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文化概论》序

　　《台州文化概论》序

　　任继愈

　　黄河流域为中华民族文化的发祥地。近代学者习惯地称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这种说法符合事实，但不全面。随着近年来史学、考古学的新发现，已有充分证据说明，中华民族的发祥地不只黄河流域，还有长江流域，中华民族繁衍生息的地区遍布在黄河、长江流域。长江和黄河一样，都是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有了这个认识，回头来再看中国古代文献记载和历史传说，对中华民族的起源和发展就能得到更合理的解释。

　　《史记·五帝本纪》：“颖川、南阳，夏之居也。夏人尚忠朴，犹有先王之遗风。颖川敦愿。秦末世，迁不轨氓于南阳。俗杂好事，业好贾。”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苗裔勾践，苦身焦思，终灭强吴。北观兵中国，以尊周室，号称霸王。勾践可不为贤哉？盖有禹之遗烈焉。”

　　夏禹建国于黄河流域，南阳为“夏之居”。南阳地处黄河流域。《夏本纪》“帝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会稽处长江流域的下游。禹死于会稽，可见三代时期，华夏文化已覆盖长江、黄河两大流域。资料记载，禹的政治活动已遍及黄河、长江流域广大地区。在禹以前的虞舜，建都于北方，晚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嶷，是为零陵”。舜的二妃，葬于湖南。

　　《史记·孔子世家》：“吴伐越，堕会稽，得骨半专车。吴使问仲尼：‘骨何者最大？’仲尼曰：‘禹致群于会稽山，防风氏后至，禹杀而戮之，其节专车，此为大矣。’”

　　又据近年荆门出土大批竹简，荆门为楚故地，本属南方文化，但是北方邹鲁文化在楚墓竹简中也有充分的反映。可见中华民族远在秦汉统一前，春秋战国时期南北文化已经不断相互融合。

　　我们必须看到长江黄河流域，地域广阔，交通阻隔，风俗各异。地区文化差异的现象现在还存在，推想古代的差异会更大。此种文化差异现象早已引起学者的注意，并力图从理论上找出合理说明。春秋战国时期，《管子·水地》曾指出：“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楚之水淖弱而清，故其民轻果而贼；越之水泱重而洎，故其民愚疾而垢。”《水地篇》看到了不同地区民俗民风的差异现象，并力图从中找出答案。

　　汉初司马迁也注意到这一现象，他在《史记·货殖列传》中历数南北几个大国民俗风气的不同。唐初兵家学者李筌在《太白阴经》中，也讲到当时流行的地域人性说，“秦人劲，晋人刚，吴人怯，蜀人懦，楚人轻，齐人多诈，越人浇薄，海岱之人壮，崆峒之人武，燕赵之人锐，凉陇之人勇，韩魏之人厚”。李筌列举了当时流行的看法，并一一予以驳斥。由于古人不懂得现代的科学分析方法，凡讲到人性问题、民俗问题，都没有从社会生活本身去分析考察，而是从自然界中探求，其精神可贵，但方法不对，得到的结论当然难以符合社会历史的实际状况。人类掌握了历史唯物论，才真正做到知人论世，透过社会生活实践，来观察社会，才能得到科学的结论。现在，人们还通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谚语，古人、今人都看到地区文化的特殊性。

　　人们活动一方面受自然环境的制约，一方面又按照人类的要求来改变环境。自然对人有制约的一面，也有人们改变环境的一面。

　　人类社会经济生活，从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转化，经济交流带来了文化交流。从长远的大趋势看，世界经济交流越来越频繁，进入21世纪，经济一体化已成为不可逆转的大趋势。一个地区出现了经济危机，随即波及全世界。一个地区的文化也将跟着经济交流而出现交融现象。经济的世界一体化，带动文化的进一步交融，文化交融从局部地区逐渐扩大，也将从国内走向世界。

　　中国作为一个文明古国，又是一个文明大国，在全世界文化交流中，我们应当摆正自己的位置，作出更大的贡献。因为我们有五千年连绵不断的历史，有过世界性的贡献（四大发明），今后我们还要继续作出新贡献。经济一体化已经开始，文化的交流须要起步。我们要总结文化创造经验，清理某些过时的、不适于现代化的文化，发掘促进某些先进的、优秀的传统文化。既满足自己建设社会主义的新文化所需，进而提供给全世界，创造为人类共享的精神财富。

　　当务之急在于先把自己文化遗产清理好。中国国土这样广大辽阔，对各地区文化深入系统的研究已提到日程上来。

　　浙东台州文化，导源于三代舜禹，唐宋时期又有极大的发展，这一地区成为儒释道三教文化中心之一。今天研究地区文化，与古人研究又当有所不同。

　　地区文化的特色，既要重视地缘因素，也要看到人文因素，这是与古人对地区文化看法的区别。古人把地区文化的特点看成不变的，某一地区的人生来就具有那些特点，我们看到文化随着人类现实生活的变化而变化，反对某一地区的文化特点一成不变的观念。

　　文化生活与经济生活有内在的联系，经济生活与文化生活交互影响，说到底经济生活起着主导作用，但在特定条件下，文化生活又起着指导经济生活的作用，不能看死了，这也是我们与古人不同之处。

　　经济生活的圈子随着社会的发展逐渐扩大，文化生活也将随着经济生活圈子的扩大而扩大。地区界限走向省区界限，更发展为国际交流。瞻望遥远的将来，将是世界大同。当前的地区文化研究是为了创建社会主义新文化尽一份力。

　　继承性是文化的特点。我们研究台州文化的今天，必然要回溯到台州文化的昨天。因此，我们对于曾影响台州文化的佛教文化、道教文化还要深入剖析。据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对古代台州文化研究已有了很好的开始，成绩斐然，但还要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比如，过去的台州文化研究，佛教方面投入的力量较多，对道教方面相对薄弱。对儒教在台州的影响成绩不小，但还要继续深入研究三教之间的分合。台州文化的三教关系还有待深入探索。

　　浙江滨海，自古北与吴、南与闽、西与皖、赣相接，文化交流十分频繁。台州文化虽以浙东为中心，但对内要关注近邻，对外要关注与海外文化的交涉，远在唐宋即与东邻朝鲜、日本有过来往，今后交流机会更多。如何取长补短，立足浙东，放眼世界，这又是我们当代学者的新任务。

　　台州既是我国大陆最先看到日出的地方，又是最早吸收外来先进文化的地区之一。明清以来，它是抗拒外来侵略势力作出伟大贡献的地区，有光荣的传统。新中国开放以来，充分开发智力资源，利用极少的土地，首先使人民家给户足，在全国处于先进地位。经济发展与文化发展相辅相成，相互促进，在这样大好形势下，台州文化研究前途无量。

　　2002年1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