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休”确有其人 系日本大德寺高僧宗纯禅师
“一休”确有其人 系日本大德寺高僧宗纯禅师
临济宗里的大德寺派以在野派自居,与五山禅僧对立。在宗教方面,他们后来也借鉴永平道元的做法,重视“坐禅”形式,重视在民间传禅。在政治上,他们也并非是要远离政治,而是反对五山的与幕府密切来往,亲近失势的天皇朝廷。亲皇是大德寺的传统,当日曾发动倒幕战争并建立南朝与足利幕府对峙的后醍醐天皇,曾亲笔降诏给大德寺,称:
大德禅寺者,宜为本朝无双之禅苑。安栖千众,令祝寿年;门弟相承,不许他门住。不是偏狭之情,为重清流。
所以,从足利幕府的角度看,冷落大德寺也在情理中。不过,这种冷落与放任自流又未尝没有好处;好处之一,就是造就了那位风流不羁、天马行空的高僧一休宗纯禅师(1394~1481)。
我说“那位”,是学川端的口气。川端康成《美丽的日本和我》里说:
在这里,我之所以在“一休”上面贯以“那位”二字,是由于他作为童话里的机智和尚,为孩子们所熟悉。他那无碍奔放的古怪行为,早已成为佳话广为流传。他那种“让孩童爬到膝上,抚摸胡子,连野鸟也从一休手中啄食”的样子,真是达到了“无心”的最高境界了。看上去他像一个亲切、平易近人的和尚,然而,实际上确实是一个严肃、深谋远虑的禅宗僧侣。(叶渭渠译)
我也由于电视动画片的影响,说到一休便想到的是那亮眼睛光脑袋的小和尚。迁居日本后看到他的画像和塑像,竟然大失所望起来。他的实相是:蓬头垢面,八字眉,翻鼻孔,扁头大嘴,胡子拉茬,其貌难以恭维。略其貌而说其人。一休法名宗纯,出身皇室,是后小松天皇(1382~1412年在位)之子。后小松天皇在位时期正是足利义满鼎盛的时代,义满不仅与天皇平起平坐,更有甚者,义满的夫人竟然继承了故去的皇太后的名号。这时的皇室只能是忍受屈辱,勉强维持。可是,即便如此,皇室内部还不能安定。后小松天皇于应永十九年(1412)退位为上皇,其子称光天皇即位。称光天皇一直体弱多病,上皇考虑立称光之弟小川宫亲王为皇太子,准备接替称光天皇。不料此举引起称光和小川宫兄弟间猜忌,小川宫亲王忽然患暴病而亡,年仅22岁,他的死至今仍是日本史的一个不解之谜。作为后小松天皇皇子的一休,压抑迷乱的宫廷生活,使他的童年成为一种并不愉快的记忆。雪上添霜的是,他在6岁又被送进寺院,跟从京都安国寺象外集鉴禅师学禅,同时向建仁寺慕喆龙攀禅师学习汉文化。这位可怜的皇子天资过人,据说他少年能诗,有咏春草句为人传诵一时。其句云:
荣辱悲欢目前事,君恩浅处草方深。
假如这样的诗句真是出自他手,以他那样小的年纪,能作如此沉痛语,背后当有怎样的苦难!今日思来犹令人为之酸楚。又有一首传为他15岁时所作的《春夜宿花诗》,可信程度高于春草句。诗云:
吟行客袖几时情,开落百花天地清。
枕上香风寤耶寤,一场春梦不分明。
这种豪华的、颓废的强烈感受与其中暗示的肉体堕落观,总使我不禁想起法国浪漫派的诗人们。而诗里那化不开的愁情又使我们对于一休年轻时的两次自杀经历能若有所悟。这种情绪,很可能是他后来向着禅的精神世界作不懈追求的内在动力。
一休在22岁时遇到一位严师,大德寺派的华叟宗昙禅师(1352~1428)。一休在华叟门下苦参五载,留下闻说书而悟道,闻鸦叫而悟道等许多赋有传奇性的故事,成为关于他的童话的底本。电视动画片有处至为传神:每到一休用功参禅到停不下来之际,就有个小女孩来提醒说,“休息一会儿。”这令我想到《金刚经》所说的: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这就是说,既不可执著于“有”,其实又何可执著于“无”呢?既不可执著于肉体,同样也未必就当执著于精神。但现实往往是,执著于“有”与执著于肉体时,总会遇到来自周围人的提醒;而在执著于“无”与执著于精神时,却少有人能像这个小女孩似的出来提醒我们注意偏差。
动画片与《金刚经》都放下。一休苦苦参禅的结果,是他做到了最终连精神束缚亦摆脱开了。他在获得华叟印可后,随手就把印可状丢掉了。旁边有人看到忙帮他拾起来,一休索性就把这印可状直接丢进火盆里。这种反常举动刚好说明他已经完成了精神的超越。他为自己取别号名“在云子”,常年在外云游,居无定所;与市井之人为伍,说禅行乐;既出入于青楼寻欢笑,亦能安于布衣粗食,更能兴来呼酒助长歌。用他的诗句说,是:
住庵十日意忙忙,脚下红丝线甚长。
他日君来如问我,鱼行酒肆与淫坊。
像一休这样能精神肉体两弃之者,在世间当是少而又少的吧。于是,在多数人看,就觉得一休怪,进而对这个怪人感到好奇。一休遂成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当时就名气颇大。
话说回来,他的怪,除其获得禅悟的原因外,还有一重因素,就是他还是位诗人。白居易有《闲吟》诗云:自从苦学空门法,销尽平生种种心。唯有诗魔降不得,每逢风月一闲吟。白有将诗与禅对立起来的意思。而一休之禅与诗在一休身上是既合亦分,时分时合,分合自如,使人难以捉摸。他的诗心与禅宗所谓平常心相通,作诗如吃饭睡觉似的,要作便作,作过即过。这样作出的诗自然是不同于“新诗改罢自长吟”的诗。因此连川端康成亦觉一休诗怪:
一休自己把那本诗集,取名《狂云集》,并以“狂云”为号,在《狂云集》及其续集里,可以读到日本中世的汉诗,特别是禅师的诗,其中有无与伦比的、令人胆颤心惊的爱情诗,甚至有露骨地描写闺房秘事的艳诗。一休既吃鱼又喝酒,还接近女色,超越了禅宗的清规戒律,把自己从禁锢中解放出来,以反抗当时宗教的束缚,立志要在那因战乱而崩溃了世道人心中恢复和确立人的本能和生命的本性。(叶渭渠译)
川端以为一休写艳诗是件特别的事情。这还是用禅外的眼光来看。中国禅宗僧人作艳诗者不乏其人。如《五灯会元》卷二十记法演禅师上堂就说:
佳人睡起懒梳头,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还他肌骨好,不涂红粉也风流。
再如也是禅宗大人物得圜悟克勤禅师(1063-1135),索性就是以作艳诗而得禅悟的。《五灯会元》卷十九,《继传灯录》卷二十五之《克勤禅师传》等书都说到这件事。且圜悟禅师悟后有偈:
金鸭香销锦绣帏,笙歌丛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他的老师闻此艳偈大喜,道:“佛祖大事,非小根劣器所能造诣,吾助汝喜。”师又“遍谓山中耆旧”云,“我侍者参得禅也。”直到近世名僧巨赞和尚还曾对此评论说,“圜悟从小艳诗悟入,悟后诗偈深得诗中三味,可见也是一个极有文学天才的人。”这也是嘉许的意思。圜悟克勤禅师作为禅宗一代宗师,临济宗杨歧派即是至他而法席大盛。他的弟子有大慧宗杲与虎丘绍隆者,对后世影响甚巨,他们的弟子是杨歧派主要力量。辨圆圆尔师无准师范即是虎丘绍隆的第五世传人。日本学习中国禅宗,开始时未免拘谨,随中国老师悟道而亦步亦趋。一休则打破了这种约束,他对圜悟克勤禅师极为敬重。他超越了中日数代祖师,以其天才远绍临济而直追圜悟,这正是一休过人之处。而他能把自己老师华叟宗昙的印可状烧掉,但却精心保存着圜悟的一幅墨迹,可见其对于圜悟的尊敬。后来一休把这幅墨迹传给茶道开山祖村田珠光。由珠光下传,此墨迹遂成茶道重宝。可惜的是,在流传中有半幅被人截走后神秘失踪了,余下的半幅今藏于东京的国立博物馆,更被列作国宝。不过,如今日本茶道弟子多不知这位圜悟禅师竟是由艳诗得悟的。一休宗纯禅师晚年遭逢“应仁之乱”,大德寺为战火所焚。一休在战乱中受敕命,于文明六年(1474)以81岁高龄出任大德寺第四十七代住持。他就任仅一年即使得寺中僧侣恢复到千人之多。一休又在他的市井商人朋友们的帮助下,于短时期内即将大德寺建筑恢复到一定规模。大德寺僧人至今仍感念一休的再建伽蓝之功。一休把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之后,就辞去了住持之职。辞职的原因很难说清,可能是已经不惯寺中生活的约束,也可能是看不惯后辈的所作所为;又据说他在晚年还与一位双目失明的美女有一段恋情。不论原因到底是什么,像他这样的天才总是难与人共同生活的罢。一休辞任后又开始流浪,最后以88岁高龄在京都郊外一座小庙里辞世。其庙名酬恩庵,俗名一休庵。
谈到他对寺中后辈不满,实际是他对当时五山及大德寺派的禅风均持否定态度。其晚年自赞顶相就道:
华叟子孙不知禅,狂云面前谁说禅?
三十年来肩上重,一人担荷松源禅。
至圆寂前又以比自赞更严厉的口气留下遗偈:
须弥南畔,谁会我禅?
虚堂来也,不值半钱。
松源是指松源崇岳,虚堂是指虚堂智愚,这两位都是南宋有名的禅师,按辈分说,可说是他的祖师爷了,一休最后就连祖师爷也否定了。从他早年的“君恩浅处草方深”到临终的“虚堂来也,不值半钱”,我们可以体会到其一生曾拥有过何等丰富何等曲折的精神生活。在这种经历中完成的他的思想,无疑也是独特而深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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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分摘编自《日本意向》中国旅游出版社 2005年5月出版 点此阅读本书更多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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