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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达摩考

       

发布时间:2009年04月12日
来源:不详   作者:胡 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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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提达摩考
  胡 适
  菩提达摩的传说在禅宗史上是一件极重要的公案。禅宗尊达摩为初祖,造出许多无稽的神话,引起后来学者的怀疑,竟有人疑达摩为无是公乌有先生一流的人。我们剔除神话,考证史料,不能不承认达摩是一个历史的人物,但他的事迹远不如传说的那么重要。
  记载达摩最早的书是魏杨街之的《洛阳伽蓝记》。此书成于东魏武定丁卯(西历547),其中记达摩的事凡两条。其一条云:
  修梵寺有金刚,鸠鸽不入,鸟雀不栖。菩提达摩云,得其真相也。(绿君亭本,卷一,页21。 )
  其一条云:
  永宁寺,熙平元年(西历五一六)太后胡氏所立也。……殚土木之功,穷造形之巧。佛事精妙,不可思议。……时有西域沙门菩提达摩者,波斯国胡人也,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见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歌咏赞叹,实是神功, 自云, “年一百五十岁,历涉诸国,靡不周遍;而此寺精丽,阎浮所无也。极佛境界,亦未有此。”口唱“南无”,合掌连日。(同上本,卷一,页1以下。)
  杨街之著书的时候,距此寺被毁之时不远,他与达摩可算是先后同时的人,此其可信者一。
  那时未有禅宗的传说,杨氏无伪托的必要,此其可信者二。故从扬氏的记载,我们可以承认当日实有菩提达摩, “起自荒裔,来游中土”自称年一百五十岁。
  永宁寺建于熙平元年(516,至孝昌二年(526)刹上宝瓶被大风吹落;建义元年(528)尔朱荣驻兵于此;明年(529)北海王元颢又在此驻兵。至永熙三年(534),全寺为火所烧,火延三个月不灭。依此看来,达摩在洛阳当在此寺的全盛时,当西历516—526年。此可证《景德传灯录》所记达摩于梁普通八年(527)始到广州之说是不确的了。
  记达摩的书, 《伽蓝记》之后要算道宣的《续高僧传》为最古了。道宣死于唐高宗乾封二年(667),他的《僧传续》至贞观十九年(645)止。那时还没有禅宗后起的种种传说,故此书比较还算可信。道宣的《达摩传》云:
  菩提达摩,南天竺婆罗门种,神慧疏朗,闻皆晓悟。志存大乘,冥心虚寂,通微澈数,定学高之。
  悲此边隅,以法相导。初达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随其所止,诲以禅教。于时合国盛弘讲授,乍闻定法,多生讥谤。有道育、慧可,此二沙门年虽在后,而锐志高远;初逢法将,知道有归,寻亲事之,经四五载,给供咨接;感其精诚,诲以真法。(卷16)
  以下述“四法”与“壁观”,末云:
  摩以此法开化魏土。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录其言语,卷传于世。
  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游化为务,不测于终。
  这篇传与《洛阳伽蓝记》有一点相同,就是说达摩自言年一百五十余岁。最不同的一点是《伽蓝记》说他是波斯国胡人,而此传说他是南天竺婆罗门种。此可以见传说的演变,由“起自荒裔”的波斯胡,一变而为南天竺婆罗门种,再变就成了南天竺国王第三子了!
  然道宣所记,有几点是很可注意的。
  (1)此传说达摩“初达宋境南越”,此可见他来中国时还在宋亡以前。宋亡在西历479。此可以打破一切普通八年(527)或普通元年(520)达摩到广州之说。假定他于479年到广州, “末又北度至魏”,到520年左右他还在洛阳瞻礼永宁寺,那么他在中国南北共住了四十多年,所以他能在中土传授禅学,自成一宗派。此说远胜于“九年化去”之说。
  (2)此传说他在本国时“冥心虚寂” “定学高之”;又说他到中国后, “随其所止,诲以禅教”,又说他的“定法” “壁观”。大概达摩确是一个习禅定的和尚,故道宣把他列入“习禅”一门。 《伽蓝记》说他见了永宁寺便“歌咏赞叹,口唱‘南无’,合掌连日”,这又可见他虽习禅定,却决不像后来中国禅宗里那种“呵佛骂祖”打倒一切文字仪式的和尚。
  (3)此传中全无达摩见梁武帝的故事,也没有折苇渡江一类的神话,可见当7世纪中叶,这些传说还不曾起来。达摩与梁武帝问答的话全是后人伪造出来的。
  (4)此传记达摩的结局云: “游化为务,不测于终。”此可见7世纪中叶还没有关于达摩结局的神话。同传附见《慧可传》中有“达摩灭化洛滨”的话,但也没有详细的叙述。记达摩的终局,当以此传为正。 《旧唐书·神秀传》说“达摩遇毒而卒,其年魏使宋云于葱岭回—,见之。门徒发其墓,但有只履而已。”此为后起的神话。
  《洛阳伽蓝记》记宋云事甚详,也不说他有遇达摩的事。8世纪中,东都沙门净觉作《楞伽师资纪》(有敦煌唐写本),其中记达摩事尚无遇毒的话。8世纪晚年,保唐寺无住一派作《历代法宝记》(有敦煌唐写本),始有六次遇毒,因毒而终的神话。此亦可见故事的演变。
  (5)道宣记达摩的教旨最简单明白。传云:
  如是安心,谓壁观也。如是发行,谓四法也。如是顺物,教护讥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
  这是总纲。
  然则人道多途,要惟二种,谓理行也。
  何谓“理人”?
  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容尘障故,令舍伪归真,疑(同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人”也。
  何谓“行人”?
  行人,四行,万行同摄。
  初,报怨行者,修行苦至,当念往劫,舍本逐末,多起爱憎;今虽无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无怨怼。经云,逢苦不忧,识达故也。此心生时,与道无违,体怨进道故也。
  二、随缘行者,众生无我,苦乐随缘;纵得荣誉等事,宿因所构,今方得之,缘尽还无,何喜之有?得失随缘,心无增减;违顺风静,冥顺于法也。(按:末二语不易解。据敦煌写本《楞伽师资纪》引此文云, “喜风不动,冥顺于道”,可以参证。)
  三、名无所求行。世人长迷,处处贪著,名之为“求”。道士悟真,理与俗反;安心无为,形随运转。三界皆苦,谁而得安?经曰, “有求皆苦,无求乃乐也。”
  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
  以上所述,似是有所依据。道宣说: “识真之士,从奉归悟,录其言语,卷传于世。”据净觉的《楞伽师资纪》(敦煌唐写本,藏巴黎图书馆,及伦敦大英博物院)说:
  此四行是达摩禅师亲说,余则弟子昙林记师言行,集成一卷,名曰《达摩论》也。
  昙林的事迹无可考,疑即是《续高僧传》附传之“林法师”。据传云:林法师当“周灭法时(574),与可(慧可)同学,共护经像。” 《续僧传》记达摩的宗派传授如下:
  林法师
  向居士
  化公
  廖公
  慧满死时,已在贞观十六年(642)以后,与道宣正同时,故道宣所记应该是最可信的。
  达摩的教旨分“理”与“行”两途。理人只是信仰凡含生之伦同有真性;因为客尘障蔽,故须凝住壁观。壁观只是向壁静坐,要认得“凡圣等一,无自无他。”所谓少林面壁的故事,乃是后人误把少林寺佛陀的故事混作达摩的故事了。
  四行之中,第四行即性净之理,即是“理人”一条所谓“含生同一真性”之理。其余三行,报怨行认“苦”为宿业,随缘行认荣誉为宿因所造,苦乐均不足动心,故能行无所求。无所求即无所贪著, “安心无为,形随运转。”
  总括看来,达摩的教旨不出三端:一为众生性净,凡圣平等;二为凝住壁观,以为安心之法;三为苦乐随缘,心无所求,无所执著。 《续僧传》附《向居士传中》说向居士寄书与慧可云:
  除烦恼而求涅檠者,喻去形而觅影。离众生而求佛者,喻默声而寻响。
  烦恼即是涅椠,故甘心受苦;凡圣平等,众生即是佛,故不离众生而别求佛也。此正是达摩的教旨。这一宗派主张苦乐随缘,故多苦行之士。 《续僧传》记那禅师“唯服一衣,一钵,一坐,一食。”又慧满也是“一衣,一食,但蓄二针;冬则乞补,夏便通舍,覆赤而已。往无再宿,到寺则破柴,造履,常行乞食。” “……贞观十六年(642)满于州南会善寺侧宿柏墓中,遇雪深三尺;……有请宿斋者,告云, ‘天下无人,方受尔请。’”这都是达摩一派的遣风。
  宋代的契嵩不明此义,妄说四行之说非“达摩道之极”。(《传法正宗记》卷五。)他生在宋时,听惯了晚唐、五代的禅宗玄谈,故羡慕后人的玄妙而轻视古人的淡薄。他不知道学说的演变总是渐进的,由淡薄而变为深奥,由朴素而变为繁缛;道宣所述,正因为是淡薄朴素,故更可信为达摩的学说。后来的记载, 自《景德传灯录》以至《联灯会要》,世愈后而学说愈荒诞繁杂,至是由于这种不甘淡薄的谬见,故不惜捏造“话头”,伪作“机缘”,其实全没有史料的价值。
  今试举达摩见梁武帝的传说作十个例,表示一个故事的演变的痕迹。
  7世纪中叶,道宣作《续高僧传》,全无见梁武帝的事。
  8世纪时,净觉作《楞伽师资纪》,也没有达摩与梁武帝相见问答的话。
  9世纪初年(804-805)日本僧最澄人唐,携归佛书多种;其后他作《内证佛法相承血脉谱》,引《传法记》云:
  谨案, 《传法记》云……达摩大师……渡来此土,初至梁国,武帝迎就殿内,问云, “朕广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达摩大师答云, “并无功德。”武帝问曰, “何以无功德?”达摩大师云, “此是有为之事,不是实功德。”不称帝情,遂发遣劳过。大师杖锡行至嵩山,逢见慧可,志求胜法,遂乃付嘱佛法矣。(《传教大师全集》卷二,页518。)
  《传法记》现已失传,其书当是8世纪的作品。此是记梁武帝与达摩的故事的最早的。
  8世纪晚年,成都保唐寺无住一派作《历代法宝记》,记此事云:
  大师至梁,武帝出城躬迎,升殿。问曰:“和尚从彼国将何教法来化众生?”达摩大师答,“不将一字来。”帝问: “朕造寺度人,写经铸像,有何功德?”大师答, “并无功德。此是有为之善,非真功德。”武帝凡情不晓。乃出国,北望有大乘气,大师来至魏朝,居嵩山,接引群晶,六年,学人如云奔雨骤,如稻麻竹笔。(此据巴黎图书馆藏敦煌写本。)
  此与《传法记》同一故事,然已添了不少枝叶了。
  柳宗元在元和十年(815),作《大鉴禅师碑》,其中有云:
  梁氏好作有为,师达摩讥之,空术益显。(《柳先生集》八。)
  这可见9世纪初年所传达摩与粱武帝的问答还不过是“有为”一段话。
  越到后来,禅学的“话头”越奇妙了,遂有人嫌“有为”之说为太浅薄了,于是又造出更深奥的一段话,如《传灯》诸录所载:
  十月一日到金陵。帝问,朕自即位而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数,有何功德?”祖云, “并无功德。”帝云, “何得无功德?”祖云, “此但人天小果,如影随形,虽有非实。”帝云, “如何是真功德?”祖云, “净智妙圆,体自空寂。如是功德,不以世求。”帝问, “如何是圣谛第一义?”祖云, “廓然无圣。”帝云·, “对朕者谁?”祖云, “不识。”帝不领旨。祖于是月十九日潜渡江北。十一月二十二日届于洛阳。(此用宋僧悟明的《联灯会要》卷二,页229)
  这一段记事里,不但添了“真功德” “廓然无圣” “对朕者谁”三条问答,并且还添上了详细的年月日1 7世纪人所不记,8世纪人所不能详,而11世纪以下的人偏能写出详细的年月日,这岂非最奇怪的灵迹吗?(参看忽滑谷快夫《禅学思想史》上,页307,论“廓然无圣”之语出于僧肇之《涅槃无名论》。)
  这一件故事的演变可以表示菩提达摩的传说如何逐渐加详,逐渐由唐初的朴素的史迹变成宋代的荒诞的神话。传说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其实禁不住史学方法的日光,一照便销溶净尽了。
  达摩的传说还有无数的谬说。如菩提达摩(Bodhidharma)与达摩多罗(Dharmatrata)本是两个人,后来被唐代的和尚硬并作一个人,竟造出一个最荒谬的名字,叫做菩提达摩多罗!于是6世纪还生存的菩提达摩,竟硬被派作5世纪初年(约413)译出的禅经的作者了!
  又如《传法记》(最澄引的)说菩提达摩曾遣弟子佛陀耶舍先来中国。 《历代法宝记》也记此事,却把佛陀耶舍截作两人!(见敦煌唐写本)这真是截鹤之颈,续鸭之脚了1
  1927年8月21曰
  书菩提达摩考后
  我假定菩提达摩到中国时在刘宋亡以前;宋亡在479年,故达摩来时至迟不得在479以后。我的根据只是道宣《僧传》中“初达宋境南越”一语。
  今日重读道宣《僧传》,在《僧副传》中又得一个证据。传中说僧副是太原祁县人,性爱定静,游无远近,裹粮寻师,访所不逮。有达摩禅师,善明观行,循扰岩穴,言问深博,遂从而出家。义无再问。一贯怀抱,寻端极绪,为定学宗焉。
  后乃周历讲座,备尝经论,并知学唯为己,圣人无言。
  齐建武年,南游杨辇,止于钟山定林下寺。萧渊藻出镇蜀部。遂即拂衣附之。
  ……久之还返金陵,……卒于开善寺,春秋六十有一,即(梁)普通五年也。
  齐建武为西历494-497。梁普通’五年为524。僧副生时当464年,即宋孝武帝末年。建武元年他才有三十岁,已快离开北方了。故依据传文,他从达摩受学,当在二十多岁时,约当萧齐的初期,西历485—490之间。其时达摩已在北方传道了。
  以此推之,达摩到广州当在宋亡以前,约当四七O年(宋明帝泰始六年)左右。
  他在南方大概不久,即往北方。他在北方学得中国语言,即授徒传法,僧副即是他的弟子中的一人。
  他当520年左右还在洛阳瞻礼永宁寺,可见他在中国约有50年之久,故虽隐居岩穴而能有不少的影响。他大概享高寿,故能自称一百五十岁。
  又 记
  道宣在“习禅”门后有总论,其中论达摩一宗云:
  属有菩提达摩者,神化居宗,阐导江洛。大乘壁观,功业最高。在世学流,归仰如市。
  然而诵语难穷,厉精盖少。审其口慕,则遣荡之志存焉;观其立言,则罪福之宗两舍。详夫真俗双翼,空有两轮,帝纲之所不拘,爱见莫之能引,静虑筹此,故绝言乎?
  “诵语”二语,是指他的学徒虽众,真能传道的很少。 “遣荡”是指壁观; “罪福两舍”是指他的四行。
  “详夫”以下不是单论达摩,乃是合论僧稠与达摩两宗,故下文云:
  然而观彼两宗,即梁之二轨也。稠怀念处,清范可崇;摩法虚宗,玄旨幽赜。可崇则情事易显,幽赜则理性难通。
  “念处”是禅法的“四念处”。僧稠传的是印度小乘以下的正宗禅法,达摩只有壁观而已,已不是正统了。道宣是律师,故他论中推祟僧稠及南岳、天台一派,而对于达摩一派大有微词。
  十八,九,三十。
  又 记
  《慧可传》中明说“达摩灭化洛滨,可亦埋形河淡。……后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邺,盛开秘苑。”这可见达摩死于东魏天平(534-537)以前,其时尚未有北齐。北齐开国在550年。故今本《续僧传》传目上作“齐邺下南天竺僧菩提达摩传”,这“齐”字是错误的。
  十八,九,三十。
  (原载《胡适文存》第5集)附:
  与胡适之论菩提达摩书
  太 虚适之先生:
  在《现代评论》读了大著的《菩提达摩》,因我对于这事,也曾用过一回推考,特写出寄上。
  我以为: 《洛阳伽蓝记》上所载的菩提达摩,是的确有这个波斯胡僧的,但却不是后来禅宗奉为初祖的菩提达摩。禅宗所奉为初祖的事实上人物,应是先在嵩山少林寺为魏君臣道俗举国奉为大禅师的佛陀扇多。至其名字,则是后来禅宗的人,为避去佛陀扇多,乃影借达摩波罗与菩提达摩、菩提流支的名字,另用此名立为初祖的。略言其证据有三种:
  一、奇异的禅风,由佛陀扇多后渐昌。
  二、传达摩与流支不合,然此实为扇多与流支的议论不合之故事。
  三、二祖神光——慧可,即传扇多禅的慧光律师,一名折成二名。
  至宣律师《僧传》所载,则出于禅宗传说流行后,更采《伽蓝记》一百五十岁之说而成。这点意见,或可备哲学史的参考。
  (选自《海潮音》月刊第九年第二期
  民国十七(1928)年七月七曰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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