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良教授:化作千缕风
去年的今日,四川的北部天崩地裂,大自然又一次露出狰狞的面目,万千生命瞬间被吞噬,生命之花凋谢在狼烟瓦砾中,天地同悲,举国呜咽。
又是一年的5月12日,人们手拿鲜花,恭敬地献于震亡者的纪念碑前,安慰死者的亡灵,也平复幸存者的创伤。
犹记得鲁迅的名文《为了忘却的记念》。在鲁迅先生独有的冷峻、反讽的语气中蕴藏着是悲怆、激愤和刻骨铭心的怀念。“为了忘却的纪念”,这显然是正话反说,对于至亲者的离去,无论是何种原因的离去,忘却都是不可能的。
但当我从媒体上得知有许多震灾的当事者不能走出地震的阴影,不能接受亲人离去的现实,生活在悲伤和抑郁之中,甚至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时,我的心灵又一次感到震惊。如果说人的生命在地震中失去,我们悲愤、悲痛但又无奈的话,在震后的今天,我们不能帮助这些幸存者走出精神的灾区,眼睁睁地看他们离开,作为同类,情何以堪!
有人认为心理干预是心理工作者的工作。的确,心理工作者的工作值得尊重,也有效果,但纯粹从心理学角度对人的精神的干预,其效果如何是值得怀疑的。因为站在科学的立场做心理干预,往往劝导人回避和忘却死亡,而不是直面死亡。
科学合理主义主张科学至上,一切均以科学的解释为标准,在此情况下,死后的存在问题,无论是轮回还是极乐世界的往生都被斥为迷信遭到否定。科学主义另一个特征是对历史进步主义的信仰,认为科学文明的进步将使人类更加幸福。期待死后的来世被认为是逃避和欺瞒,死后的问题连同宗教都受到否定。
哲学也忘却了死亡。康德确立了近代哲学体系,却把不死的灵魂、宇宙的终极原理、神等三个根本问题作为纯粹理性无法解决的问题,没有列入哲学的中心问题。20世纪存在主义兴起,海德格尔提出“向死的存在”,雅斯贝尔斯把死定位为“人的极限状态”,两者都认为死亡是生存无法到达的,也没有真正把死亡作为哲学的问题。
但死亡终究是无可回避的,尤其是在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时。这时候,宗教特别是佛教恰恰能够真正有效地提供精神支持。
记得台湾的一位著名女艺人的女儿被绑架撕票后,精神几近崩溃。后遇到一位据说有天眼通的“高人”,此人“看”到她的女儿生活在极乐世界。这位“高人”还详细描述了其女儿的生活起居的细节。女艺人精神得到极大安慰,开始从绝望中走出来。
我们可以说神通不代表佛教,这位“高人”的话是无稽之谈。但这位女艺人确乎得到了有效的帮助则是事实。
日本著名禅师铃木大拙在九十六岁高龄去世之后,晚年一直陪伴在他左右的美惠子小姐一直生活在恍惚之中,接受不了先生离去的事实。有一次,她走出先生的书房,在庭院中看到竹子在风中摇曳,阳光透过修竹照拂到脸上,她忽然真切地感到先生已经化作了清风、化作了阳光,先生没有离去,他一直和自己生活在一起!
日本有一首著名的歌谣——《化作千缕风》,歌曲唱到:
请不要在我的墓前哭泣,因我不在那里长眠。
我已化做千缕风,吹拂在茫茫空中。
化作秋天的阳光,普照在广阔的田野。
化作冬天的雪花,如钻石般闪闪发光。
化作清晨的小鸟,将你从梦中唤醒。
化作夜空中的一颗星,守护在你的身旁……
死后并不是回归于无,死者仍以某种方式在与我们生者联系着。死是从生转向死后的过程。如果认为死就一切结束,死后就空无了,那么,死除了作为生的终点以外再无任何意义。但实际上死者并没有变成空无,而是以某种形态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
基督教中“死而复活”的只有基督一人,佛教中的菩萨却是有志者皆可成为的存在。基督教中,死者被天国召唤失去与现世的联系;而大乘佛教的特征是菩萨即使死后仍保持与现世的关联。在佛教看来,这些震亡者可以说都是菩萨,他们用自己的死告诉我们生命的微脆和无常,告诉我们要珍惜。
我们需要的不是忘却,也不是沉溺于悲哀,而是让亡者与我们一起追求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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