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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沧浪之二:园林寺庙篇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朱文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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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沧浪之二:园林寺庙篇
  主持人:朱文颍
  主持人:今年初刚捧走“华语传媒文学大奖”中的最大奖项——“2004年度杰出成就奖”的格非,在其长篇小说《人面桃花》的后记中这样写道:
  “2000年冬天,我在意大利和法国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里住了几个月。那是一座古老的圣·芳济各修道院,除了院长马歇·布万先生之外,常常只有我一个人居住。几乎每天夜里,我都会在山下那条河流湍急的水声中醒来,月亮透过幽蓝的橄榄树林照亮了墙上的壁画,还有那些拉丁文写成的古老戒律:不要金钱。不要色娱。不要骄傲。
  寂寞是写作的充分理由。另一个理由是我忽然觉得其实我和想象中的那些梦幻是如此之近。”
  我想,如果2000年的冬天,格非去的不是法意交界的修道院,而是江南苏州的某个园林,《人面桃花》或许仍然具备足够的诞生条件。就像格非在致答谢辞中所说:
  “我小时候生活在江南,对那里的村庄、屋舍以及最后一批文化遗老都非常熟悉。尽管18岁就离开家乡来到北方生活至今,但内心深处,我对江南充满了依恋……”
  是的,让我们来看看格非写的沧浪亭,其中真的充满了真实的雨声、以及梦幻中的雨景。
  沧浪记屑
  格 非
  在张爱玲的笔下,风姿曼妙的西湖竟成了前朝妓女的洗脸水,受她影响,每当我游览苏州,总觉得沧浪亭外那一湾葑溪水,也是可用来洗脚的。这也难怪,历代风物名胜之摄人魂魄,引人入胜,除了风景本身的绮丽风光之外,亦是联想和想象的产物。那些楼台亭榭之中,又沉积了多少过往人物的曲折心迹,堆砌了多少梦幻般的历史故实?正如“洗脸水”一说为西湖平添了些许暧昧的脂粉气一样,“沧浪”二字又勾引起了我们多少有关隐者的想象?
  北宋诗人苏舜钦当年被废罢官,流寓吴中,买园城南,筑亭而居,就是看中了这块“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的高爽虚僻之地。诗人以沧浪亭名之,隐者自况之意,自不待详辨。自元代以后,沧浪亭废为僧人居所,遂有“妙隐庵”、“大云庵”之名。归震川还专门为大云庵的文瑛和尚写下了一篇脍炙人口的《沧浪亭记》。其实,除了苏子美、文瑛这样的隐者,亭中亦曾住过孙承佑、韩世忠这样的赳赳武夫。沧浪亭经历代的沧桑变幻,园主迭换,多次重修,除了亭址、名称和几棵古木之外,早已面目全非。月有阴晴,人有生灭,亭有兴废,园中那108式漏窗竟不知何人所雕;芭蕉竹木,不知何人所植;假山湖石不知何人所砌。然而,沧浪亭仍旧完好无损。漫步园中,那些幽灵般的人物和传说仍会从尘封的历史的晦暗一角浮现出来,滋养我们的想象,供人游目骋怀,发思古之幽情。
  我游沧浪亭,凡十数次。记得以前每过苏州,必要去那里坐坐。说不上乘兴而往,亦说不上兴尽而返,其实也就是坐坐。每次只信步所之,遇荫而栖。御赐碑铭、名人题额、园林布局、绿竹藤萝、野花石径,亦未专门属意,只是亦走亦栖,略游片刻而已。亦曾登上沧浪之巅的看山楼眺望远山,怎奈为厂房所隔,烟尘所障,宛若置身于蒸笼之中,忽然又忆起苏子美的那句:“居褊狭,不能出气”,思之惟有苦笑。
  不过,我还是爱游沧浪亭。一是习惯所染,本无一定的道理。当然也不免有追索“隐者”之踪,借旧人清雅以舒郁躁之俗念。再有就是沧浪亭小而精致,建筑树木亦有古意,况且人迹稀少,园中漫步,不会有摩肩接踵之虑。十多次游览这一小小的方寸之地,园中那些名物佳处,诸如观鱼处,面水轩,翠玲珑,瑶华印心之属,倒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所谓浅尝辄止,略无用心。不过,在我的游览经历中,亦有酣畅快意的记忆。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初秋,我们一帮同学在苏州城中闲逛,到了沧浪亭,已值黄昏。我们在园中一茶社品茗,忽而天色陡变,暴雨骤至,游人竞相奔突。顷刻之间,偌大茶室,一群同伴中就只剩下二人,仿佛是一男一女,姓名相貌至今亦漫漶无忆。加上我和服务员,一共四人,我们望着茶室外青砖天井和对面假山,若有所思,各自发呆。那雨下得浩大,不一会儿,山上亦涌出丝丝缕缕的瀑布,水石相激,飞烟迷蒙。我们竟很快有了些寒意。天井中的那一地苔藓在雨中绿得发亮,一寸寸浸入水中。墙旮旯里一株天竺,一丛芭蕉都玲珑可爱,寂寞无言。我们几个一直坐到夜色昏暗,雨亦未歇。
  茶社的服务员小女子,眉目清秀,十八九岁,只在那打毛衣,亦不催逼。我们逗她解闷,她亦不怒、不言,不看我们一眼,只顾低头打毛衣。
  大雨中的沧浪亭,我于无意间得之。大树黄叶飞,小树乱摆尾。屋顶沙沙响,槛外万重泉。沧浪成一隅,我心静且喜。此中有真趣,惘然不知辨。等到雨歇,那好心的服务员打着手电送我们出园,苏州城中早已万家灯火。
  两年后,专意再于雨中游之。茶室依旧,打毛衣女孩已换成悍厉老妪矣。室中数桌牌局,拱猪之声不绝于耳。我和友人强坐片刻,黯然而归。
  沧浪之水,本无清浊。心有哀乐,转求诸物。溺于物者,心有所待也。每思苏舜钦既知心寓物久必至溺,仍以四万钱买地筑亭,宣导郁闷,以使心适。心既冲旷,不与众驱,复又作《沧浪亭记》扰人清目,却又何必?我于雨中得沧浪真趣,竟然于两年后再度冒雨寻之,遂至大失所望而归,却又何必?
  主持人:我怀疑残雪是真的没有来过苏州,没有亲眼见过真正的苏州园林。但我仍然坚持认为,在于残雪,恰恰是那个从没来过苏州的残雪,才是最适合描摹苏州的。那才是残雪笔下的苏州园林:想象的,寓言的,充满了迷宫式的、不见尽头的回廊、月影下幽蓝的夜鸟、还有柔若无骨的香云纱……
  作为中国当代最重要的先锋派作家之一,残雪一定是独特的。在她的笔下:
  “沧浪亭在什么地方啊?”我问道,心里有点害怕。
  “一直往右走就是。”
  是的,一直往右走。没有方向,但又充满了方向,这就是属于残雪的独一无二的真实。
  夜游苏州园林
  残 雪
  苏州大学去年就邀请我和近藤直子去讲课,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到现在还未能成行。虽然没能去,却又总将此事挂记,时不时的,昏乱的脑海里竟会浮出一些框景来。那些景框有的是枣红色,有的是青灰色,有的则是黑框。框里面的真实景物隐隐约约,从未让我看清过。就连“框景”这个词,也似乎是不请自来,找不到出处——我并不熟悉关于园林的词汇。
  说到风景,也许我骨子里最喜欢的还是人工的风景,尤其是“园林”,那种神似大自然的人工风景。可惜这种东西在现代社会里头几乎绝迹了。很难想象现在的中国人还能造出什么像样的园林来。那么,去看古人的家园吧。可惜直到今天,由于身体过敏症状严重,仍然去不了。
  近日仍是郁闷,又遇上北京的“桑拿天”,简直招架不住了。半夜醒来,也不开灯,就打开电脑。黑暗中收到了直子的电子邮件:
  “你下楼来吧,我们一块去沧浪亭的看山楼站一站。”
  于是穿上布鞋下楼去。电梯降到六楼时“砰”地一声巨响,把我吓昏了。幸好很快停在一楼了。走出电梯就看见直子矮小的身影。楼道里的灯坏了,我们摸索着出去,我触到她的腰身,发现她居然穿着香云纱。在这个闷热的地方,这个身材小小的女人更给我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云层很厚,外面有一点点月光。附近有基建工地,风将石灰水的气味吹过来。听见有人在什么地方笑,那种笑声又短促,又突兀。
  “沧浪亭在什么地方啊?”我问道,心里有点害怕。
  “一直往右走就是。”
  我抬头一看,完全认不出我们置身的地方了。
  直子不愿说话,闷着头往前走,不管我问她什么,她都含含糊糊地“唔”一声,不置可否。
  一会儿就起了凉风,是那种沁人心脾的水乡的风。周围朦朦胧胧的似乎有些树木。
  “小心啊。”她说。
  我的布鞋踩在那些油石上,一会儿她就领我踏进了回廊。然而回廊居然长得没有尽头似的,我们一前一后走了又走,我不断地从漏窗上看见幽蓝的鸟儿的身影。那些被剪碎了似的鸟头、鸟身、鸟尾一律泛着艳丽的蓝光。我想到了“天堂鸟”这几个字。在我们脚底下,水和石头隔一会儿又接一次吻。
  “看山楼怎么还没到啊?”
  “你刚才不是到过了吗?你还看见了鸟。你小心一点,我们要上桥了。过了桥就是柴园,你就可以看到真正的框景了。”
  月光还是不亮,在晚风中竹树的影子有点张牙舞爪的味道。我看不清桥,可我感得到水的流动,闻得到空气中一缕一缕飘来的暗香。
  在那个奇怪的夜里,我最终没有见到真正的框景。可是当我们终于游累了,回到屋里躺下时,美得让人屏气凝神的框景便一幅又一幅地出现了。那究竟是柴园还是网师园的风景呢?
  主持人:在当代中国作家中,陈村的智慧与机敏一向是有公论的。陈村是有趣的,因为他事事通透。陈村又是尖刻的,仍然因为他事事通透。有人在网上问他“怎样才能不幼稚”,结果他回答人家:“学生当然是幼稚点好,因为幼稚是很不容易的,你错过了以后就不会幼稚,要老成的话我们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老成,所以学生应该抓紧幼稚。”他写胡兰成,说“他又聪明又蠢笨,此人真是什么都懂,连“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都知晓;人们攻击他的材料,都是他自己写出来的,且不当忏悔来写,事先堵住世人的嘴。”都是别人想不大到的视角与观点。
  陈村笔下的网师园自然也是有着别样意味的,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是陈村,因为这是典型的陈村语调。
  网师园
  陈 村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有西湖,有湖上的长堤,湖边的山峦,人文荟萃胜景多多。苏州居然排在人间天堂的首位,除了差不多已名存实亡的“苏州豆腐干”,除了寂寞的评弹,它还有什么?
  前两个月拜见木心先生,闲聊时说到苏州话。老人家说,那时的人讲上海闲话要加几句苏州话,就像现在的人讲英语加几句法语。他说最有苏州话味道的是这个词:小剪刀。
  在大海边大山边住惯的人,进了苏州不免气短。发明这句俗话时的苏州老街路不宽,树不壮,房屋多半也旧狠了。砖木结构的房子,一有年头就露出颓相。那房那楼,重建了多少回呢?那个胸有大志梦想北伐的夫差遭了小人的暗算,将西施和城邦一起丢了。他的幽灵,还在城外的灵岩山出没吗?
  苏州城里没湖,但有众多河道,软糯的苏州话就是从河道的婉转流出的。城外有剑气森森的虎丘,城中有众多园林。
  从上海到南京的三百公里之间,曾经布满园林。可惜,那“二十四桥明月夜”的扬州毁于兵灾,那“十里洋场”的上海以洋为尊。只有苏州,还能叫人想起古中国的江南市井。它繁华,然而嘈杂;闲适,然而气闷。封建时代的官僚们,商贾们,士大夫们,曾经避向城市中的岛——园林。在那里,城市被围墙隔得远远,头上一方蓝天,眼前几块怪石,或者还储着一盏活水,趣味就这样出来了。
  当进口的巴士拉来一车车游人,当游人排着队伍,游行般地穿行在这天堂之间,他们看到什么呢?石头,木头,泥土,脏水。要么再加上无数的人和人的废弃物。不会有更多的东西了。假如照相机上是广角镜头,可以留影。留下的影不能指望成为精彩的艺术,于是挑那些有字的地方拍。什么“留园”,什么“拙政园”,什么“沧浪亭”。当图像不管用时,只能靠文字来说话。这也是老办法了。
  我曾经多次去过苏州,拍过几张“到此一游”式的照片。等到回来,假如照片上没有字,就再也想不起是在哪儿拍的。我不是外国人,这样的照片没意义。
  不过,我还是看到了一次真正的苏州园林。
  那是许多年前,“文化大革命”的时候。当时我在农村插队落户,回上海过年。一天夜里,朋友几个说着话就想出去走走,一想想到了苏州。没等天亮,我们就出发了。坐的是运牲口的棚车,只要八毛钱。虽说逢站必停,打着扑克也不觉得心烦,只是席地而坐,难免震得慌。于是我们爬起来,在车厢里玩起了“斗鸡”的游戏。斗着斗着,忽然火车已到苏州,正赶上吃豆浆油条。
  苏州的小女孩操着吴侬软语问:“倷阿吃油条?”
  到网师园是清晨,刚开门,地还是湿的。园很小,清代的建筑,在“螺蛳壳里做道场”。园中有一池水,仅半亩,楼阁依水而建。最好的是,只有我们几个,很静很幽。我在回廊慢慢走着,在水边坐一会儿,看落叶在水面浮动,看天和楼阁的倒影。空气中有地有树有青苔的气息,湿湿的,阴阴的。心于是静静的,举止也雅了一层。围墙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将视线隔断又引向左右。我想到“红杏出墙”,还想到“勾心斗角”。园中的天是不规则的,常常被树枝被屋檐剪缺。在这园子里,月到风来,人最好的姿势是静坐,最好的功课是读书,时间凝固了,心是清静沉郁的。当年,这儿的主人张善孖是这样生活的么?他养的那只老虎是否寂寞?围墙之中,住惯住久的美丽小姐,恐怕真的只盼天上落下一只风筝。奇妙的是,只要出门,就是喧腾的市井。住这样的园子要有心情,还养出心情。
  后来,我们就出去了。游人渐渐多了。
  现在想起来,这园林本是为一家一户造的,是给人住着而不是给人当通道的。住得久了,人就成为园林的一部分,和古籍变作一种东西。它不是现代概念的游乐场,无法满足那些热衷于一次性消费的欲求。迪斯尼去一次就够了,这儿却孤芳自赏,顾影自怜,与史同在。迪斯尼是高速的动作,大大的惊恐。这儿只有满腹的心事,小小的欣喜,迟缓的池水般的暗流。
  苏州啊苏州,几千几百年就这样流过去了。
  我们再也不会修造这样的宅第了。我们那么急切地想把历史扔到身后。我们用不可抑制的躁动将所有地方都变作一个模样。所有的地方都只是通道。我们只有停下来按一下快门的一点点时间。我们急急地赶路,生怕被同伴落在后头。来去匆匆,我们始终是一个旅游者。
  心情如此不配,苏州就根本不是“天堂”。
  主持人:应该是在一、两年前吧,有一次,非常偶尔的,我在中央台的一个文化节目里看到了孙甘露的一个专题。关于上海的作家孙甘露眼中的上海,诸如此类的主题。节目的最后几个镜头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戴着墨镜的孙甘露在落叶纷飞的上海街头走过,他出现在一扇大玻璃窗的后面,神色淡然而坚定。时而是话外音,时而是访谈现场,孙甘露说:“我是个写作速度很缓慢的写作者。这是我自己的写作方式……我会写得很慢,越来越慢……”仍然是那样淡然而坚定。
  在一个时刻讲求速度、时时惟恐被遗忘的时代,敢于这样说出“慢”,而且是“越来越慢”……我突然想到了我们大街上最后的优雅的人群,想到了我们的园林。
  忆苏州
  孙甘露
  我不能确切记得在苏州逗留的那一日,就像我无法在古人的诗文中搜寻词句,用来镶嵌我的“天堂”一夜的记忆——那彼此冲突的韵脚纠结而成的辞章,恰如苏州园林曲折陌生的回廊小径令我沉溺、叹息、迷惘。
  友人在夜色中长途驱车,至午夜寄宿在城边的某个旅店,而将整个白天留给始自观前街的一碗面条,终止于小巷内的一枚落叶的游玩。是的,只有苏州这样的地方才会赋予闲暇以意义。
  寻访书店、扇子、小吃和旧园林,耳朵向着淹没在市声中的评弹,那记忆中的吴侬软语,同学、表妹或者电台里某个更为甜美的女声。在此地,我恍惚看见的却是更久以前的苏州之行。
  在对苏州的回忆中,追忆徘徊于那次旅行中的回忆,对我而言,只有在这个特殊的地方发生过。
  有什么重大的事情需要记载?或者有什么事情需要通过记载变得重大些?没有。小事物自有其存在的方式,向着更久远的记忆,向着抵达之前的对于苏州的想象。
  僻静、四通八达的街巷,门前纳凉的老人,井边洗衣的妇女,摇纸扇的书生,擦自行车的壮汉,河边的一双拖鞋,被卸下修缮的半幅门板,窗内的蚊帐,攥着课本看电视的男孩,街边笼屉里的糕点——那香味,我正是循此而去。
  友人背着书包在身前引路,花大半天在旧城内转悠,只为了当园林关门前片刻,与出园的游人交错而过,就着一抹余晖,体会寂然黯淡的院子,遥想在古代,掌灯时分,树荫间依稀可见的人影——闺房内商户的女儿,或者,一位退隐的前朝官员。
  多年来,我就是这么遥想,回望着苏州。我知道,在大部分时间里,它只是由园丁陪伴着,洒扫庭前院后的灰尘落叶,擦拭悬挂于各处的牌匾,夜半,为木器的皲裂声所惊醒。
  那是春季还是秋季?我们走得身上带些细汗,便在小巷的一处拐角抽烟歇脚。一对男女,看着像是一对恋人,从对面的门洞里出来,温柔的拌着嘴,打我们身边走过,视我们为无物。那些为声调所柔化的激烈词句,渐行渐远,没入黑瓦白墙之间,令午后的清寂弥漫开来。
  有些人,可能会为寻访某人而来苏州,而我似乎会为寻访一个无人的苏州再来,这个瞬间的念头令我迷惑。此地的居民,来往行走,厕身于街巷园林,和疏朗的树影相互映衬,形貌敦厚温良,仿佛一生与剧烈的行径无涉,虽然拐出小巷,他们也汇入繁杂的人流,并且成为其中的一分子,如我们一般。
  友人想寻地方小解,我们便从微凉的石板上起身,不再于街巷间绕行,而是直奔预定的园林而去。我本该顺手写下那去处的名字,它并非一个秘密的处所。但是,对我这样慵懒的游人,苏州这个名字已是意味着太多。更多的介绍、解释、索引、说明能够为此地增添什么?还是使之趋于败坏?
  有谁期望一个沸腾的苏州渐渐浮现?
  主持人:向远在云南的于坚约稿时,我就坚信于坚一定是会热爱苏州的——包括它的园林、街巷以及“苏州”这两个字所代表着的文化寓意。这位被评论家谢有顺称为“当代最有思想、最有创造力的诗人和散文家之一”的于坚,对于诗歌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他说:
  “诗人要把握的就是在每一个时代的喧嚣里面那些最基本的东西,诗人实际上不是要告诉人们这个世界又发现了什么东西,他永远只是在告诉你最基本的东西。诗人只有立足在这个基本的意义上,他才能成为一个全世界的诗人。”
  在去年的《大家》杂志上,于坚发表过一首名为《舅舅》的诗,据说作家苏童看了差点流泪。这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小人物“舅舅”——
  他背道而驰 沉默寡言
  用一生 来坚持着“老实”
  他并不孤独 明月春天 鸟鸣高处
  在另一个部门 他姐姐坚持着善良
  他妹妹坚持着温柔 他弟弟不会告密
  朋友刘关张 一辈子对友谊忠心耿耿
  子女们很孝顺 时代对这些评价很低
  看不见的小节 历史忽略不计……
  而关于苏州园林,于坚是这样说的:它们是中国人一生梦想中的最后的家.它们就像达到最高境界的散文。然后于坚想:要是我的家在这里面就好了。
  祭坛上的苏州
  于 坚
  1979年夏天我第一次来到苏州,那时候我20多岁,第一次离开云南,走的是传统上中国文人进入中原的路线,坐火车穿过云贵高原,在重庆弃岸登船,经过三峡,忽然间,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高山消失了,世界成为一马平川。我少年时期,深受古代文化的影响,游历山河的思想是从李白那些人的诗歌中得来的。我像是古代的最后一个诗人,在船头吟咏李白、杜甫、苏轼的诗篇,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一切随后就要被万吨水泥埋葬了。我再次去苏州,是乘飞机。我一路上去的都是名胜古迹,“江山留胜迹,我辈独登临”。到苏州的时候已经快秋天了,我住在一个小旅馆里面,大房间,十几张床,每张床的被子都叠成一座莲花置在中间,很美。
  那时候苏州看起来很旧,千年历史的城市给人的印象当然是旧,如果焕然一新,会令人怀疑该城是否最近发生过地震。苏州的旧给我一种安全感,我觉得这个城市的食物是像外祖母一样可以信任的,果然,我吃到很多美味。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些伟大的园林隐匿在黑暗里,凋敝破败,为灰尘和苔藓所遮蔽。1966年的革命把它们列入了禁区。但中国文化是讲天人合一的,任何事物都有天的一面,也有人的一面。例如园林,园是人造的,有意思的,但林是天,什么都可以革命,但不能革天的命,最激烈的革命也是要替天行道。因此,园之道被批判,但天——“林”还是要用的,都成了公园,我去了几乎所有开放的园林,这些园林过去并不是公园,而是别人的家。这种变化给后来搞建筑的一个错误印象,以为园林只是一种国家风景区的概念。园林其实就是中国人一生梦想中的最后的家。
  我记得那时候园林里面游客很少,很幽静。门面混迹于寻常巷陌。有些去处,不经别人指点,还看不出来,很不起眼的一道普通门,偶然闯入,发现里面居然正在“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整个苏州城,都迷茫着园林的气氛,伟大的园林是少数,但它有一个普遍的基础,苏州城里那些寻常百姓家里,也藏着大大小小的园林,哪怕就是一盆假山,一笼修竹。那些伟大的园林是在苏州的文化气氛和日常生活习俗里生长出来的,而不是为附庸风雅进行移植的结果。现在旅游团队对着成天在几个景点对那些茂林修竹奇石假山指指点点,任何一个缝都要说出点意思文化来,倒使苏州园林看起来更像与日常生活无关的所谓“园林艺术”展览了。
  苏州,这是最后的园林。它是中国式的古典时间的产物,园林是缓慢的。中国今天没有园林,这个崇拜“三年一大变”,“一日等于20年”以及麦当劳快餐的时代,是玩不起这个时间的。一个园林要当得起园林这个称号,就像贵族一样,要三百年。一座奇石或者一只水缸的位置,在百年间调整多次,直到园子主人的一生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到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到从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直到顺眼,浑然天成是常有的事情。
  俗语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德国诗人荷尔德林说“人充满劳绩,但诗意的栖居在大地上”。中国园林其实就是中国人具体的天堂世界。园林是人事的结果,但它的最高境界确是浑然天成,镜花水月,不留痕迹。在中国,园林是一种居住样式,中国文化是信任自然的,崇尚自然的,中国世界的天堂是在大地和人间。这与西方不同。例如那些文明开始时代的话,西方说“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并不满足于自然,不满足于“被抛性”(被抛到这个而不是那个的命运),而是“要有”,应该还有。因此有一个比大地和人还伟大的上帝被虚构出来,人成为上帝的代表,在“要有”的无休无止的欲望中改造世界。中国是另一回事情,例如:“卿云烂兮,虬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意思是,就这样了,赞美吧。大地就是天堂,首先是对自然的信,对自然的崇拜,然后是从自然觉悟到文明,道法自然,中国文明是对自然不断领悟的结果,其最高境界之一就是园林。园林是人“道法自然”的结果,而不是造物的结果。人何以为人,人如何栖居于大地,其“道”是来自大地,而不是“主义”。园林是“大地假我以文章”的结果,是“道法自然”的体现。园林并不是“风景区”,而是家。希腊神庙,一般都建立于高山之巅,突出的是雄伟、壮丽、高贵、敬畏、牺牲这些意义,这种神殿的基本风格,也影响到普通人家的栖居方式。我在美国旅行,经常看见普通人家一户户独立于风景如画之地,门前一排希腊圆柱。给我的感觉,这是些小号的阿波罗神庙,栖居的目的首先是为神而不是人的。这种传统完全渗透于普遍的建筑,就是日常建筑都暗藏着理性和逻辑,与大地的关系是分裂的,在它之上的。所以20世纪来个海德格尔,重新追问存在。
  对于我来说,苏州园林是一个可以安心的地方。它是中国古代思想和生活经验、工艺传统、经济能力的完美结合,“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不是随便说的,它说的就是昔日中国世界的生活理想。在我看来,苏州园林,完全是像希腊神殿那样完美地体现着中国思想的圣殿,中国思想的伟大就在于,它的形而上不只是抽象的教条、主义,而是“知行合一”,可以在形而下的具体场所体现出来的生活世界。园林就是中国“天人合一”的思想的最高体现之一,它既暗示了中国哲学最深奥的部分,可以修身养性,同时它又是一个令人可以“过日子”的地方。可以修身养性,所谓“安心”,是中国建筑与西方建筑最根本的区别。再说深点,修身养性也就是过日子。西方建筑也许更讲实用,心是无所谓的,令人提心吊胆的摩天大楼在美国那么流行,足见在栖居方式上,修身养性、安心这些“空灵”,对实用主义的西方来说,完全是匪夷所思。
  苏州园林体现的却是所谓“诗意的栖居”,“诗意”不只是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奇石假山、画栋雕梁……也不只是所谓借景的艺术,而是体现着存在的根本意义,是关系到要人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上——这个必须要搞清楚的中国认识。高速公路、水泥楼房、玻璃钢筋塑料汽油固然不错,可以加速我们的生活速度,但在加速改造之后的这一切的尽头是什么,是新的失眠纪录还是苏州园林?是伊甸园还是万物死亡的荒野?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还是沙尘暴和污水池?现代人被现代化的过程所迷惑,但人生的意义在于安心。没有心的人我就不说了,那些从中国文化继承了心和存在感的人们,你们的心要安在何处?
  在20世纪的词典中,“苏州园林”一词只是某种“地主阶级文化”“吴侬软语”之类的东西,暗示着玩物丧志。在100年前也许是,但现在不是了。“苏州园林”不只是什么园林局下属单位之一,它是我们民族的文化圣殿。我对一个本来只是“过日子”“修身养性”的地方使用“圣殿”一词,是因为这个时代已经令它升华,脱离日常生活的现场,成为文化象征,精神隐喻。中国铺天盖地的“马塞克帝国”已经使“苏州园林”成为我们最后的文化遗址之一,一座黑暗中冉冉升起的圣殿。哦,看哪,中国人,你们曾经有那样美仑美奂的建筑,你们本来是指望在那样的地方安你们的心的。昆明最近有个热闹的争论,就是因为很多小区的楼盘都盖成西式,取西方名字,有文章的题目叫做:这是哪国的昆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那就是四百八十处园林啊,将中国这些伟大的建筑历史置之不顾,摧毁,最灿烂得意的房子广告叫“创意英国”。可想见当代中国人在文化上的自卑已经到了什么程度,中国人真的是一个连如何住在大地上都不会的民族么?我在这个意义上说“苏州园林”是我们民族的文化圣殿,确实像希腊的那些神庙,是有悲剧意味的。
  30年前我在苏州最喜欢的是网师园。为此还和与喜欢沧浪亭的同行朋友朱晓羊站在沧浪亭门口吵起来,他要再去沧浪亭,我要重返网师园,于是当场分手,晚上旅馆见。我独自进网师园,坐在某处喝茶,那园林就像已经达到最高境界的散文。理趣、禅意、抽象的石头、书法、匾额、具体的荷花、修竹、暗香、屋宇、亭台水榭,看起来似乎都已经是造化之功,浑然一体,本来就在那里。我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像无家可归的旅游者那样想入非非,我的家在这里面就好了。
  主持人:赵长天近来被称为“新概念之父”,这当然是因为红遍中国的“全国新概念作文”品牌。如今的赵长天身兼几职:上海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萌芽》杂志主编,据说还有一个身份是“上海萌芽实验中学”的董事长。
  “新概念作文”应该也算得上是中国办刊史上的一个小小奇迹了。《萌芽》最初改刊的时候,宗旨很简单,就是“办给高中生和大学生看”,就是“认认真真找读者,一心一意做市场”。儒雅的赵长天有着自己独特的放弃与坚持——这也就像他独特的看园林的态度:“中国的精品,全世界游客都想来看看。没有理由拒绝,那么只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各人看各人的网师园吧。”
  品味网师园
  赵长天
  网师,即渔翁。但应该不是撒网捕鱼的渔夫,是独坐岸边闲情悬钓的渔翁。网师园这样的苏州园林,骨子里就是透着淡定的闲适。
  第一次到苏州,是三十年前的蜜月旅行。那时候还没有旅游的概念,借住在亲戚家,想不到,也舍不得去住旅馆。到苏州当然就是为了看园林。那时候的园林,还没有如潮的游客,稀稀落落几个人,散在亭阁回廊间,和花草树木、湖石楼榭融为一体。苏州园林之妙,就在于把人工与天然合一,使建筑成为自然风光的一部分。再把人也变成风景,就是妙上加妙了。
  中国的传统中没有公园的概念,要么皇家园林,要么私家园林。网师园是私人宅邸,万卷堂,五峰书屋,风来亭,蹈和馆,都是家里人读书听琴品茶的处所。私宅当然不能占地宽广,将近6000平方米,就够大的了。自然,古代土地不像今天那么金贵,欧洲的贵族庄园,把万千公顷的森林草原统统圈进来,也是一种气派。但居家过日子,也总是局限在一两幢楼里。他们把家和园是分开来的。苏州园林,则把家园合在了一起,用假山,用荷塘,用漏窗,用影壁,用长廊,把不大的一块地方折叠出无限奥妙,来弥补占地的有限。这是一种情趣,要有把玩古董,鉴赏书画的雅兴,才能品出移步换景中的美。欣赏苏州园林,要有一点中国文化的底子。
  三十年前初游苏州园林,那时候还有细细品味的条件,因为那种味道还在。可惜当时年轻,一路匆忙,跑马观花的要把所有的景点走完。那时候缺少的是品尝园林最重要的闲适心境。现在老了,心静下来了,园子却热闹起来。从早到晚,人如长龙,到处挥舞着旅行社的小旗,喧闹着导游的喊叫,网师园的味道,已经远离当初设计建造者,变成了另外的一样东西。但这也无可奈何,大众都有享用文化的权利;中国的精品,全世界游客都想来看看。没有理由拒绝,那么只好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各人看各人的网师园吧。
  假如你有心,或寒冬,或雨天,或候着关门闭园前游客只准出不准进的一刻,静下心来,漫步一周,你就看到素面朝天的网师园了。那才是真正的苏州园林。
  编者注:下期《苏州杂志》将刊登第三第四部分,分别由荆歌、王稼句约请林白、韩东、徐坤、李洱、洁尘、李辉、止庵、虹影、王充闾等作家作嘉宾。
  摘自《苏州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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