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愚:石头希迁佛性思想管窥
编者按:本刊的老朋友企愚先生日前寄来数篇研究石头希迁禅师的文章,拜读之余,赞叹欢喜。有关研究石头希迁的文字,本刊披露甚少,企愚先生的这几篇力作无疑是填补了这项空白。本刊从这期开始,陆续刊出企愚先生的这几篇文章以飨读者。
中国佛教禅宗的师徒传心,其法门千差万别,但从总体上看,禅师的付法于徒,重点在于启发学人认识自己本自具足的佛性,从而自觉自证,自作自成佛道。从二祖向初祖的求安心。三祖向二祖的求忏悔,四祖向三祖的求解脱,均体现了这一点。讫乎四祖向五祖“何姓”,五祖答曰“佛性”,这一特点便更为明显了。待到六祖求法黄梅,五祖的开示则更是从佛性入手了,《坛经》载六祖答五祖“若为堪作佛”一语时说:“人即有南北,佛性即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由此可见,禅宗的传心重在启发学人自觉佛性,从而见性成佛,这在六祖以后的法嗣中,已是一种普遍共具的特点,只是因启示学人自识本性的手段各异而形成了不同的宗门而已。
石头希迁禅师是六祖门下的第三代禅师、青原系禅的第二代中兴祖师,其禅教思想固然也离不了对学人佛性的开发。唯其如此,我们研究石头的佛性思想,对于研究石头的禅学思想,自然是非常有意义的。
查石头和尚的行状,即可见出他的得法与传法于后人,皆是从佛性的开发入手的。当年石头赴青原求法于行思禅师,行思禅师就是从佛性的自觉来开示于他的。《五灯会元》卷五云:……迁闻语,便礼辞祖龛,直诣静居参礼。师(行思)曰:“子何方来?”迁曰:“曹溪。”师曰:“将得什么来?”曰:“未到曹溪亦不失。”师曰:“若恁么,用去曹溪作什么?”曰:“若不到曹溪,争知不失?”迁又曰:“曹溪大师还识和尚否?”师曰:“汝今识吾否?”曰:“识,又争能识得?”师曰:“众角虽多,一麟足矣。”
石头的“未到溪亦不失”,所不失的乃是人尽具足的佛性。因为,若不到曹溪亲蒙祖师训诲,又焉能识得自家明珠一颗!而一旦识得,方觉得自家本自具足,并无须假诸外求。可见,石头在六祖寂后曾“上下罗浮,往来三峡间”(《宋高僧传》卷九),且“每于静处端坐,寂若忘生”(《五灯会元》卷五),乃是因为未能识得自家珍宝,故尔有此彷徨痛苦的求索经历。
石头得法后住山,其开示学人也每每从对佛性的启迪入手,即如他开示大颠的“何者是心”便是其例。特别是他的开示招提慧朗,这一特色尤为突出,兹录中如下。师(慧朗)归石头,便问:“如何中佛?”头曰:“汝无佛性。”师曰:“蠢动含灵,又作么生?”头曰:“蠢动含灵,却有佛性。”曰:“慧朗为什么却无?”曰:“为汝不肯承当。”师于言下信入。(《五灯会元》卷五)
慧朗由于不识自性,曾在马祖与南岳间往来些时日,待到马祖再指引他到南岳求法石头,方才识得自家本具的佛性。而石头的开示慧朗,首先是以“汝无佛性”夺去其所执境象,既而以“为汝不肯承当”启发他认识自家佛性的信心。待到慧朗识得自家珍宝,也就豁然开悟了。倘使我们再来看看石头的一段上堂,其强调学人自觉佛性的旨意便更为明确了。《五灯会元》卷五云:“吾之法门,先佛传受。不论禅定精进,唯达佛之知见。即心即佛,心佛众生,菩提烦恼,名异体一。汝等当知,自己心灵,体离断常,性非垢净,湛然圆满,凡圣齐同。应用无方,离心意识;三界六道,唯心自现。水月镜象,岂有生灭?汝能识之,无所不备。”这常说法,十分明确地强调了学人应识自家佛性,也足可见出石头和尚非独自己是从对佛性的发现而开悟的,而且其行业传灯也是赖诸学人自觉其佛性。足见,石头的一生,是注重于开发学人佛性的一生,也可以说是研究不同根器学人佛性的一生。因而,我们站在某种角度上甚至可以说,要研究石头的禅学思想,首先就必须研究石头的佛性思想。
从目前所见的有关石头希迁的文献来看,他的佛性思想中似既有中国佛教历史积淀的成分,也接受了与他同时代的其他宗门之影响。石头的佛性思想是在前代高僧大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总括起来,大致有两个特色:一是对佛性的涵盖面有所拓展,二是对佛性与法界间的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对于佛性的热烈讨论,殆如乎晋宋之际,其间成就最巨者当首推道生法师。他力主一切有情皆有佛性,就连一阐提也不例外,由是而立顿悟成佛义。今读其疏《法华经·见宝塔品》云:“一切众生莫不是佛,亦是泥洹,”又见其注《维摩经·弟子品》云:“无我本无生死中我,非不有佛性我也”,可以想见《高僧传》中所载的虎丘说法当信然不爽。《祖庭事苑》卷五及《祖堂集》卷三均载有道生法师。“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之说,此说有将佛性的涵盖面拓展到无情的趋势。同时,这种看法的提出也为后世对佛性思想讨论的再发展埋下了种子。四祖道信门下的牛头法融再倡“无情有性说”,其《绝观论》云:“道无所遍也”,他主张“草木久来合道”。讫乎石头行业时期,这一讨论仍在发展,其间有代表性的大致有两家:一是六祖门下的南阳慧忠国师,二是天台宗的荆溪湛然法师。南阳慧忠在回答学人“青青翠竹”这一公案时说:“此盖是普贤文殊大人之境界,非诸凡小而能信受,皆与大乘三义经意合。故《华严经》云:‘佛身充满于法界,普现一切群生前,随缘赴感靡不周,而恒处此菩提坐。’翠竹既出于法界,岂非法身乎?又《摩诃般若经》曰:‘色无边故,般若无边。’黄花既不越于色,岂非般若乎?此深远之言,不省者难为措意。”(《祖堂集》卷三)又《五灯会元》卷二载南阳国师答张ze行者云:“汝若问无情说法,解他无情,方得闻我说法,汝但闻取无情说法去。”南阳慧忠的这一佛性思想无疑给了石头较大的影响,石头的《参同契》及其开示学人之中,均可见出这方面的踪迹来,且石头下第三代中的洞山良价,完全是因参究南阳国师的这一无情说法公案而处以开悟的。另一方面,天台宗的湛然大师也主“无情有性说”,他所著的《金刚錍》云:“万法是真如,由不变故;真如是万法,由随缘故。子信无情无佛性者,岂非万法无真如耶?故万法之称,宁隔于纤尘?真如之体,何专于彼我?”而与此同时,马祖门下的百丈与大珠均极力反对“无情有性说”,这虽与牛头门下的弟子自立宗门有一定的关系,但在更大程度上却表现了洪州禅一系的佛性思想。
石头和尚面对当时的佛性讨论,在表面上虽然没在积极地参与,但他实质上却端坐南台石上作了冷静的审察。众所周知,石头的禅学思想集中地表现在他的著作《参同契》之中,而《参同契》的创作又与石头读《肇论》而感悟密切相关。只要略看他读《涅槃无名论》中“会万物为己者,其唯圣人乎”一语后的感慨,即可知其大略。石头当时的感慨为:“圣人无己,靡所不己。法身无象,谁云自他?圆鉴灵照于其间,万象体玄而自现。境智非一,孰云去来?至哉斯语也!”(《五灯会元》卷五)在这里,石头没再旗帜鲜明地提出“无情有性”,但又不昧却无情的法性,而是认为“万象体玄而自现”。在《参同契》中,只“灵源明皎洁,枝派暗相注”一语,便可见出他基本上倾向于无情有性。因为,宇宙间万法纷然,皆是灵源(佛性)之所流注,二者(佛性与万法)间是“依根叶分布”的关系。但石头面对当时的佛性之争,并未采取是非的态度,而是以比较理性方式规劝同参“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然而,在他的禅教实践中,却露出了将佛性拓展到无情身上的圭角,诸如他回答学人的“什么是禅”、“什么是道”时所说的“碌砖”、“木头”即是其例。特别是他开示其徒兴国振朗,这种倾向更为明显。
长沙兴国寺振朗禅师初参石头,便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头曰:“问取露柱。”曰:“振朗不会。”头曰:“我更不会。”师俄有省。(《五灯会元》卷五)
在这里,石头的“问取露柱”虽有破斥学人法执、令其反身求己之意,但其举“露柱”这一无情物来开示学人,自是不无非情有性之思想倾向。无怪乎圭峰宗密后来将石头与牛头归为一系,名之为泯灭无寄宗,以其“说凡圣等法,皆如梦幻,都无所有;本来空寂,非今始无。即此达无之智,亦不可得;平等法界,无佛无众生。”(《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这些均可见出石头有将佛性的涵盖面拓展到无情的趋势。
而另一方面,在石头的佛性思想中,又揉进了真如法性的思想,颇具华严宗理事圆融的思想特色。这一思想在石头的《草庵歌》与《参同契》中表现得比较突出。且如他所作的《草庵歌》吧,它一方面说:“住此庵,休作解,谁夸铺席图人置。回光返照便归来,廓达灵根非向背。”歌中的“灵根”显指佛性,也就是说万法尽在自性,只要人们能反身求己,则自性常明。这与六祖的“性含万法是大,万法尽是自性”(见《坛经》)显然一脉相承。然而,《草庵歌》又说“庵虽小,含法界,方丈老人体相解。上乘菩萨信无疑,中下闻之必生怪。”在这里,那“廓达灵根非向背”的“灵根”中又揉进了法性思想,禅家也只有如此方能“转得山河大地归自己”,消除宇宙万法的差别心,达到打成一片的禅境。本来,站在方便的角度上讲,宇宙间万法纷然,各呈差别,故有“非情”与“有情”之别;倘若站在真如实相的至境上来讲,又何有于“非情”之与“有情”?因此,《圆觉经》云:“众生国土,同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也就是说,真如为万法之体,在染在净、在情非情,其性不改,森罗万象,皆是一真如之所变现。这种思想与华严的“法界缘起论”比较接近,它在石头的《参同契》中表现得十分突出,且对后世的曹洞禅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石头的《参同契》凡220字,前20字阐明此偈所作之本,接着的110字在阐明佛性之后,便从理事上来谈回互关系,末尾90字重在谈解脱之方法。兹录其谈体用关系的这一段文字,以见其佛性思想的回互特色。……灵源明皎洁,枝派暗相注。执事原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然依一一法,依根叶分布。本来须归宗,尊卑用其语。……
偈中“灵源”一语,其义与《草庵歌》中的“灵根”相契,我们可以将之理解为众生本自具足的佛性,也可以将之理解为涵盖宇宙万有的真如。“灵源明皎洁,枝派暗相注”是此偈的纲领性的两句,它阐明了宇宙万有唯一真如之所变现之理,由此而衍生宇宙万有的体用之间“回互不回互”的关系。偈子接着将四大、五蕴、十八界诸法一一阐述,其结论为诸法实相乃是“依根叶分布”,而之所以立万法这名,也只是“尊卑用其语”而已。正因为万法乃真如之所变现,那么,我们即可以从一尘一法中见出真如之体,又可以从真如之体中见出纷然万法来,这便是偈中“回互不回互”之理。将佛性统摄于真如本体之中,也就自然不存在非情与有情之隔了,这也使得石头的佛性思想渗入了华严哲学,因为,毛吞巨海、芥纳须弥,这一华严宗的旨趣在石头的佛性思想中得到了充分的显现。
综上可知,石头的佛性思想颇具兼融特色,它一方面继承了中国传统的佛性思想,另一方面又博采了旁宗(天台与华严等)的佛性思想中的合理因素,从而形成了圆成而又富于思辩的佛性思想。正因为石头的佛性思想具此特色,因而,其开示学人明心见性时往往体用兼赅、理事俱备,时人称“石头路滑”,殆与此密切相关。由此看来,若要识得“石头路滑”,似应先识得石头佛性思想的这一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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