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论“气运”〈下〉
钱穆论“气运”〈下〉
从孔子到韩非,三百年间,你反对我,他又反对你,一个接著一个,还不像女子服装般,窄袖变宽袖,长裙变短裙,一套一套在不断地变化吗?那也是风气。学识思想,绝没有历久不变的,只是慢慢地变,变得比女子服装更要慢得多。到了汉代,发生了一大变,人们都说,两汉学术思想,和先秦时代。魏晋南北朝隋唐时代,又不同了,宋元明时代,又不同了,清代两百六十年,又不同了。我们此刻,和清代学风又不同了。那些变化,其实仍还是气数!仍还是在一大化中引生出万变,仍还如女子服装般,依着同样的律则在转动。
当知一切新风气之创辟,其开始必然在少数,而在此少数人身上,又必然有其永久价值的本质美,内在美,而此种具有永久价值之本质美,内在美,又必早巳埋伏在绝大多数人心里,因此仍必在多数人心上显现在。即如美女之美,也即是多数人所欣赏之美,一切美之型式之出现,不能不说是先在多数欣赏者之心里早埋下了根。品德之美亦然,故孟子说,圣人先得吾心之所同然。
一代大师,在学术思想上有创辟,彼必具有一番济世救世淑世教世心,而又高赡远瞩,深思密虑,能补偏救弊,推陈出新,发掘出人人心中所蕴藏所要求之一个新局面与新花样。
他一面是挽风气,救风气,一面是开风气,辟风气。其发掘愈深,则影响衣被愈广。但此种美,并不如女性之形体美,风度美,可以一映即显,随照即明。
因此一代大师在学术思想上之创辟与成就,往往举世莫知,而且招来同时人之诽笑与排斥,只有少数聪明远见人,才能追随景从。如是积渐逐步展开,往往隔历相当岁月,经过相当时期,此项本质内在之美,始可获得多数人之同喻共晓。但到那时,早巳事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又待另一派新学术新思想针对现实,继起创辟。而且最先此一创风气者,彼言人之所不言,为人之所不为,在旧风气中,彼仍一孤立者,彼乃一独见者,彼乃一叛逆者,彼乃一强固树异者,彼之一段精神,一番见识,必然因于其处境孤危,而历练奋斗出格外的光采来。但追随景从他的,处境不如他孤危,觅路不如他艰险,他早巳辟了一条路,别人追随他,纵能继续发现,继续前进,所需的精力识解,毕竟可以稍稍减轻,因而光采也不如他发越。如是越下递减,数量愈增,气魄愈弱,每一风气,必如是般逐步趋向下坡。待到多数景从,而风气巳弊,又有待于另一开创者来挽救。
少数者的事业,本是为著多数而始有其价值与意义,也随而变质了,仍待后起的少数者来另起炉灶。关于学术思想,正为多数参加,其事不易,故此项风气,可以维持稍久。而如女子服装之类,多数参加得快,风气改变得也快。
再就宗教言,故以中国俗语所说的祖师开山为例。当知祖师开山,不是件容易事。俗语说,天下名山僧占尽。可是占一名山,其间尽有艰难,尽有步骤。其先是无人迹,无道路,所谓丛林,则真是一丛林。从丛林中来开山,也并不是大批人手集合,一起来可以弹指即现的。其先只是孤伶伶一人,一峭岩古壁,一茅团。此人则抱大志愿,下大决心,不计年月,单独地在此住下来。逐渐附近人,则全是些樵夫牧童,穷坞荒砦,他们知道有这人了,又为他这一番大志愿大决心所惊动,所感召,渐渐集合,凑一些钱来供养他,乃始有小庙宇在此深山中无人迹处涌现。当知此乃祖师开山之第一步。此后又逐渐风声播扩,信徒来集日多,或有高足大德追随他,继承他,积甚深岁月,才始有美轮美奂、金碧辉煌之一境,把这无人迹的荒山绝境彻底改换了。
这是所谓的开山。但我们该注意,那开山祖师,并不是没有现成的寺庙可供他住下,来过他安定而舒服的生活,他为何定要到此荒山无人迹处来开山?当知在深山穷谷开辟大寺庙,不是件简单事。他当初依靠些什么,能把那庙宇建筑起?至少在他当时是具有一段宏愿,经历一番苦行,而那些事,渐渐给后来人忘了。后人则只见了那座金碧辉煌的大寺庙,千百僧众集合在那里,香火旺盛,满山生色。但此大寺庙,到那时却巳渐渐走上了衰运。若使另有一位抱大宏愿,能大苦行的大和尚,终于会对此金碧辉煌的大建筑,香烟缭绕的大梵宇,不感兴趣,而又转向另一深山无人迹处去再开辟。这些话,并不是凭空的想像话,乃是每一住在深山大谷做开山祖师的大和尚所共同经历的一段真实史迹之概括的叙述。
让我更拈举一更小的例来讲,大雄宝殿的建筑,在此建筑前栽种几棵松柏来配合,这也不是件寻常事。依常情测,必然是建殿在前,求树在后,松柏生长又不易,须得经过百年以上,才配得上此雄伟之大殿。一开始,稚松幼柏,是配不止此大殿巍峨的。但在创殿者的气魄心胸,则一开始便巳估计到百年后。
我们先得能看破此世界,识透此世界,才能来运转此世界,改造此世界。我们得从极微处,人人不注意、不著眼处,在暗地里用力。人家看不见,但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大变化,全从此开始。祖师开山,不是顷刻弹指可以涌现出一座大雄宝殿来。他自己努力不够,待他徒子徒孙继续地努力,只从极微处极小处努力着,气数未到得等待,等待复等待,气数未到得等待,等待复等待,气数到了,忽然地新局面创始了。你若问,此新局面是何时创始了?那却很难说。你须懂得气数二字之内之涵义,去慢慢地寻究思量了。但若气数完了,则一切没辨法,只有另开始。譬如花儿谢了,果儿烂了,生米煮成熟饭了,便只有如此,更没有辨法了。
上面所讲的气数,既不是迷信,也不是消极话。但一些没志气、无力量的的人,也喜欢借此说法自慰藉。古书里一部周易,宋儒中有一位邵尧夫,现社会一切迷信,一切消极打算,也仍还尊奉着。中国民族是一个对历史有特别爱好的民族,中国人对历史演进,对人事变化,也特别有一番深微的看法。因之气数未到,会促之使它到。气数将尽,会续使之不尽。惊天动地,旋乾转坤的大事业,在中国历史上,时时遇到。中国人则只称之曰气数。这两字,如非深究中国历史的人物传统的思想与行为,很难把握其真义。
现在继续讲命运。中国人讲气,必连讲数。因气是指的一种极微而能动的,但它须等待积聚到一相当的数量,然后能发生大变化。命是指的一种局面,较大而较固定,故讲命必兼讲运,运则能转动,能把此较大而较固定的局面松动了,化解了。
而中国人讲气数,又必连带讲命运。这两面,斟酌配合,铢两权衡,必更迭互看活动,才看得出天地之化机来。
中国社会迷信爱讲命,命指八字言,八字配合是一大格局,这一格局便注定了那人终生的大命。但命的过程里,还有运,五年一小运,十年一大运,命是其人之性格,运是其人之遭遇。性格虽前定,但遭遇则随时而有变。因此好命可以有坏运,坏命可以有好运,这里的变化便复杂了。
让我们回忆上次性命一讲,人性本由天命来,由儒家演化出阴阳家,他们便种下了中国几千年来社会种种迷信之根。他们说,人的性格有多样,天的性格亦如此,如春天,乃青帝当令,他性好生。冬天,黑帝当令,他性好杀。因此春天来了,众生竞发,冬天来了,大地肃杀。天上有青黄赤白黑五帝,更迭当令,由此附合上春夏秋冬四季之变化,又配合上地上万物金木水火土五行,来推论宇宙人生一切运行与祸福,这派的思想,流传在中国全社会,极深入,极普遍,极活跃,极得势,我们也该得注意阴阳家所谓五行,其实只有五种性。他们把宇宙万物,概括分类,指出五种各别的性格,而举金木水火土五者作代表。既是五性,故又称五德,但何以又要说五行呢?因中国古人认为异性格相处,有相生,亦有相胜,即相克。
因此任何一种性格,有时得势,有时不得势。因它得势了,可以引生出另一种性格来。同时又可克制下另一种性格。被克制的失势了,但被引生的得势,那引生它的也即失势了。如是则万物间此五性格永远在相生相克,交替迭代,变动不居,而到底仍会循转一环,回复到原态势上来。如木德当令,金克木,木德衰,金德旺。但火克金,水克火,土克水,木克土,如是则木德又来当令了。又如木德当令,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如是一循环,木德又得势,又当令了。此所谓五德终始,宇宙一切变化,粗言之,是阴阳一阖一辟,细分之,是五行相克相生。
庄子书中所谓时为帝,即是此意。主宰天地的也在变,有时木德为帝,有时则火德为帝了。此乃一大原则,但辗转引伸,便造成种种避忌与迷信的说法来。
本来阴阳五行之说,主要在讲宇宙的大动向,循此落实到人生界,于是有世运,有国运。而循次递降到维系主宰此世运与国运的几个大家族与大人物,于是又有家运与某一人的运。而更次递降,则每一人呱呱堕地,便有人来替他算八字,排行运了。又由五行八字转到地理风水,如西周都丰镐,东周迁洛邑。前汉都长安,后汉迁洛阳。
建都形势,有关国运兴衰。而循此递降,如上述祖师开山,某一山的气象形势,风景云物,山水向背,交通脉络,这在此一寺宇之几百年盛衰气运,也可说有莫大关系的。再次递降,到某一家宅,一坟墓。甚至一门户,一桌椅之位置形势,吉凶休咎,便又不足为凭了。
末儒张载曾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是儒家说法。大众多数人的命,依随于大气运而定,大气运可以由一二人主持而转移,此一二人主持而转移,此一二人所由能主持转移此大气运者,则在其方寸之地一心。此方寸之地之一心,何以有此力量!则因有某一种学养而致然。此一种学养,往古圣人巳创辟端倪,待我们来发扬光大。
万世太平之基,须在此一二人方寸之地之心上建筑起。若专讲气数命运,两眼只向外看,回头忘失了此心,则气数命运一切也无从推算了。当知由天导讲,性本于命。由人导讲,则命本于性。因此发扬至善之性,便可创立太平之运。又当知,由天道讲,则数生于气,由人道讲,则气转于数。因此积微成著,由集义可以养浩然之气,由一二人之心,可以主宰世运,代天行道了。
现在让我们姑为中华民族国家前途一推其命运。若论命,我中华国家民族,显然是一长生好命,后福无穷的。
若论运,则五十年一小变,一百年一大变,这最近一百年来,我中华国家民族,正走进了一步大恶运。此恶运则交在东西两大文化之相冲相克上。
但论运,指遭遇言,论命,指格局言。我中华国家民族,显然是一大格局,当知天下无运不成命,无命也不成运,当前的大危机,则在大家都太注重在目前的行运上,而忽忘了本身的八字大格局。你自己八字忘了,下面的一步运,谁也无法来推算。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懂得不居故常,与时消息,得意得势不自满,失意失势不自馁。朝惕夕厉,居安思危,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一刻也不松懈,一步也不怠慢。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见微知著,所谓月晕而风,础闰而雨,一叶落而知秋,履霜坚冰至,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把握得机会,勇于创始,敢作敢为,拨乱返治,常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潜移默化,不大声以色。
中国人因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反而求诸己,或出或处,或默或语,只要把握得枢机,便可以动天地。
所谓枢机,则只在他自己之一言一行。若此一言一行,只要感召到另一人,二人同心,其利断金,便可以无往而不利。所以每当历史上遇到大扰动,大混乱,便有那些稳居独善之士,退在一角落,稳握枢机,来斡旋那气运。
中国人因此于此一种气运观念之深入人心,所以又懂得遇穷思变,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变育者,趣时者也。又说,通变之谓事。通其变,使民不倦。孔子圣之时者也,则正为他知变。他虽处周未衰世,他已然预知天之未将衰斯文。所以中国人传统观念中之圣人,则必然是应运而生的。应运而生便即是应变而生了。
犹忆我童时读三国演义,开卷便说,天下一治一乱,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那些话。当时有一位老师指点我,说这些只是中国人旧观念,当知如今英法诸邦,他们一盛便不会衰,一治便不会乱,我们该好好学他们,在那时,我这位老师,正代表着一群所谓新知识开明分子的新见解。好像由他看来,英法诸邦的太阳,一到中天,便再不会向西,将老停在那裹。
但曾几何时,不到五十年,连接第一第二次世界大战,英法诸邦也正在转运了。于是五十一年后的今天,我才敢提出中国人的传统老观念气运两字,来向诸位作此一番的演讲。
但所谓气运,并不是一种命定论。只是说宇宙乃及人生,有此一套好像是循环往复的变化。有宇宙人生则永远地在变,但所变也有一限度,于是好像又变回到老样子来了,其实那才是老样子?但尽管花样翻新,总还是有限。因此我们可以把它来归纳成几个笼统的大形式。
譬如女子服装,由窄袖变宽袖,再由宽袖变窄袖,由长裙变短裙,再由短裙变长裙般,宇宙人生一切变化,也可作如是观。
由渐变形生出骤变,由量变形生出质变,由少数转动了多数,又由多数淹没了少数,由下坡走向上坡。又由上坡转向下坡。宇宙人事之变,其实也不出此几套。
从前西方的历史家,他们观察世变,好从一条线尽向前推,再不留丝毫转身之馀地,如黑格尔历中哲学,他认为人类文明,如太阳升天般,由东直向西,因此最先最低级者中是中国,稍西稍升如印度,如波斯,再转西到希腊,到罗马,西方文明自优过东方,最后则到日耳曼民族,那就登峰造极了。他不知中国易经六十四卦,既济之后,又续上一未济,未济是六十四卦之最后一卦,纵使日尔曼民族如黑格尔所说,是世界民族中之最优秀民族,全世界人类文明,到他们手里,才登峰造极,但登峰造极了,仍还有宇宙,仍还有人生,不能说宇宙人生待到日尔曼民族出现,便走上了绝境,陷入死局呀!
接着黑格尔,来了马克思,他认为全世界人类文化,由奴隶社会转进到封建,由封建社会转进到资本主义,再由资本主义的社会转进到共产。但共产社会来到,也如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一般,宇宙走上了绝境,人生陷入于死局了。
即使此后再有另一种新社会出现,岂不是他的唯物史观阶级斗争的理论,便会全部推翻吗?即使没有另种新社会出现,但共产社会既巳无阶级,无斗争,那时人类社会再不向前走一步,地老天荒,永是那样子,那时马克思复生,岂不也会闷死吗?
最近西方一辈文化史学者,才懂改变看法,也想演绎出几条大原则,描绘出几套大形式,来讲世界各民族文化兴衰的几条大路向。换言之,他们的历史看法,是像逐渐地接近了中国人传统的气运观。但他们总还是爱执着,爱具体,不能超然燕观,不能超乎象外,因此,他们总会带有几许悲观气氛,好像一民族,一文化,衰了,便完了,仍没有转身。
中国人的气运观,是极抽象的,虽说有忧患,却不是悲观。懂得了天运,正好尽人力。来燮理,来斡旋。方其全盛,知道它将衰,便该有保泰持盈的道理。方其极衰,知道有转机,便该有处困居危的道理。这其间,有可知,但也有不可知。有天心,但同也可以有人力。所以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天下之大,而至于其兴其亡,系于苞桑之际,正如一木何以支大厦,一苇何以障狂澜,而究竟匹夫有责,所以风雨如晦,鸡鸣不己,鲁阳挥戈,落日为之徘徊。那是中国人的气运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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