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澄佛学思想初探
吕澄佛学思想初探
杜继文
世界宗教研究一九九八年第一期
一
杨文会先生是中国近代佛教复兴运动的奠基人,由他创建的金陵刻经处则是中国佛教复兴运动的策源地。中国近现代佛教的一切发展和进步,几乎无不与金陵刻经处有关。由金陵刻经处搜集、整理、校勘、印制的佛教典籍和图像,其完善和精湛,堪称首屈一指,至今也是最好的版本。在这里兴办的佛教教学以及创立的支那内学院,培养出许多人才,不但是中国佛教界的精英,也应属于整个中华民族的精英。以刻经处和内学院为中心发起和推动的佛学新思潮,唤起了古老佛教的新生,对当时思想文化界的觉醒起过积极的作用。
吕秋逸先生师承欧阳竟无先生,是金陵刻经处后期的脊梁,支那内学院的实际领导人。他的为人和学问,是刻经处和内学院精神的继承和发展,也可以说是最终的体现者。我作为他最后的一批学生之一,试就吕先生的佛学思想谈点个人的体会。本文涉及的只是吕先生全部学问中的一个方面,也是学术界普遍不大注意的一面。
60年代初,吕先生作为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学部委员,受学部委托,在南京举办了“佛学学习班”,讲授的主要课程是“二史一论”。“二史”即后来根据讲稿整理出版的《印度佛学源流略讲》和《中国佛学源流略讲》二书,这已为佛学研究者所熟知;“一论”指“佛学概论”,包括《正觉与出离》、《缘起与实相》、《观行与转依》等三篇文章,了解内情的人大约不多。
上述三文是吕先生的旧作,50年代经过修改在《现代佛学》上先后发表;60年代它们纳入“佛学概论”的总题目中,着重阐述了先生立论的佛典依据;1986年李安先生编纂《吕澄佛学论著选集》(齐鲁出版社出版),经先生同意再次入选。从这一过程,大体可见这组论文在先生心目中的地位。1995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的《吕澄集》,也收入了这三篇文章,应该说,编者是有眼光的。
根据我的理解,《正觉与出离》一文,中心在为佛学正名纠偏,解决佛学的根本性质问题。众所周知,佛教的基础教义是“四谛”,四谛之首是“苦谛”,因而也成了全部佛教的原始出发点。人生无常,人生是苦,是佛教的老生常谈。但“苦”的根源是什么?此文认为,“声闻乘的解释不大正确”,因为他们把“人生欠缺、痛苦的原因”,归咎于“人生的本质上”。在声闻乘看来,人生是由“业”与“惑”造成的。以业惑为因,其结果必然是“苦”。然而,如果没有任何思想行为,什么烦恼都泯灭了,那还会有人生存在吗?所以声闻乘提倡“不生”或“无生”,并即以“不生”或“无生”来规定涅槃的特征,这实际上是对人生的一种绝望,是“取消人生”,在实践上就是悲观消极,禁欲遁世。对此,吕先生是非常不赞成的。
吕先生认为,菩萨乘的观点与此不同。“苦”的起因不在人生的本质,而是人类一定社会历史阶段中产生的“主客观矛盾”。“概括地讲:在全人类的社会问题未得到彻底解决之前,人生的需求会时常跟环境不合式而发生种种痛苦。”也就是说,“苦”是特定社会条件下的一种历史现象,而不是与人俱生即有的永恒现象;人生的需求与环境——吕先生这里主要指社会环境,“不合式”的时候,才会发生痛苦,言下之意,在“合式”,即主客观统一的时候,就不会发生痛苦。
据此,先生强调,“人生不能避开所对的一切而独存”,烦恼是“从对他的关系而生”,因此,人生问题的解决,决不能避开人生面对的现实社会,不能脱离与他人的关系。“人们生活在社会里,应该最好的为自己,为他人而生”,从而掌握自己的命运,也就应该“投身于世间,渗透于世间,而求世间本质上的变革”。这样,人生问题的解决,说到底,是依赖于“世间本质上的变革”;而人生觉悟的主要表现,则是认识到个人对社会变革负有责任。这种责任心,与菩萨乘的大悲心,恰恰是相应的。
吕先生在这篇文章中,特别解释了“世间”一词。“世间一词在这里用来,是取它‘应可破坏’的”的含义了,也就是指“人生行事”中“污染的,不善的”,即应该破坏的那些成分,而不是指人生自身。与此相应,“出世间”所出离的不是整个的现实世界,而仅限于“所应破坏、变革的染污、不善成分。”因此,菩萨乘不但主张“即世而出世”,而且主张“转世而出世”。先生认为,“转世而出世”,乃是“佛学上最后又最重要的主张”。
这些观点,从对“苦”因的诠释,到以个人之对社会责任的自觉,说明“正觉”的内容,以及将社会变革作为个人“出离”的前提,都是十分新颖的,正体现了菩萨乘提倡“依义不依语,依法不依人”的创新精神。但是作为已经完成了转变的出世间,将是什么样子?什么是彻底解决“全人类的社会问题”?先生在文章中没有明确说明。既可以解作人间净土,也可以解作大同世界,或共产主义,当然,也许都不是。不过从他的两个提法中可以推断:
第一,在解释“寂静”这一佛教最终归宿时,先生说:寂静“不是人生活动的停止,而是重新建立起整然的秩序,由此才会有顺理成章的一切行为”[见《缘起与实相》之二。]。这个“重新建立起整然的秩序”,就是先生一再强调的“合理的”、“应当的”社会;所谓“顺理成章的一切行为”,当指与这一“整然的秩序”自愿相应的活动。这时的“无住涅槃”就成了“依据必然得其自由”。
第二,“涅槃”在于“找到人生真正的常乐我净”。这本是《涅槃经》译出以后的传统观点。先生用来作为人生的一种最高理想,无疑也是寄希望于那个“整然的秩序”的。具体说,是能够保障和促进人类的健康长寿、幸福快乐、平等自由、道德高尚的,一种良好的社会环境,当然,在实践上它需要经过极为漫长的时间才能到来。
《缘起与实相》一文,主要是为上述的佛学观念提供理论根据。
“缘起”说是佛教的因果论,吕先生一贯认为,它是佛教区别于其他宗教和哲学流派的根本特质。此文把佛家的缘起说分为三种,即“业感缘起”、“受用缘起”、“分别自性缘起”,并认为它们是从不同层面构成了“很完全的体系”。对于“缘起”的这种分类方法,与其他分类相比,一般学人会感到陌生,但它的理论性和概括性却要更强一些。
“业感缘起”一名“爱非爱缘起”,通常称作“十二支缘起”,稍有佛学常识的人都会知道。吕先生释义的特殊处,在于剔除它的三世轮回教义,而当作人生一世的一层因果关系。其中“识”的一支,指的是“人的个体”在“人格的意识”上的“永续”和“统一”;“无明”一支指“在人们还未彻底认识实相的时候,一切行为都难免于盲目”。这样,以盲目性为响导,令“欲望(爱取)不得其正向”,就必然造成痛苦,流转无已。换言之,不能彻底认识“实相”,从而不能正确引导欲望的冲动,构成了主客观分离和矛盾的主要原因。
“业力不失是“业感缘起”的重要命题,也是被解释的异义最多的命题。“业”有善有恶,有“共”与“不共”。而业力感召的功能,吕先生更分为“自感”、“共感”和“类感”三种,从而把个人的思想行为与他人,以至与整个人类的活动联系起来,形成一种“生存的相依,互生影响,而个人行为应对全体负责”的局势。如果每个人都能“自利利他”,把自己的行为同“对全体负责”统一起来,那就可以做到“由烦恼的嚣动趋向寂静,由烦恼的杂染趋向纯净”,即谓之善。这也就完成了从人生的“转变向上”,达到全体的“转变向上”。
所谓“受用缘起”,吕先生是综合“五蕴”、“四缘”、“十二处”、“十八界”以及“二谛”等佛教传统诸说,用以集中阐发主观与客观的关系。主观心识如何接受客观,以及如何再反作用于客观,就是“受用缘起”讨论的内容。一方面,“客观的境色对于主观心识能限制它缘虑的范围,并还要求它缘虑的生起”;另一方面,“主观思维分别的开展,它前前后后的种类、分量都相互关联着,前行的心思大体规定了后起的种类。”结合这两个方面观察,“可见这中间不单纯是客观片面地影响于主观;由于主观的无间的开展,也逐渐发生反作用于客观。”这种反作用,表现为人的“实际动作”,也就是“变革”对象。因此,从“业力不失”的意义看,“人们当前所处的环境无疑是自业共业预先作好了的安排”,但随着主观道德意识的发达,“人们对于以后的境遇安排各自有其道德的责任,不容苟安于现成而不求其变革。”
如果说,主客观矛盾是痛苦的根源,那么,通过主观道德责任感的增长,参与对客观世界的变革,就是解决矛盾,实现主客观统一的正途。
主客观关系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是认识“绝对的真”,把握诸法实相。“二谛”说就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据吕先生看来,真俗二谛都是讲实相的,虽然在接近真实的程度和受用的范围上有所不同,但均属于假言名想中事,并非究竟。
第三种“分别自性缘起”。这里所说的“分别自性”,实指认识的种种现象,唯识家归之为名想概念,亦名“习气”、“功能”、“种子”等。从主体讲,它是人生的整体宇宙观念体系,就其涉及的内容言,包括整个宇宙人生。人生的实践经验及其观念系统之间、观念系统内部善与不善等性能之间,存在着特定的因果联系,因而也就与整个宇宙和社会群体有关,所以吕先生把这种缘起看成是论及范围最广大的一种。它的主要教理在于说明,个人的观念体系的转变,必然作用于与之有关的群体和社会,同时也有待于群体和社会的转变。按吕先生的说法,“人生的彻底变革,必须就全人类着眼”,从“个人生存的体验到全体人生的变革”,而有关的认识,也必然是“社会性的”。
这个问题在唯识家讲来既复杂又烦琐。但一切变革说到底是从对“实相”的认识开始。吕先生认为,“三自性”说都是从认识论角度讲实相的,但最究竟、最圆满的实相是“圆成实性”。“圆成实性”是现象的真正本质,其特点不但是“离言”的,而且超越了主观名相的限制,成就了实践、认识和道德纯净的统一。因此,圆成实性既是客观真理,也是最完善的人格类型。
最后一文《观行与转依》,是重点解释“佛家实践的原则性”问题。
在“分别自性缘起”中,吕先生已经说过:“人生转变的关键,有待对整个宇宙人生的了解。”这种“了解”,需要智慧,凭借智慧对“整个宇宙人生”的了解,就是“观”;观“指导人生实践,名之为行”。例如,“按实际而行就和道理相应,成为瑜伽行”。[《正觉与出离》。]这就是带有纲领性质的菩萨行。“观行的效果在于内而身心,外而事象(在认识上作为对象的事物),从烦恼的杂染向离垢的纯净,又从知见的偏蔽趋向解悟的圆明……终至本质上彻底转变,这便是转依。”
这段话的内容很丰富。按《成唯识论》的说法,“转依”有两种,一是“转烦恼障得大涅槃”,一是“转所知障证无上觉”。这两种“转依”都是以正确的认识(智慧)把握“实际”(真如),使之“和道理相应”为前提。此中“转依”的“依”有二解,一指“依他起”(相当于表像,实指现象界):转舍对“依他起”的错误认识(遍计执性),转得对“依他起”的真实认识(圆成实性)。一指客观真理(唯识真如),迷此真理,即受生死苦;悟此真理,便得涅槃。因此,看起来是两种转依,但起决定作用的是对于客观真理是否有正确的认识。生死涅槃的分界线,说到底,在于对真理的迷或悟。
我这里用客观真理一词解释“唯识真如”,吕先生是没有讲过的。但他把“三自性”和两种“转依”都从主客观关系的角度进行分析,处处把“实相”、“实际”作为正确认识需要把握的本质,因此我认为他是把“唯识真如”抽象化为一般真理了。据《成唯识论》的解释,“唯识真如”不属于“三能变”的范围,不是经验的产物,也不是阿赖耶中本有的“种子”,但它却是大菩提证得的对象,有人称之为“理佛性”,所以说它具有客观性,也符合论典本义。吕先生曾为我们专门讲授过《瑜伽师地论》中的《真实义品》,此品中突出有“离言自性”的存在,这“离言自性”就是不受名言概念等主观意识左右的真实性。
总之,从吕先生的“佛学概论”中大体可以得出以下三点结论:
第一,佛学不应该成为消极的、脱离现实社会,仅为个人人生得利的学问,相反,应该积极主动地参与对社会,对群体,以至对人类生活的改善和进步的活动,并具备高度的责任感,负起应有的责任。
第二,佛学不应该走自我内省的路线,也就是说,不应该坚持从“始觉”回归“本觉”的修持方法,而应该外向的,以追求“真实义”,把握客观真理,并按其道理实践,作为最高的觉悟目标。是外向探索真理还是内向自我修养,这在中国思想史上是具有重大意义的问题。将二者结合起来谈,尤为罕见。
第三,据以上两点,佛学实践是一个极为漫长的历史过程。所谓“顿悟”只有在现证真如的一瞬间或有意义。真正的觉悟,要在“后得智”的长期实践中才能完成。因此,吕先生体现的是刻经处和内学院精神,是深重、责任、坚韧与敏锐,同那种“随缘放旷,任性逍遥”一类的洒脱是迥然不同的。
吕先生曾被人看作是一个以印度佛学为正统,而贬损中国佛学的学者,尤其表现在他斥责“心性本觉”为伪说和考证《圆觉》等为伪经上。我以为那真正深刻的原因,是应该从他的“佛学概论”一类文章中去探究的,而不应浅视作派性。唐玄奘曾被不少学者当作食外不化印度佛教教条主义者,但为什么竟被唐太宗看中,这其中的奥秘,岂不需要更深一层的思考?台湾学者蓝吉富先生评吕先生是“哲人的孤独”,令人感慨良多。但愿他至少在“人间佛教”的理论建设中,不再是孤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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