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净禅师禅学思想之探究
内容提要:禅,起源于印度;禅宗,形成于中国。禅的境界,在印度,是各种思想流派共同追求的理想目标,但并未形成一种独立的思想。今天所谓的禅思想,是指形成于中国的禅宗。六世纪初,菩提达摩一韦渡江来华传大乘禅,并被追封为禅宗东土初祖。禅宗经由四祖、五祖及六祖的弘扬,使得禅宗成为中国佛教的主流。五代之后,禅宗发展成沩仰、临济、曹洞、云门、法眼五大家,而实际上彼此并没有思想上的差异。到了宋朝,由于社会的发展,当时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社会思潮,禅宗以适应时代的环境,必须融合儒道,禅宗产生了“禅教结合”与“禅净双修”的融合现象,呈现新的盛况和崭新的面貌。临济又分出杨岐和黄龙两支派,而形成“五家七宗”。到了后来只剩临济宗和曹洞宗,同时也出现“临天下,曹一角”的现象。曹洞宗开宗祖师洞山良价和曹山本寂建立了曹洞禅学的基本内涵。到丹霞子淳禅师之法嗣宏智正觉时代大师主张以“静坐默究”、“般若观照”的默照双运来彻悟清净本心的“默照禅”的坐禅修行论,完成了曹洞宗的思想理论架构,曹洞坐禅的主张也才有了理论基础。雪窦智鉴禅师之法嗣天童如净把宏智正觉的“默照禅”推展到了极点,如净禅师一生思想极其丰富,禅机锋利,并且教导传承日本曹洞宗初祖永平道元,让曹洞禅在日本得以生根、发展、光大、延续至今。天童如净成为在宏智正觉之后的另一主轴人物,在禅宗思想史上,是一位具有划时代性的人物,其禅法在当时亦称“如净禅”。本文主要从如净禅师之《语录》与《续语录》对其生平年月、师资传承、禅学思想、观机逗教、以及对后世禅学影响等方面作一初探,以窥一斑,以求诸达人慈悲不吝指正。
关键词:曹洞宗 默照禅 如净禅师 般若观照
前 言
如果戒是佛身,那么禅一定是佛心。禅,是梵文“禅那”(Dhyana)的简称,鸠摩罗什译为“思维修”,玄奘译为“静虑”,即止息妄念,安静的深思,指将心专注于某一对象,极寂静而详密思惟,这是一种定慧均等之状态。是佛教各宗、外道、凡夫所共同奉行的修行方式。唐代佛学大师宗密认为禅那是“定慧之通称也……悟之名慧,修之名定。”[1]众生迷真合尘即名散乱,背尘合真方名禅定。然禅定一行最为神妙,能发起性上无漏智慧,一切妙用万德万行,乃至神通光明,皆从定发。故三乘学人欲求圣道,必须修禅,离此无门,离此无路。至于念佛求生净土,亦须修十六观禅,及念佛三昧、般舟三昧。在中国佛教大地中,除称名念佛宗与律宗之外,殆无一宗不讲修禅者。
中国各宗派均各依其教理而修禅定,然菩提达磨所传之禅,系源于《楞伽经》等之思想,主张“不立文字,教外别传”[2]。释尊在灵山拈花一笑,以心传心之法,付迦叶。法水东流,中国禅师更将灵山遗法,发挥到淋漓尽致。虽然在达摩之前,中国早已有禅学的传入。如后汉安世高、支娄迦谶、吴支谦、康僧会、西晋竺法护、东晋竺昙无兰、佛陀跋陀罗(觉贤)、姚秦罗什、乃至后梁的沮渠京声、刘宋昙摩蜜多、求那跋陀罗、陈真谛等,但唯有萧梁时代的达摩祖师将其禅法传入中国后,从此禅宗在中国大地上却是风起云涌,方兴未艾,自成一宗,普及于整个佛教思想界。乃至于佛教衰微的今日,中国各大古刹,犹有流风未泯,有遗教堪寻。
到了盛唐,六祖慧能以般若无所得作为禅宗的指导思想,认为心佛不二、心性本觉,以不修为修,无证为证,对禅宗作了新的解释:
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着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善知识,外离相即禅,内不乱即定,外禅内定,是为禅定。菩萨戒经云:‘我本元自性清净’,善知识,于念念中,自见本性清净。自修自行,自成佛道.[3]
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形成了不拘坐立,处处用心的曹溪门风。至中唐以后,盛行拳拳棒喝之机法,禅之意义扩大,不必静坐敛心才是禅,即搬柴运水、吃饭穿衣等平常动作亦可称之为禅。
要之,本宗与其他诸宗之相异处,在于不立正依之经典,即使引用经典亦为一时之方便施设,最主要者莫过于依佛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以期“直指人心,见性成佛”。
在一切法应舍,一切众生应度的情况下,为了不落思惟计度之情形下,外加佛法修证之功,以明取本心之故,才乃有清规之缘起之创设。尊宿为大众开示诸佛列祖之机缘以提撕之,然仍以楞伽、维摩、金刚般若、首楞严等诸经为众经之核心,古来尊宿亦假立方便遗有语录,成为后世禅徒习禅悟道之重要参考资料。
一、如净禅师的生平及参道因缘
天童如净禅师(1163-1228),明州(今浙江宁波)苇江人,俗姓俞。少时出家,年幼勤奋,博览群书,十九岁开始遍席诸方。初参雪窦寺智鉴禅师(1105~1192),当时的雪窦寺,是高僧辈出,龙象虎啸之梵刹,天下仁志之士莫不仰慕于雪窦。
禅师在雪窦寺勤苦修集,夜不卧席,以求悟达本源。由于禅师天资聪慧,不到数月光阴,便得到智鉴的印证,心尘脱落。我们在禅师的语录中可以看到,这对师徒当时的机锋与对辩。智鉴问:“汝名什么?”如净曰:“如净。”鉴曰:“不曾污染,净个什么?”净一筹莫展。又一日,白鉴曰:“愿乞某充净头。”鉴曰:“不曾染污,净个什么?若道得,许汝净头””净又莫措。如净回去后,日夜苦修,冥其尽头。过了数月,智鉴召如净室内曰:“前来一拶,道得也未?”净拟议,鉴大叱:“出!”如是激发数番。一日,忽上方丈,白鉴言:“某甲道得。”鉴曰:“纵脱臼窠,即落便宜,如何道得。”净拟进语,鉴便打,于是豁然有省,连声叫曰“某甲道得,某甲道得。”智鉴微笑点头,即请充净头。
我们还可以从《继灯录卷第一》的记载,得知禅师开悟的情形,云:
“明州天童长翁如净禅师,生而岐嶷,不髅常童,长学出世法。参足庵于雪窦,看‘庭前柏树子’话有省,呈颂曰:‘西来祖意庭前柏,鼻孔寥寥对眼睛;落地枯枝才[跳-兆孛]跳,松萝亮鬲笑掀腾。’庵颔之。出世屡迁名剎,后主净慈。”
从《语录》看出,如净禅师不寻常的参道经历与弹指间开悟因缘,智鉴禅师的大智大悲,对弟子如净参道时扬眉瞬目、言语激励间流露出机锋与思辨。更说明当时禅者以明心见性,成佛作祖为修行目的,其应证过程是直指本源,灵光独耀,直悟娘生面目。如有一丝方枘圆凿,便是妄缘。道行在日常生活之中,除此而外,别无一物。
如净师受智鉴禅师,会嘱大法,为曹洞法嗣。
如净禅师在初参雪窦寺,便已解脱生死大事,明心识宗。这不能不和智鉴的悲心独运与观机逗教有关,我们从语录传记来看,如净得道后,致力阐扬宏智正觉(1091~1157)默照禅,使其发扬光大。
宏智禅师住天童山三十余年,整备伽蓝,重振清规,宏扬坐禅、默照之禅风,门下衲僧多达千余人,但以闻庵嗣宗、自得慧晖、唯有石窗法恭(1102~1181)为座下之高足,余下皆不能撑其宗风,默照一禅又失去昨日之禅锋,被大慧宗杲(1089~1163)的“看话禅”取代。后来,默照禅能在禅宗史上光辉熠熠,禅风独特,其功莫不是如净禅师的大刀阔斧,斩其当时的枯禅,死风,从窠臼解脱出来。从法嗣,遗脉来看,如净禅师在宏智正觉圆寂六年后,才出生的,生平年月相差一个世纪。我们可以这么大胆地假设,如果没有当时智鉴的禅法与应证,就没有后来的扶风直上,如日中天的默照禅与日本的永平道元(1200~1253)的曹洞宗。
更令人景仰的是,如净禅师自得法后,即辞师游方,遍参禅席,弘扬曹洞之默照禅,在江湖达二十余年。一生六坐道场,却很少有对徒众讲到自己的秉承、法脉。
因其禅师身材高大而性格豪爽,时人称为“净长”,后世号为“长翁”。相继住建康(今南京)府清凉寺、临安府(今杭州)南山净慈寺和明州(今宁波)天童景德寺等东南名刹。其中,二住净慈、二住天童。最后住天童之四年,嗣法弟子有鹿门觉、雪庵从瑾、石林秀、孤蟾莹、日僧永平道元等。其中,道元更将师之曹洞禅风传至日本,道元亦因而成为日本曹洞宗之鼻祖。
师之著述有《如净和尚语录》二卷、《如净禅师续语录》一卷,收在《卍续藏》第一二四册、《禅宗全书》第四十五册。
近代虚云和尚鉴其“出世天童,六座道场,两奉天旨,法道之盛,可想见也。”故作赞曰:
从来无名,唤作庭柏;白日见鬼,受赵州惑。
末后拈出,称锤是铁;此风扇布,知恩报恩。
二、如净禅师的禅学思想
中国的禅宗有“五家七宗”之分,在接机方面虽有各自的宗风不同,但其最后的归元无二别,莫非是直令行人“明心见性”也,以至当下承当、彻底见到本具之天然佛性!又因“修行以求圆解为急务”故,各家各宗皆讲究行人先悟自心,然后由悟起修,以免盲修瞎炼之弊病。所以,凡是一寺之住持者,就是为行人指出一条从生死缠缚到自在解脱的大道,其指点迷津之方法皆因各人的禅学思想不同而有异。
如净禅师的禅学思想是兼容五家,并包七宗,吸取众家之优,发挥曹洞之法;生平经历丰富多彩,观机逗教饶有兴趣。在禅宗史上,可谓是波澜壮阔。下面试从几点述其思想。
(一)、三界唯心,万法唯识。
我们从如净禅师的语录中可知,他的禅学思想主要是建立在“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禅悟理念基础上的,“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早在《华严经》就已提出,来阐述这个世界的本质,一切事物都是由识而显现,在它们的生起上,心识的影响力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因素。使其发扬光大是中印度佛教哲学家世亲(约4或5世纪),一译天宗。音译“婆薮槃豆”,他用“三界唯心”、万法唯识”来解释这个宇宙的万有,认为所有现象皆由一心之所变现。故称三界唯一心,即心为万物之本体,此外无别法,凡三界生死、十二缘生等诸法,实是妄想心所变作;谓心造一切法,而一切法本离言说相、名字相、心缘相,乃毕竟平等、不变不异,唯此一心,故称真如。是佛教大乘瑜伽行派理论体系集大成者。如净禅师利用其思想的主旨也是为了说明三界诸法皆是唯心所造、唯识所变而已,以彻底破除内外诸境的真实存在,以至觑破父母未生前的本来面目也。
如《除夜小参》云:
“年尽月尽日尽时尽。以拂子划一划云:‘尽情划断。’举拂子云:‘者个无尽,还见么?唤作清凉拂子,受用无尽;今夜共诸人分岁,说法无尽。所以,春水满四泽无尽,夏云多奇峰无尽,秋月扬明辉无尽,冬岭秀孤松无尽。一年如是,过去无尽;一年如是,到来无尽。若恁么见得,日日眼睛定动,时时鼻孔轩昂,依旧年月日时悉皆无尽。虽然尽与无尽,与者拂子总不相干。正当恁么,忽有个汉出来对众夺却,免见葛藤无尽,大家庆快无尽。其或未然,伏听处分。’击拂子云:‘斩新历日明朝看,大岁骑牛倒上天。’举:僧问香林:‘如何是衲衣下事?’香林云:‘腊月火烧山。’师颂云:‘衲衣下事火烧山,腊月家贫彻骨寒;堪笑连延曾未息,眉毛焦赤面皮斑。”
通过这则小参,主要通过“尽与无尽”的互相映衬比拟而烘托出禅悟者的境界,以说明彻悟透关者的精神生命的绝对自在,从禅悟的立场而透视“三界唯心”、“万法唯识”的体证,以彻底破除的内外一切人、法执着之忘想,以还人我本来清净之面目。
(二)、密护五宗,力弘曹洞。
大师一生最重要还是密护五宗、力弘曹洞的思想,在其生平,可谓斑斓。五家禅宗兴盛于隋唐,至两宋时惟存临济与曹洞并行于世,分别以提倡“看话禅”的大慧宗杲与阐扬“默照禅”的宏智正觉为代表,因其各自法门被机的不同而导致禅法的有别,长期以来彼此相互抉择、相互策进,相互排斥,相互吸收,各立门庭,共弘禅法。曹洞宗的正觉禅师门下对“默照禅”的弘扬未有出色门人,只是撑持门庭而已,待传至天童如净禅师时才将正觉禅师的曹洞默照禅法发扬光大,并发挥至淋漓尽致的境地。
从如净禅师的语录来看,他亦是极力反“看话禅”的,如他入住建康清凉寺时指法座云:
“大地平沈,此座高广,千变万化,无功受赏。敛衣就座(问答不录)乃云(提纲):露柱怀胎,忽然爆裂;突出无孔铁槌,历劫都卢败缺;直得金粟大士升玉麟堂,亲从毛锥子上吹一阵业风,使其变作水牯牛彻颠彻狂,东撑西拄南倒北擂。未免犯太平水草,破清凉田地。深栽荆棘,遍布蒺蔾。以此断临济命根,以此瞎衲僧眼目。以手拍膝云:叱,叱!者畜生驴腮马颔相;句引恼乱阎浮笑杀人。虽然与么,毕竟功归何处?总在吾皇圣化中。复举(结座)三圣道:逢人则便出,出则不为人。兴化道:我逢人则不出,出则便为人。此两则公案验尽衲僧,难为着眼,忽被我大檀越建康府主等闲觑破,举似清凉。可谓龙吟云起,虎啸风生。未免借尚书鼻孔为丛林出气,有个口号举似诸人。一举首登龙虎榜,太平亲到凤凰池;全生全杀超言象,更透机先向上机。”
又因诸方道旧至,上堂云:
“大道无门,诸方顶额上跳出;虚空绝路,清凉鼻孔里入来。恁么相见,瞿昙贼种,临济祸胎。咦!大家颠倒舞春风,惊落杏花飞乱红。”
从语录来看,表面给人感觉是禅师极其反对临济禅法,其实不然!与其说如净禅师是破斥抑制临济禅法,倒还不如说他是密护临济禅法的。原因是由义玄禅师所创立的临济喝,最初有“三玄”、“三要”、“四料简”等闲家具。岂不知这些闲家具皆是为了勘验行人而设立的,可后人往往是注重这些细作的外相却忽略了大道的主体。后来临济宗由公案禅演化为看话禅,狂妄之人则以捉机锋、打转语为己事,而将明心见性的头等大事置之等闲,往往导致行人堕入野狐禅、狂禅。如净禅师为了挽救行人堕入野狐禅、或狂禅故,便言要“断临济命根”、铲除“临济祸胎”。他破斥的是参看话禅者的流弊,并非是反对看话禅的禅法。
禅师苦口婆心,孤心诣旨。其精神令人感动,激励后人。
世智辨聪、或狂妄自大者,若参看话禅易堕野狐禅或狂禅。同样,好逸恶劳者参曹洞宗的默照禅易堕无事窠臼里,从而变得“冷湫湫地”、“寒灰枯木”,粗重的妄念是没有了,但犹若冷水泡石头似的浸泡着,却定境难以现前,无漏智无法透出,最后一念无始无明未能觑破,难以彻见心性。如净禅师为了挽救此禅病,在其上堂说法时亦用“临济喝”、“德山棒”、“赵州茶”、“云门饼”等宗风而垂示。
又如在台州瑞岩禅寺上堂云:
“斩鲸龙头角,截虎豹爪牙;烂泥团受用不尽,踏着刺方见作家。其或未然。谁在画楼沽酒处,相邀来吃赵州茶。”
此乃以赵州茶垂示行人的例证。
从上面来看,如净禅师兼容五家之风,力挽狂澜,使禅者从生死之地归回本家,识心达本。曹洞一法在禅师的致力弘扬下,斑斓于世。
(三)、真正参禅,不存佛祖。
如净禅师的“真正参禅、不存佛祖”的理念与思想,在当时也是风靡一时,意谓参禅既要依佛祖言教始,但亦须句外透关,不能死拘泥于佛祖言教。因为佛祖言教是帮助行人抽钉拔箭的利器,犹如渡河的筏子一样,而不是根本,所以真正参禅者到了一定的境界务须透过佛祖言教、踏翻圆觉伽蓝,方能确保达到开悟的田地,否则,依旧是在无明鬼窟里做活计。
如净禅师的这一理念遍见于他的语录中,在他认为参禅必须自悟始得,否则会被佛祖言教欺瞒,哪怕是“麻三斤、干屎橛、拳头脚尖,更须悟去始得”。言句皆透露了如净禅师的真正参禅、不存佛祖的理念与思想。
如净禅师这种理念与思想,源于洞山门人居遁禅师。居遁曾上堂示众曰:
“夫参学人须透过祖佛始得。新丰和尚云:祖教佛教似生怨家,始有学分。若透祖佛不得,即被祖佛谩去。”时有僧问:“祖佛还有谩人之心也无?”师曰:“汝道江湖还有碍人之心也无?”又曰:“江湖虽无碍人之心,为时人过不得,江湖成碍人去。不得道江湖不碍人。祖佛虽无谩人之心,为时人透不得,祖佛成谩人去。不得道祖佛不谩人。若透得祖佛过,此人过却祖佛也,始是体得祖佛意,方与向上古人同。如未造得,但学佛学祖,则万劫无有得期。”[4]
历来的禅宗大德皆注重力参向上一着,大力倡导“明心见性”的宗旨,原因是悟后起修可以避免盲修瞎炼之咎。宗门从来“贵见地,不贵践履”,因为有了真知灼见才能与三世诸佛同一鼻孔出气,亦能辨清魔佛之境,亦不误己误人。这样,禅宗大德皆有勘验行人是否开悟的绝招与手段,及其自己的悟境见地。从如净禅师的语录看,其悟境见地主要表现在:心尘、自性、六根、生死、知见、修证等方面的解脱与自在。
(四)、心尘脱落,自性圆通。
如净的参禅以“心尘脱落、自性圆通”为开悟的见地与境界,是源于观音菩萨普门施化理念与般若观照思想的,亦即是大力发挥观音菩萨的积极入世的救济精神,带有浓重的大乘佛教思想。因为行人只有通过参禅的功夫,才能将无始以来的生死烦恼彻底照空,一网打尽,这样内心则自然得以宁静而不受外界六尘的搅扰。此时,我人本具之佛性才得以活泼泼、赤洒洒地发挥其无尽的功能与力用,可谓是“理理泯绝,事事和融;高处高平,低处低平”也。这与“若能转物,即同如来”的见解不谋而合。参禅若能“心尘脱落”,虽则依旧过百姓寻常的现象界的生活与日子,但却能居尘不染尘、处世而出世,并且还能潇洒自在地开发自己本有之佛性、入普门三昧而游戏神通、净土度生,自能不迷失本心而圆通自性也。身脱落则轻安无累,是定力现前;心脱落,即烦恼顿消,是智光现前。此乃定慧双换、松紧交参的真实写照,是一种非常实际而又安全的修行法门。据说,“师因入堂,惩衲子坐睡云:夫参禅者,身心脱落,只管打睡作么!”日本道元禅师在傍闻之而豁然大悟。
(五)、生从何来,死往何去。
人生最大事,莫过于生死。关于“生从何来,死向何去”这一问题的思考,历来是人们所关注的问题,亦是禅师所要解决的头等大事,如净禅师对生死问题的审视独具慧眼。如他在一上座下火时说:
“万法归一,生也犹如着衫;一归何处?死也还同脱袴。生死脱着不相干,一道神光常独露。咦!疾焰过风发大机,尘尘刹刹没回互。”
在万法与一的回互中显示真常独露之不变体性,处实际理地而审视生死问题,则犹若百姓寻常中之着衫脱袴一般之自然而然之现象,实乃生命现象之触境发机而已,具有内在的宁静与外表的洒脱。如净禅师的这种生死观,反映了禅者在生死面前谈笑春风的从容与坦然,突显了生命精神绝对自在解脱的独立性,映衬出了白浪涛天的生命意志的顽强与拼搏。他的这一生死观念,惯见于下火法语中。
如净禅师的心迹俱泯宗旨与主张,若从他的来去任运随缘看,更为明显透彻。如他在明州瑞岩寺退院上堂云:
“瑞岩一只破木靴,几个搀来尽要拖;唯有老僧能踢脱,出门赤脚笑呵呵”
退净慈赴天童上堂云:
“衲僧柱杖子,漫漫黑似烟;西湖九个月,可恶亦堪怜。卓柱杖云:忽然飞过鄞江去,搅动沧溟浪拍天。”
天童退院上堂云:
“进院得住便住,退院要行便行。还相委悉么?个条乌柱杖,莫怪太生狞。掷柱杖下座。”
在他豪爽的性格中,及来去随缘任运而住的江湖生涯中,可以窥见他对一切不执着的心迹俱泯的悟境也。
如净禅师的参禅秘诀是:第一切忌睡眠,以对治昏沉之障;以直下猛烈为先,以彻底打破黑漆筒为目的;以昼夜精进打坐为后盾,以透过威音未朕前的本地风光。如他上堂云:
“今朝九月初一,打板普请坐禅。第一切忌瞎睡,直下猛烈为先。忽然爆破漆桶,豁如云散秋天。劈脊棒迸胸拳,昼夜方才不可眠。”
他还强调以参“赵州狗子有佛性也无”为扫除杂念纷飞的敲门瓦子。
如他上堂云:
“心念分飞,如何措手?赵州狗子佛性无,只个无字铁扫帚。扫处纷飞多,纷飞多处扫。转扫转多,扫不得处拼命扫。昼夜竖起脊梁,勇猛切莫放倒。忽然扫破太虚空,万别千差尽豁通。”
因缘时节的关系,禅师们对其不同根性的弟子间的启发方式有所不同,或擎拳竖掌,或扬眉瞬目,或棒喝交加,或用矛盾语、或用无意味语,来点出戳破修行者难以破除的我见我执等心理障碍,以达到开悟的境地。如净禅师亦不例外,他有他的接机特色,比如以夹颂念诗的形式说禅。关于这种说禅的方式,他自己亦在腊八上堂时说:
“瞿昙打失眼睛时,雪里梅花只一枝;而今到处成荆棘,却笑春风缭乱吹。诸方说禅,清凉念诗。还当得幺?其如不然,烧香点烛拜泥团,脑后辽天鹞子飞。”
又上堂说:
“三分光阴二早过,迟日江山丽;灵台一点不揩磨,春风花草香;贪生逐日区区去,泥融飞燕子;唤不回头争奈何?沙暖睡鸳鸯。大众!清凉夹颂念诗,还有纲宗眼目么?哑!杜鹃啼不彻,血流山竹裂。”
如净禅师最显明的融合当时的儒学,并借儒以说禅。
如上堂云:
“陆脩静、陶渊明,文殊、普贤。打圆相云:咦!一款具呈。且道,凭谁批判?若是孔夫子,吾无隐乎尔。”
又如解夏小参云:
“毁于佛、毁于法,不入众数,堕三恶道,净慈门下,甚生标表。还知么?九旬结款,今日放行。驴三千、马八百,吹笛打鼓,唱歌促拍。直得清风不敢清,白云不敢白,蓦过瞿昙者一著。虽然,逢人切忌错举。咄!巢父饮牛,许由洗耳。”
足见如净禅师比宏智正觉禅师更胜一筹,将禅学推广到了儒学的范围内了。借儒宏禅,以禅释儒。这样不但将禅学发扬光大、拓宽界限,并且还将儒学禅化,以显无一法不是佛法的无上深妙禅。
一般禅师接机收放在前、生杀在后,可如净禅师毫不留情面,他晚年入住天童时决不允许一人随意挂搭,严密护持道场。他接机则是生杀在前、收放在后,以彻底勘验行人根机,防止捏怪多端,痛斥时弊。如他入住建康清凉寺时,敛衣就座云:
“露柱怀胎,忽然爆裂。突出无孔铁槌,历劫都卢败缺。直得金粟大士升玉麟堂,亲从毛锥子上吹一阵业风,使其变作水牯牛彻颠彻狂,东撑西拄南倒北擂。未免犯太平水草,破清凉田地。深栽荆棘,遍布蒺蔾。以此断临济命根,以此瞎衲僧眼目。以手拍膝云:叱叱,者畜生驴腮马颔相,句引恼乱阎浮笑杀人。虽然与么,毕竟功归何处?总在吾皇圣化中。复举(结座):三圣道逢人则便出,出则不为人。兴化道我逢人则不出,出则便为人。此两则公案验尽衲僧,难为着眼。忽被我大檀越建康府主等闲觑破,举似清凉。可谓龙吟云起,虎啸风生。未免借尚书鼻孔为丛林出气,有个口号举似诸人。一举首登龙虎榜,太平亲到凤凰池;全生全杀超言象,更透机先向上机。”
可见,他之所以改变传统的接机方法,以生杀在前者就是为了对治当时的流弊而已,并非是标新立异,因为他不愿辜负来人。如请监收上堂云:
“窦八布衫穿,大家出只手;横须弥为概,量大海为斗。所以,生杀在前,收放在后,归功塞破虚空口。还知么?天童不敢相辜,甘作啼鸡吠狗。”
如净禅师开导行人,注重去粘解缚、观机逗教的原则,以合因缘时节故。如他谢掩室和尚上堂云:
“掩室摩竭国,老胡豁开顶门;杜口毘耶城,净名败缺话柄。提上古两端公案,发今朝一段威光。所以,宾主历然,江湖有在。还知么?不是诗人不献诗,春风吹作鹧鸪词。”
最后一句,正是说明他观机逗教的由来。
禅师的语录一字一句皆是佛心慧语,皆是对众生的悲心流露,他鉴于末法众生根机陋劣的缘故,唯恐行人难以直下承当顿超直截法门,故在其说法中多劝导行人持戒修福,以种种方便打尽行者一切妄想,以回归大圆镜智。
三、对后世的影响及其地位
综上所述,如净禅师虽则撑持曹洞门庭,大力举扬宏智正觉禅师之遗风,但他却是以“断临济命根”、铲除“临济祸胎”的棘辣手段而秘密地护持其他各家禅风的。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挽救弊病,抑制狂禅与枯寂禅繁衍,以杜绝当时的颓丧靡风,匡扶正法。并且,他还融会五家禅风,并将其运筹于自己的帷幕中,活灵活现。不但使曹洞一法带有其他各家的宗风特色,并且使曹洞一法远传东瀛。其弟子道元禅师返回日本后,因受如净禅师“参禅要身心脱落”的启发而开创日本曹洞“只管打坐”的独特宗风。
如净禅师不是诗僧,可从他的语录看,众多是以夹颂念诗的形式说禅的。当然,之所以这样也离不开为了迎合当时的士大夫习禅之风,但这种独特的夹颂念诗的说禅方式却把禅引向了诗意化,给人一种新颖的感觉与启发,读之无不令人生起一种诗情画意,这样不但把禅诗意化,而且还能激发行人对禅的兴趣与爱好,所以也给中国佛教文学以及诗学注添了一股清新的风气,给人空灵脱尘之感。
禅师毕生心血密护五宗、力弘曹洞,使默照一禅在禅宗史上,灵耀千秋,独枝一秀。师因其飘零江湖,浑厚一身豪迈气度与洒脱风格,其见处高超常人,出言吐语无有丝毫凝滞,以浩荡洒脱之劲,恶拳痛棒指斥时弊、力挽狂澜。师不论是其禅学思想,还是悟境见地,乃至接机特色,都极有研究的价值与意义。
正是基于禅师这种大乘佛教积极入世的平等施化精神,终将曹洞一法发扬光大,赢得禅宗史上的“如净禅”之誉,使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更把禅师尊为祖师,把雪窦寺、天童寺也奉为禅源。
结语
时空已久远,但如净禅师的精神与思想永远铭刻在历史的殿堂和我们的心头。诸佛说法、历祖垂迹,无非是以超卓的智慧与同体的悲悯给迷途众生指引正确的道路,从而还家,这也许是最激动人心的事情,禅师曾在,给我们留下绵绵不绝的慧语,可让后学们在坚韧跋涉的道路上避免茫然失措,可享受追随的依屏;禅师已逝,遗留的芳轨永远值得我们去继承,从而发扬光大。时值如净禅师示寂780周年,天童寺举办大师纪念法会文化研讨会,撰此文,以缅怀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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