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巨赞法师的相识

　　我与巨赞法师的相识

　　沈醉

　　惊悉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巨赞法师病逝，我哀痛之余，又内疚不已。

　　读者也许奇怪：这位佛门长老还会与我有什么恩怨吗?是的!不过这事我自己也是解放后才知道的。

　　l 963年秋天，在全国政协礼堂休息厅里，我遇见了阎宝航委员。谈笑之间，一位中等身材、风度儒雅的佛门长老向我们走来。阎老忙迎上去握着他的手，并介绍说：“这位足沈醉专员，这位是巨赞法师。”

　　我忙合十，握手说：“久仰，久仰!”

　　老法师笑眯眯地握着我的手，出入意料地说：“手劲不减当年!”

　　“哦!您过去认识他?!”阎老的惊诧不在我之下。

　　“岂止认识，他那两个耳刮子打得我好重哟!”

　　听这话，我更加吃惊了。过去，我虽然杀人不眨眼，打人不计其数，却何时打过他呢?大概是他记错人了吧?!我尴尬而又疑惑地望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足笑眯眯地望着我说：“忘了吧?抗战时，在常德稽查处……”糟糕!确有其事，我突然想起来了……

　　抗战期间，我曾在湖南常德警备司令部任稽查处长。当时，我还自以为是主张抗日的“爱国志士”。听到南京失守，日本人长驱直入，而常德的军政、工商巨头们仍旧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很感愤懑。

　　一次，听说常德警备司令的爱妾要来常德。上至县长、商会头目，下至土豪、乡绅无不为取悦司令而四处奔走、动员，备酒、设宴。夫人到达之日，几乎全城出动，前往渡口迎接，那阵势宛如在迎接一位抗战凯旋的“巾帼英雄”。

　　当时，我二十五、六岁，年轻气盛，认为国难当头，如此隆重地去迎接一个女人，实有伤党国威信，即写了一首讽刺诗，以劝谕同僚，诗中这样写道：

　　空巷空街接美人，美人容貌果倾城，

　　伤心半壁沦亡日，举国烽烟独太平。

　　后来，我将此诗送往《自强日报》，用化名发表了，许多不解内情的人，均夸这诗写得好。我也很得意，甚至为自己有如此“忧国忧民”之心而感动。

　　就在这不久，江浙地区有一批难民逃到了常德，其中还有几个出家人。难民们流离失所，怨声载道。听部下报告说，难民中有一个法名叫传戒的和尚到处宣传说，国民党不抗日，弄得国土沦丧，百姓无家可归……

　　我听后便怒从中来。我想国民党不积极抗日，国土大片沦丧虽然都足事实，我自己也写诗讽刺过这些情况，而我是出于对党国的爱护，足为了维护国民党的统治。但平民百姓批评国政，指控党国的政治弊端则肯定是别有用心，是意欲危害党国，扰乱民心。这还了得?我立即派人把传戒抓来审问。一见面，我就凶狠地怒斥道：“你好大的胆子!你一个出家人不安分守己地念经超度，却跑到这里宋妖言惑众。你说!是不是共产党派你来的?你为什么要到处宣传说国民党不抗日?辱骂党国，蛊惑民心?”

　　他见我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就双手往胸前合十，双眼微闭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不紧不慢地说：“出家人不问政治，无党无派，但国土沦丧却是事实。如果贵党抗战，我偌大的中华何至于败在小小日本之手?如果贵党抗战，我等出家人何至于流离失所，逃到此地来?……”他振振有词地回答，使我恼羞成怒，上去就是两个耳光，并破口大骂道：“XX，你倒跑到这里来宣传了?老子不看你是出家人，今天就毙了你……”

　　回首往事，我顿时面红耳赤，愧感交集，忙道歉说：“老法师，实在太抱歉了，请多多原谅!”

　　他忙说：“不!不!你那两个耳刮子打得好呵，我还得感谢你呢!”说完诙谐地一笑，对阎老说：“要不足他那两下子，我也许还不会那么痛恨国民党呢!过去，我恨足恨，没恨得那么厉害。”他转过身又神秘地对我说；“你知道，我们出家人素以慈悲为本，是不应该恨人的。可是你那两下真把我气极了，我晚上打坐的时候，心里还恨得咬牙切齿。后来，我才坚决地走向了共产党。所以，我有今天，不是还得感谢你吗?”阎老和我听他这么一说，都随着哈哈大笑起来……

　　以后，我俩每次见面都象老朋友一样亲切，彼此毫无顾忌地开玩笑……

　　如今，巨赞法师虽然逝世了，但他那朗朗的笑声，诙谐的话话，依然记忆犹新，在这悼念之际，特撰此文，以表我对巨赞法师的敬意和歉意。

　　(原载1984年第1期《文史通讯》及

　　1986年8月中国文史出版社出版的第16期《革命史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