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学”与“人之自觉”
谈“学”与“人之自觉”
昨闻陈君所谈:佛说儒说同一源头,皆从人的腔子裹出发,甚是。惟此言尚觉未尽,今更补充之曰“我,人也”!必有如是之自觉,始得谓之人,不然则禽兽耳。必从此立说始得谓之觉,不然则戏论耳。佛说儒说同一源头者,实在於此(儒说以
“人”为中心,可不待言,佛法以人身而说,佛教於人道中施设,又以具足“丈夫相”而成佛,则“人”亦佛说之中心对象也)信宇宙闾学说堪称为学而无愧者,其标准亦在於此。
蛛之结绸,蜂之营窠,其技之工,虽大艺术家无以过之,然亘千万年而不变。此本能之生活,适应环境则尔也。人类之生,日新月异,导之向上,可无止境。此超乎本能之生活,创新环境则尔也。人类之思想论议若不从人之自觉出发,必限於开展本能顺应环境,仅足以图存,而无益於人生之向上,故不得谓之学。
学由於人之自觉,由自觉进而认识人之所以为人即所说人性者,又有深浅之不同,因之表现於学说者,究竟与不究竟各别。
其在儒家,孔之後自以孟、苟为两大派,皆知於心以求人性。但孟之所认识者为“心性”,故曰:“今人乍见孺子将入於井,皆有悚惕恻隐之‘心’,非所以纳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誉乡党朋友也。非恶其声而然也。由是观之,无恻隐之‘心’非人也。 ”此於透过好恶情欲之处洞见人性之为“心”。苟之所认识者为“情性”,故曰“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於争夺,合於犯分乱礼而归於暴……”此完全就纷乱之情欲以言人性,所见者浅,遂不得不归结於“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克实而谈,两家虽同宗孔,其真能发扬光大孔门“仁,人心也”之宗旨者,仍孟说而非苟说。後世儒学有意无意问,皆以苟说为宗,今欲加以简别,揭示孔子之真宗旨,应改称孔学而不称儒学。
於此易附带论及者,老庄从否定人性之观点以立说,遣毒数千年,实不配称之学。
老氏主张复归自然之常道,究其动机,实出於本能自利之一念。故其言曰“既以为人已愈有,既以与人已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圣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耶,故能成其私”。其所以待人者,乃在虚心实腹,弱智强骨,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为。人而如此,其有异於禽兽者,仅衣冠耳。迨夫庄氏,自利本能之发展益甚,不惜以人齐物,委身造化,并人之实亦取消之。故其言曰“有人之形,无人之情,……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又曰“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夫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善吾死也”。存亡之义一,人物之界消,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为胡蝶欤,胡蝶之为周欤,於是终於“物化”。老庄之说不足称学,只是方术而已,《庄子·天下篇》亦自承之。孟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故者以利为本”。荀曰“庄子蔽於天而不知人”。可谓洞见此派之病根。方今世风颓弊,逐利之习,达於极端,乃犹有新老庄之说 有益人生,而舆以提倡者,甘毒药如醍醐,诚倒惑之至也。
再谈孟学其高苟一著,固无可疑,但以佛法比,则逮不如佛法深透,之究竟?孟言人心之四端,诚是也,然见诸实践者,则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爱亲为仁之实,从兄为义之实,由仁施义,遂诏“君子之於物也,爱之而弗仁,於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之而仁民,仁民而爱物”。爱有差、等亲若本然(此既义内之说)。故其学为人而发亦仅极於人道而止。佛法则曰“若有发趣菩萨乘者,当生如是‘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胎生、湿生、化生,若有色无色,有想无想,非有想,非无想,尽诸世界所有聚生,如是一切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虽令如是无量众生证圆寂已,而无一众生入圆寂者”。非但人也,凡是聚生无不同具此“心”,即无有不平等。通众生为一体,此心之不安即众生之疾痛虑,此心之所安即众生之安乐处。佛心以圆寂为安,故大乘发心, 一切众生皆令圆寂。此所诏大心人也。大心人不同入市交易,亦行其心之所不忍不行而已(此即悲心发动处)。源之远者其流长,根之深者其叶茂,此心所发,殆有雷霆万钧之力,六道四生无不贯澈,非但一“人道”足以限之,此则佛法之所以为大也。
但佛法有大小乘,其本源在认识“本寂心之性”相同,而其认识亦深浅各异。小乘所见於本寂之心性者,止可以得解脱(此即本寂之共相,远离烦惑,仅有消极的意义),其结果仅得解脱身。大乘所见於本寂之心性者,不仅解脱也,且即是如来之所自出,故诏之如来藏(此即本寂之自相,能生功德,具备积极的意义),其果乃得法身。佛法以成佛为究竟,故堪称真正佛法者,在大乘而非小乘。大乘由本寂心性以见如来藏,实为佛法最极根本,人生得以摆脱“无常故苦,苦故无我”之必然业运,而跃进“常乐我境”之佛境者,实此以为关键。涅槃云“我者即是如来藏义, 一切众生悉有佛性,即是我义”,庄严经论称之为“大我相”,“大我者一切众生为自作故”。是则认识及於如来藏,正由吾人之自觉而来。唯佛法之说我有从认识中之实体而言,有从价值之感受而言,前者为佛法之所破,後者乃佛法之所依。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不可不辩。经论中多有即蕴无我离蕴无我,蕴非我相之分别,涅槃更举实例。凡夫愚人所计我者,或言如大姆指,或如芥子,或如微尘,凡此之我皆就认识中的实体而言,无毫未实在,佛法即以是义而说诸法无我也。价值之感受从自在义而说我发於人心之最深处,实为真学问之源泉。由是佛法之教人,不以一己之现实为足,必勇猛精进,积集功德,求充己之量而为圣为佛。又不以众生之现实为足,必尽世界所有众生,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此是何等究竟痛彻。宇宙问有学,则佛学而已,有真正人生,则佛法人生而已。然此出於人之自觉;不可不知也。彼一往拘泥小乘之义,而惧说我者,视众生有如水面浮萍,随风漂荡,六度万行,无边事业,复伊谁负之哉。
如上所谈,学问之源头即明,佛孔异同之故,由是求之,庶几能得其实矣。
院友会座谈会讲
一九四四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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