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源寺一日

　　法源寺一日

　　噹——噹——噹噹噹……，随着下课的铃声响起，教室内原本起伏着的寂静，顿时汹涌澎湃，前后门哗地同时打开。话语重叠在一起，向没有声波的地方压下去。快走我饿了回去煮面。哎你的作业写完了吗？走，一块去跑步吧。什么作业，禅宗的还没写！明天去哪儿，潘家园吗？今天洗哪门子的澡啊，明儿就有热水了!喂——是，我们刚下自习。你扔垃圾堆去呀！……这份热闹的乱呀，在耳边渐渐地洇开去，仿佛张爱玲笔下那朵云轩的信笺上的泪珠：恍惚着在清冽的秋寒里，在前方广场上模糊的霓虹、飘忽的乐曲声里，夜更加深邃，深深地、悲凉地沉下去，沉下去……。

　　我站在佛学院大铁门的哪面！

　　又是一周了。

　　缓缓地走回房间去。一步是一步的走。既然路是要走的，那就这样走下去吧。走在园子里，如同走进了一座很老很老的大大的宅子：那里有历史；有死尸；有骷髅；有正在腐烂的气味儿；更有鲜活的生命，在淡定中挣扎。

　　围着大雄宝殿前的香鼎绕圈子。此刻是打晚钟的时间。晨钟暮鼓，暮鼓晨钟，恰恰说对了丛林早晨先打钟后敲鼓，晚先敲鼓后打钟的规式。丛林早起，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人懒懒地犯困，清且脆而不失厚重感的钟声正好一下一下打在心上，把人从无明打到觉醒。

　　究竟什么是觉醒？入此门来，脱去俗服，剃除须发，青灯古佛，缁衣遗世便是觉醒吗？也许是。也许不是。但不论是与不是，无疑的是，这里更接近死亡。

　　这门是一道门，是一道转门，是一道生死的转门。转进转出。有人从这生门转进来，却从死门转出去；有人从死门转进来，又从生门转出去；有人无论从生门还是死门转进去，即消逝在生死之间，从此再也无从寻觅。

　　这里更接近死亡。死亡更接近鲜活的生命。佛家讲因缘合和，虚妄生成，生与死便无须畏惧，在大死中大活便也平常，怕的是，大死真的大死了；世间重物质，如从此角度，灵魂也是一种物质——只如没有显微镜，看不到微生物——物质守恒，则生死轮回只是换了存在的形式，一样的没完没了。

　　绕了几圈，绕回房间去。洗漱已毕，躺在床上，拉上帘子，脱个赤条条无丝牵无缕挂——这显然不合于戒律的规定，不过以祖师禅的精神聊以自欺，也就自得其乐了。

　　时常于梦中梦到自己是山中的一只精灵，长发，赤裸的身体，肩前、腰上有远古神秘的图腾，逐风飞驰，呼喝着诡异的声音……明天就是周六了，去哪儿逛逛呢……。

　　……有点口渴。还是躺着，还是节省些水吧，厕所的电子感应小便器漏了水，水杂着尿，不尿便不会有水，无水便不会遍地水夹尿无处下脚。节省了尿也就等于节省了水，这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呀。两个多月了。

　　上个周六早起上殿过堂毕，即去了西单图书大厦看书。在二楼文学类翻看时，眼光之余发现旁边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在偷偷打量我。那女子古铜一样健美的肤色，脸上隐约藏着几颗粉刺。为了确定她是否真的在看我，走了几步路，换了个书架，那女子缓缓跟过来，几次试验，果然。我几次想和她说话，但终于胆子小。便盼她说话，但她终于走开了——我穿着淡青色长衫，外罩咖啡色对襟坎肩的伽蓝褂儿。

　　……买了一本《儒释道与中医学》，买了一本《赵孟頫楷书道德经》，买了一本《吉檀迦利》。到地下一层去开发票。我是没发报销，一个高中同学在读博士后，有一万元的课题经费，国家的钱不拿白不拿，嘱我买书必开发票。在他本没什么，在我便是一件不诚实的小恶了。但也许不诚实无论大事小情，都应算做大恶的。

　　……去一个小馆子吃饺子，最喜韭菜馅儿的。韭菜属五荤之一。我的的确确吃了荤。反正世人不懂，讥毁的是和尚吃肉喝酒。经上说吃荤人，十方天仙嫌其臭秽，恶鬼罗刹舔其唇吻，我深信不疑。但习气如此。管呢，他日若证阿罗汉，频唤恒河小婢神。何必道貌岸然，只要不男盗女娼，中饱私囊……。曾于自己《春明诗稿》的扉页上写道：为僧应作多情僧，为佛应作事儿妈佛，菩萨莫被世情冷，行止率真托俗累。

　　打个饱嗝。冲一壶铁观音。写上几个毛笔字。上晚殿的路上差点掉进小阴沟儿，一年半里，地面挖开八回了，只多不少。这法源寺越挖越是崭新的了。

　　睡意渐渐袭来，闭上眼，定定神，默念自写的祈祷文：

　　一切诸佛自性的不动本体

　　生生不息的东方精神世界

　　伟大的药师琉璃光如来

　　我祈请您加持一切与我有着善恶因缘的众生

　　福禄与智慧的明显增长

　　我祈请您加持一切众生的身口意

　　在现前安乐的道路上趣向菩提

　　这尘世的一天即将终了

　　我的心虽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打扰

　　但此刻终究又回到了正法上

　　伟大的药师琉璃光如来

　　请接受我的忏悔

　　忏悔……

　　……梆——梆——梆——，我一下睁开眼，电灯雪亮，梆子声大作，同学进进出出风风火火，我说这么晚了你们还不睡呀，瞎折腾什么呢。克观法师（四川人）很客观地说：“死猪，哈儿，还做梦嗦，上早殿了噻——。”

　　2006－10－30重阳佳节

　　写于双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