体现了大乘“中道”思想:真空不离妙有,妙有不离真空;也就是无即有,有郎无,非有非无的中道思想。如诗中的“空山不见人”就是“非有”,“但闻人语响”就是“非无”,“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就是“中道义”。中道亦郎中观,既不着有(实有),也不着空(虚无的空),郎非有非无,不肯定有也不肯定空的虚空。因为,宇宙万象,一切诸法都是因缘所生,没有实在的本体,无有自性,无自性郎空。所以对缘起法不但要看到无自性(空),而且还有看到假有,二者是相互联系的。因其无自性,才是假设,因其假设才是空。用这种方法来看待缘起,就是“中道观”,亦郎龙树听说“家因缘生法,我说郎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而这首诗就充份体现了“中道义”的思想,具体分析如下:
诗裏描绘的是鹿柴附近的空山深林在傍晚时份的幽静景色。第一句“空山不见人”中的“空”不能简单地理解为“什麽也没有”。他的诗中常喜欢用“空”字,如“薄暮空潭曲”、“夜静春山空”、“空山新雨後”之类,都含有空明宁静的意思,这是诗人的用心所在,并非偶然。而这裏的“空山不见人”不但描写傍晚空山杏无人迹,也表现山的空寂、寂静。由於杏无人迹,这并不是真空的山在诗人感觉中竟显得空廓虚无,宛如太古之境。不见人的空山深蕴哲理,说明了诗人所理想的境界就是“心境两亡,万念俱寂”的真如境界;同时,也说明了诗人没有追求,没有哀乐,对境无心,无我之境。这似乎就是佛教所说的真如境界——如如不动。奸像人世间的一切事物对诗人来说,都是空灵、寂灭,一徧空寂。
第一句“空山不见人”,让人感觉到山的空寂,无味可寻,令人失望。其实并不然。紧接着第二句“但闻人语响”,境界顿出,打破了山的空寂。这种境界的顿出,使杏无声息的山,并非一片静默死寂,还有偶尔传来的一阵人语声,却看不到人影(由於山深林密)。境界顿出,也使诗人顿悟出真如实相虽寂寞冲虚,但湛然常住,无所不在,无所不有,郎空不离有,有不离空的大乘空宗思想。另外,让人难以理解,捉摸不定是虽闻人语声,但不见人影,似乎人和语若有若无,蒙胧闪烁,这是诗人巧妙安排,别有用心。因为,真如佛性,不假造作,含生本具,无念无作,非修非证,自得心开。若识自心源,达佛深理,悟无为法,则内无所得,外无所求。唯一真心,妙明本性,元清净体,不在内,也不在外,不可说不可念,或隐或现,存在有无之中,不可思议。诗人尽管把人语若有若无与佛教的真如佛性非有非无联系起来,也并没有出现佛教的字眼,但其义在其中,耐人嘴嚼,发人深思,这是诗人的妙笔。如同欧阳修‘醉翁亭记’所说的:“醉翁之惫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由此观之,王维并非在写诗,而是在说教。
三四两句是由上幅描写空山传语而描写到深林返照,由声而色。空山有人语,人语响过,空山又复归於万籁俱寂的境界;而且由刚才那一阵人语响,这时的空寂感就更加突出了。因为,空谷传音,愈见空谷之空;空山人语,愈见空山之寂。在此情况下,空山除人语之外,是不是别无他物呢?不是。空山有物,而且很多。有傍晚的一抹斜晖射入幽暗的深林,照映在青苔之上,给幽暗的深林带来一綫光亮,给林间青苔带来一丝暖意,或者说给整个空山深林带来一点生意。但细加体味,就会感到,诗人的主观意图和作品的效果来看,都恰恰与此相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这裹的“返景”和“复照”,实际上就是禅宗的“返照”功夫,郎回光返照,这就是诗人的意图。特别是“返景”,不仅微弱,而且短暂,一抹余晖瞬息即逝之後,接踵而来的便是漫长的幽暗。其中暗示了人生就如同这一抹余晖,短暂而无常;日暮西山,人也如此,修短随化,终期於尽。同时,也意味着大干世界生生灭灭,无有常住,此生彼灭,反覆无常。诗人在提醒自己,要回光反照,努力用功,珍惜自己的有生之年。因为,人生的时光无几,一失人生,万轫难复。
全诗有四句,一二两句是以有声反对空寂,三四两句是以光亮反对幽晴,这是以作品的表现效果来说是如此。但以整个四句的蕴含来说,诗人是把世界的一切事物都看成是“真如”的外在显现,来解释“真如”。诗人所写的是空山、人语、返景、深林、青苔。概括地说,诗人所写的就是空、声、色,空中有声,空中有色,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正如‘心经’中所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
(二)动与静的描写。他在描写幽静的自然风光时,很微妙地把佛教“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思想运用到自己的诗歌裹。如‘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这首诗是用自描的手法,描绘春夜月景。第一句“人闲桂花落”中的“人闲”说明了春夜宁静,周围没有人事的烦扰,说明了诗人内心闲静。有此作为前提,细微的桂花从枝上落下来,落地有声,才被觉察到了。诗人能发现这种“落”,或仅凭花落在衣襟上所引起的触觉,或凭声响感觉,或凭花办飘堕时所发出的一丝丝芬芳的嗅觉。总之,桂花落所能影响於人的因素是很细微的。而这种细微的因素,竟能被诗人从周围的世界中明显地感觉出来,这说明了诗人对花习禅,已经入定,灵光独耀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了了分明。这裏,诗人的心境和外在世界已经融为一体,打戍一片,不一不二,物与我本无差别,物郎是我,我郎是物,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物我两忘的无差别境界。为何呢?因为,桂花自开自落,诗人又何尝不是“任运自在”呢?人和万物皆有“自然”的本性,都在自在自为地演化着。不仅如此,诗人还对花习禅,动静双修。诗人内心悠闲,静默无声,端身正坐为静;眼观鼻,鼻观心,心观物为动。所以,诗人参禅打坐,动中有静,静中有动。同时,诗人以人静默无声,来衬托桂花落地之声,以动对静更显真静,静到极点。如此,诗人才感觉到“夜静春山空l,奸像春山空寂得一无所有。
在这春山中,万籁都陶醉在夜的宁静里。因此,当月亮升起,给这夜幕笼罩的空谷带来皎洁银辉的时候,竟使山鸟惊觉起来。由於山鸟习惯於山谷的静默,所以月出带有新的刺激,惊动了山鸟。尽管山鸟被惊动了,但它们并没有飞离春涧,甚至根本没有起飞,仍旧在春涧之中,不时地婉啭呜啼。也寄寓了诗人行住坐卧不离当念,即“行亦禅,坐亦禅,语默动静体安然,”“举手举足,皆是道塲。”上两句描写人的自身有动静,而这後两句描写了自然界中的动静。说明了诗人的内心和环境气氛,是互相契合又互相作用,情景交融,情附於景,融情入景,形神兼备,意表如一,内外一致的艺术特色。
前两句以人闲、花落、夜静、山空的典型景物的勾画,以动显静,渲染诗人的内心和昕居之住的宁静气氛,创造了一个万籁俱寂,山林空旷的幽静境界。後二句概括地描写了整个山林,以鸟鸣於空山深涧,极状其静态,在人闲花落,夜静山空的典型环境中,一两声山鸟的鸣啭,更显出春涧的幽静之美。这两句紧承前惫,以月出惊动山鸟,山涧传来几声鸟鸣,进一层渲染了春山的宁静气氛,更富有生机而不枯寂,同时又通过动,更加突出了春涧的幽静,达到了“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境界。
全诗虽只四句,但诗人运用以动显静,动静相对的笔法,形象地再现了那春涧幽深寂静的月夜景色。故此侩肇在‘物不迁论’中说:“必求静於诸动,故虽动而常静。不释动以求静,故虽静而不离动”。这就是佛教所谓的“动中有静,静中有动”的哲理。
以上以两个方面分析了王维山水诗的特点,一是通过空、声、色的描写,来宣扬佛理;另一是通过动与静的描写,来阐明佛理。总而言之,他不是为写诗而写诗,而是为阐述佛理而写诗,以禅入诗,纯粹在说法。我们阅读他的诗,就如同在念经,体味其中的妙味。如果我们以空、声、色、动、静中理会佛法,体悟空色不二,动静不二的道理,就可以超凡入圣,证大菩提。因为“月明潭色澄空性,夜静猿声证道心。”如“大涅槃经”日:“譬如山涧因声有响。小儿闻之,谓是实声;有智之人,解无定实。”
王维,字摩诂,是有一定道理的。他从小受家庭的影响,母亲的熏陶,耳濡目染都是佛法,沐浴在佛光之下成长起来,对佛教深信不移,长年坐禅诵经。因为,他仰慕‘维摩诘经’中的维摩诘居士的德高道隆,智慧如海,辩才无碍,被经中的维摩诰居士所感动,誓愿以维摩诘为榜样,学习维摩诘居士的德行。故题名维,字摩诰,亦称王摩诘。这於他後来成为多才多艺的诗人是分不开的。他博学多才,精通佛理,依法修行,并作诗宣扬佛法,真不愧为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诗佛”,也不愧为是“维摩诘居士”这个美名。经中的维摩诂居士是当时中印度昆舍离国的居士;那么,王维可以堪称为中国第二个维摩诘居士。
(本篇完)(摘自《内明》19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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