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会及其“菏泽宗”禅法评析(2)
神会及其“菏泽宗”禅法评析(2)
二、禅法特点与评析
关于神会的禅法思想特点,研究者都有所论述,从他的传承、内容、影响等方面已经作了比较清楚的分析,结论基本一致。研究者根据相关史传、碑铭,特别是神会后世弟子宗密的有关著作,从对慧能以及之前的达摩等祖师们禅法思想的比较分析,弄清神会思想的脉络;从对神秀等北宗禅的分析对比,提出神会禅法的特点;并从当时社会思想文化的背景,评析神会禅法思想的价值。我吸收了前人的研究成果,进行综合的梳理、评析。
自传心印,定其宗旨。
宗密在《禅门师资承袭图》里,明确指出了神会禅法思想的传承和建立的根源。他说:
菏泽宗者,全是曹溪之法,无别教旨。为对洪州傍出故,复标其宗号。承禀之由,已如上说。然能和尚灭度后,北宗渐教大行,因成顿门弘传之障。曹溪传授碑文已被磨换故,二十年中宗教沉隐。天宝初,菏泽入洛,大播斯门,方显秀门下师承是傍,法门是渐。既二宗双行,时人欲揀其异故,标南北之名,自此而始。
《祖堂集·神会和尚传》中也指出:
自此自传心印,演化东都,定其宗旨。南能北秀,自神会显扬。曹溪一杖,始芳宇宙。
从中可以看出,神会禅法是完全继承了慧能的思想,而其禅法又是在与神秀为代表的北宗禅的辩论、斗争中建立的;同时,也是为了与道一为代表的“洪州傍出”划清界限,确立自己的正统地位,才立说标宗的。尽管神会及其弟子们极力标榜自己宗派的正统性,排斥异己,但是,象道一的洪州禅实际也是继承了慧能南禅思想的,甚至成为之后最有代表性的一系。18所以,探讨神会的禅法思想,一定要弄清他的禅法中那些是为了辩论的口舌之需,那些体现了他的真实思想。他的禅法继承慧能的思想是肯定的,但是,不一定完全一样,也不可能完全一样。我们应该从史料的记载中以及对佛教思想的全面把握里,才能如实地看清楚。
神会在求学过程中,亲近慧能以及两人之间的禅机酬答是很值得玩味的。
敦煌本《坛经》记载,神会初到曹溪,询问慧能:
问曰:和尚坐禅,见亦不见?大师起把神会三下,却问神会:吾打汝,痛不痛?神会答言:亦痛亦不痛。六祖言曰:吾亦见亦不见。神会又问大师:何以亦见亦不见?大师言:吾亦见者,常见自过患,故云亦见;亦不见者,不见天地人过罪,所以亦见亦不见也。汝亦痛已不痛如何?神会答曰:若不痛即同无情木石;若痛即同凡夫,即起于恨。大师言:神会,向前见、不见是两边,痛、不痛是生灭。汝自性且不见,敢来弄人!神会礼拜,更不敢言。大师又言:汝心迷不见,问善知识觅路;汝心悟自见,依法修行。汝自迷不见自心,却来问慧能见否?吾不自知,代汝迷不得。汝若自见,岂代得吾迷?何不自修,问吾见否?
神会是聪慧的。但他纠缠于文字的辩驳,有习惯于“文字禅”、“口头禅”的特点,这使他在以后的传法过程中,容易出现理路上的矛盾。他见到慧能便从坐禅开始问起,试探着请教如何悟见心性、彻悟本来面目。而慧能顺势利导,从“棒”到“喝”,谆谆善诱。慧能在分析说“见亦不见”的原因时,十分平实,反映出他的禅法的一贯特点。元·宗宝本《坛经》中的对应部分稍有不同:
师云:吾之所见,常见自心过衍,不见他人是非好恶,是以亦见亦不见。
慧能的目的,是落实到活生生的当下现实人心上,不做玄虚名辩,不要追求抽象的所谓解脱。慧能禅法的根本特点,就在于佛性平等,自心是佛,破除分别执著,自我拯救。人生的颠倒痛苦,都在于自心的迷与悟。他主张现实的实际行动,反对口念而不心行。所以,一再强调“于一切法中不取不舍,即见性成佛”,从基本的道德规范讲,就是实在本分,不拨弄是非,不指责别人,而自我反思,除恶兴善,做一个好人。因为主张自己觉悟,慧能最后教导神会“何不自修,问吾见否?”
当然,慧能不是反对向善知识学习。相反,教育迷妄的人要虚心求教,探求见性成佛的觉悟之路;如果自己可以或已经觉悟的道理,就尽力自己实际修行。所谓“汝心迷不见,向善知识觅路;汝心悟自见,依法修行”。神会与慧能之间的禅机酬答,实际也是寻觅转迷成悟的过程。元·宗宝本《坛经》与《曹溪大师别传》中分别记载了关于“佛性”、“本原”等的问答,表示神会跟随慧能从“知解宗徒”变成“智灯”的过程。
宗宝本《坛经》:
一日师告众曰:吾有一物,无头无尾,无名无字,无背无面,诸人还识否?神会出曰:是诸佛之本源,神会之佛性。师曰:向汝道无名无字,汝便唤作本源佛性。汝向去有把茆盖头也。只成个知解宗徒!
《别传》更加详细,而且有所变化:
大师为大众初开法门,曰:我有法,……非有非无,非因非果。……此是何物?时有菏泽神寺小沙弥神会,年始十三,答:此是佛之本源。大师问云:何是本源?沙弥答曰:本源者,诸佛本性。大师云:我说无名无字,汝云何言佛性有名字?沙弥曰:佛性无名字,因和上问故立名字。正名字时,即无名字。大师打沙弥数下。大众礼谢曰:沙弥小人,恼乱和上。大师云:大众且散去,留此饶舌沙弥。
至夜间,大师问沙弥:我打汝时,佛性受否?答云:佛性无受。大师问:汝知痛否?沙弥答:知痛。大师问:汝既知痛,云何道佛性无受?沙弥答:岂同木石?虽痛而心性不受。大师语沙弥曰:节节支解时,不生嗔恨,名之无受。……汝受诸触如智灯,得真正受三昧。沙弥密受付嘱。
文中说沙弥神会的年龄等,不一定准确,内容可能也有附会的成分。但是,这时神会的回答已经不同于前面关于“坐禅”的对答了,已经让慧能“密受付嘱”了。值得重视的是,神会的回答已经把“佛性”与“心性”等同了,“岂同木石?虽痛而心性不受”的回答很符合慧能的意思,属于那种平实的感受,但将凡夫的“痛”与“心性不受”的脱俗不执巧妙地表达出来,得到了“三昧”的境界。
正因为神会从领悟慧能禅法的心路历程中的体会,他后来把“善知识指导”与“发菩提心”,即外在教化与主观信仰,作为达到解脱的两个条件。19神会的《坛语》里说:
云何正因正缘?知识,发无上菩提心是正因;诸佛、菩萨、真正善知识将无上菩提法投知识心,得究竟解脱是正缘,得相值遇为难。
应该说,神会的这种观点是十分正确的。虽然众生都具有佛性佛心,最终可以自我开悟解脱,但是,就实际情况讲,没有善知识的方便教化,是容易出现差错的,延长了修行解脱的时间。神会后来挺身而出,抨击禅门(北宗)出现的妄为人师、乱立门派的弊端,就是他这一思想的出发点。《南阳和尚问答杂徴义》记载有他与蒋山义法师之间的问答,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看法。他回答“众生本来自性清净,其烦恼从何而生?”时,十分强调地指出:
烦恼与佛性,一时而有,若遇真正善知识指示,即能了性悟道。若不遇真正善知识,即造诸恶业,不能出离生死,故不能成佛。
可见,他把善知识的作用推到了成佛的关键的地步。初看起来,让人误解他是否背离了顿悟成佛的根本理念。其实,如果从宗教信仰的意义和他极力批评北宗的现实目的看,就不难发现他的真实用意在于,“他以善知识自居,是为了便于宣传南宗顿教禅法,争取更多的信徒。”20
从有关神会的记载看,神会宣传的禅法属于慧能的“心印”,有以善知识自居的资本;他的禅法是在与北禅的抗争中建立的,所谓“为天下学道者辨其是非,为天下学道者定其宗旨。”为了突显自己宗派的优势,吸引广大信徒,阐释自己理论的时候可谓“广征博引”,甚至语言表达的十分圆滑、诡辩、偏激,使他的禅法思想显得驳杂,甚至相矛盾。比如,他在论述修行必须诵念《金刚经》时,“譬如帝王生得太子,若同俗例者,无有是处。何以故?为从最尊最贵处来。”;在与崇远论辨“生灭”问题时,利用中观学说进行的辩论就有诡辩和庸俗化。21
无念为宗,备修万行。
在敦煌文献《顿悟无生般若颂》中,神会开宗明义地说:
无念是实相真空,知见是无生般若。般若照真达俗,真空理事皆如。此为宗本也。
这句话,出现无念、知见、实相、真空、无生、般若、理事等名词,用以说明事物的、也是无念的体与用的涵义。根据与相关内容的比较分析,包括了两层内容。“无念”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没有念头,而是以建立在“知见”基础上的“实相真空”;因为这种无念是可以“照真达俗”的般若智慧,运用到实践中,可以达到“理事皆如”的境界。实际上,这里的无念与知见、真空与般若的涵义基本相同,即是修行实践的目的,也是修行的方法。
接下去,《颂》从抽象的念与无念、生与无生、定与慧、般若与真空到六度与六根、转凡成圣等具体的现实行动,论述了无念的实际内涵与实践效用。概括其主要观点有:1、念念无求,求常无念。其中的两个“求”字含义不一样,前者是索求、执著等意思,后者是追求、努力等意思;前一句是讲凡夫修行过程中不要太功利,后一句是讲在生活实践中不要太执著。2、理净处事能通,达事理通无碍。这是修行成就后的实践效用,是“理事皆如”的解释。这是《华严经》所提出的“四法界”的思想。结合前文所讲的“六度自兹圆满,道品于是无亏”、“入不二门,权一乘理”等意义,是提倡在大乘实践中实现无念。于是,下面回归到了六祖慧能《坛经》中的理路上了。就是后面所讲的,“行住坐卧,心不动摇。一切时中,空无所得。”
宋·道原《景德传灯录》卷三十《菏泽大师显宗记》中,关于“无念”的内容,与《颂》里表述的基本相同。文中的论述更加简捷明了。一开始就说:“无念为宗,无作为本。真空为体,妙有为用。”到最后结论,把实践妙用论述的更加清楚:
六根不染,即定慧之功。六识不生,即如如之力。心如境谢,境灭心空。心境双亡,体用不异。真如性净,慧鉴无穷。如水分千月,能见闻觉知。见闻觉知,而常空寂。空即无相,寂即无生。不被善恶所拘,不被静乱所摄。不厌生死,不乐涅槃,无不能无,有不能有。行住坐卧,心不动摇。一切时中,获无所得。
其中的“不被善恶所拘,不被静乱所摄”等说的是心念境界,作为入世修行实践的根本和基础,然后,作到“心不动摇”,在人生的历程中任运自然,不受执著牵累。不过,学者们在讨论神会无念的思想时,认为他从《楞伽经》向《般若经》转轨的过程中,比神秀要走得更远,他反复强调一种无目的性、无功利性的修行方式:修学空,但不以空为证;修学无作,但不以无作为证。因为“修空住空,即被空缚,若修定住定,即被定缚,若修净住净,即被净缚,若修寂住寂,即被寂缚”,在任何时候只要有一念执著处,就不可能达到自由境界。但是,神会的并不是彻底的般若思想。22
中国禅宗思想主要是从《楞伽经》的如来藏思想和《般若经》的般若中观思想发展而来的,而且在发展的过程中很难把两种思想截然地分割开来。如来藏思想的核心是认为众生自性清净,蕴涵着成佛的种子,当把贪、嗔、痴等妄念尘垢污染清除后,清净的本性就显露出来,成为修行的出发点、落脚点、安身立命的终极归宿。这是从达摩到神秀一直奉行的禅法理路。般若思想是以中道空观打破世间一切执著,包括修行及其境界,任运自然,契合真如。神会无念禅法就是般若空观的思想。批评他的不彻底,理由在于神会提出了“知”的概念,最后有落入“有”的圈套。
其实,这种意见是没有顾及神会作为宗教家教化信徒的责任,就是在根本理念上破除执著时,还要给人以修行的具体指导,让信仰者在实践中看到希望。相反,如果把一切修行实践即相用,连同体性一起破掉,就不符合禅宗本来的面目了。其实,神会(以及其他祖师)提出无念的最终目的,是匡正修行人妄念执著,那不能达到利益自己和众生的真正目的。《南宗定是非论》里,神会在论述《金刚经》的妙用后,详细地论述了无念的实质内容。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云何不取于相?所谓如如。云何如如?所谓无念。
云何无念?所谓不念有无,不念善恶,不念有边际、无边际,不念有限量、无限量。不念菩提,不以菩提为念。不念涅槃,不以涅槃为念。是谓无念。是无念者,即是般若波罗蜜。
般若波罗蜜者,即是一行三昧。
我们回头看看慧能《坛经》中所说的相关内容。经中讲:“一行三昧者,于一切时中行住坐卧,常行直心是。……但行直心,于一切法上无有执著,名一行三昧。”所谓“直心”,根据僧肇在《维摩经》注疏中解释,“直心者谓质直无谄,此心乃万行之本”,实际上就是坦诚求实的精神品德。神会上文中,无念以一行三昧为目的,就是要我们在面对一切事物时能够诚实有信,平等友爱,不要按照自己的喜好武断是非,用智慧去生活,去为社会服务。
因此,神会提出无念的目的是对治众生无处不在的妄念的,并不是要“消灭一切”。神会在《坛语》里,指出妄念有粗细之分。他说:
仁者等今既来此间,贪爱财色、男女等,及念园林、屋宅,此是粗妄,应无此心。为有细妄,仁者不知。何者细妄?心闻说菩提,起心取菩提;闻说涅槃,起心取涅槃;闻说空,起心取空;闻说净,起心取净;闻说定,起心取定,此皆是妄心,亦是法缚,亦是法见。若作此用心,不得解脱,非本自寂净心。作住涅槃,被涅槃缚;住净,被净缚;住空,被空缚;住定,被定缚。作此用心,皆是障菩提道。
神会的论述,是很切实际的。现实生活中,人们确实普遍存在这样的妄念。对个人生活的过分追求,对物质财产的极度占有欲望,是造成人生痛苦的直接原因之一。另外,对精神生活的贪恋执著,包括对自己精神信仰中所谓境界、神通的极度功利性追求,以及由此产生的妄自尊大或妄自菲薄,等等不健康的情绪、状态,也是束缚自己自然生活、高尚生命的烦恼葛藤。那么,慧能祖师所提倡的一行三昧的智慧实践,才是我们修行解脱的根本途径。
顿见佛性,渐修因缘。
实际上,神会宣称的南北宗对立的实质在于“南顿北渐”上。关于禅法的顿渐,一般在两点上不同:一是理的顿悟与渐悟,二是行的顿入与渐入。在佛教的大小乘思想中,小乘提倡渐入谛理,大乘认为悟理必顿。中国禅宗基本上都属于“理顿”的,只是在行入上有不同。《楞伽阿跋多宝经》卷一中讲:“譬如明镜顿现一切无相色像,如来净除一切众生自心现流,亦复如是顿现无相无所有清净境界。”说的就是理的顿悟情形,真如法性一念契入。而说到行的顿入与渐入,主要是从初发心到证悟成佛,如果强调一定要经过不断的阶位和漫长的过程,所谓三大阿僧祗劫,就是渐;如果不主张烦琐的阶位进修而直捷的证入成佛,就是顿入。在中国佛教中,前者如法相唯识宗、天台宗等属于此列,而三论宗、禅宗等属于后者。但是,在禅宗中虽然顿悟顿入占绝对优势,但在慧能南宗与神秀北宗传人之间关于顿渐的褒贬斗争十分激烈,突显出顿与渐的异同。而神会是激起这种纷争的开山祖师,至少是一位最关键的人物。
在神会的著作里,几乎不断提到南顿北渐的问题。他在《南宗定是非论》中,回答崇远关于“未审能禅师与秀禅师是同学不?”、“既是同学,教人同不同?”、“既是同学,何故不同?”等问题时,明确地说:
答:今言不同者,为秀禅师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缘此不同。
远法师问:何故能禅师不‘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何者是能禅师行处?
和上答:此是调伏心。
远法师问:应不凝心入定,不住心看净,不起心外照,不摄心内证?
和上答:此是愚人法。离此调伏不调伏二法,即是能禅师行处。是故经云: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如此坐者,佛即印可。从上六代已来,皆无有一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是以不同。
远法师问:能禅师已后,有传授人不?
答:有。
又问:传授者谁?
和上答:已后应自知。
远法师问:如此教门,岂非佛法,何故不许?
和上答:皆为顿渐不同,所以不许。我六代大师,一一皆言‘单刀直入,直了心性’,不言阶渐。夫学道者须顿见佛性,渐修因缘,不离是生而得解脱。譬如其母,顿生其子,与乳渐养育,其子智慧,自然增长。顿悟见佛性者,亦复如是,智慧自然渐渐增长。所以不许。
远法师问:嵩岳普寂禅师、东岳降魔藏禅师,此二人大德皆教人坐禅,‘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指此以为教门。禅师今日何故说禅不教人‘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何名坐禅?
和上答:若‘凝心入定,住心看净,起心外照,摄心内证’者,此障菩提。今言坐者,念不起为坐今言禅者,见本性为禅。所以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若指彼教门为是者,维摩诘不应诃舍利弗宴坐。
神会在这一段问答中基本上把他的禅法观点所清楚了。其中,有三个要点:1、神秀等北宗人所主张的“凝心入定”等只是调伏身心的方法,不符合“心不住内,亦不在外,是为宴坐”的实质要求,属于渐门渐修;2、慧能南禅属于“单刀直入,直了心性”,提倡“顿见佛性,渐修因缘”,在于“不离是生而得解脱”;3、真正的坐禅是“念不起,见本性”,因而主张“不教人坐身住心入定”,行菩提法。神会论辨的焦点,是抓着了崇远为代表的北宗禅法混淆了“理”与“事”两方面谈顿渐的弱点,而从理体上谈顿悟,从事相上谈渐修。这是符合禅宗的根本精神的,与慧能等祖师们的观点是一致的。因此,神会很自信地肯定自己就是那位世人“已后应自知”的真正传人。
下面,简单地比较神会的提法与慧能《坛经》中的观点。
《南阳和尚问答杂徴义》中,神会在回答比丘无行关于“龙女刹那发心,便成正觉如是等义”时23,指出:
发心有顿渐,迷悟有迟疾。若迷即累劫,悟即须臾。此义难知,为汝先以作事喻,后名斯义,或可因此而得悟解。……若遇真正善知识,以巧方便,直示真如,用金刚慧断诸位地烦恼,豁然晓悟,自见法性本来空寂,慧利明了,通达无碍。证此之时,万缘俱绝。恒沙妄念,一时顿尽。无边功德,应时等备。金刚慧发,何得不成!
《坛经》中,慧能多次讲到顿渐的问题24,他说:
教即无顿渐,迷悟有迟疾,若学顿教法,愚人不可迷。
此但是顿教,亦名为大乘,迷来经累劫,悟则刹那间。
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何以顿渐?法即一种,见有迟疾,见迟即渐,见疾即顿。法无顿渐,人有利钝,故名渐顿。
可见,神会确实继承了慧能的理论。然而,慧能是反对南北顿渐之争的。事实上,在慧能与神秀在世的时候,他们是相互尊重、相互鼓励的,他们的禅法都是传承了弘忍的思想,并没有根本的冲突。在神会的论辨中,多次提到神秀推荐慧能及其禅法的事实。神秀曾对大众说:“一切佛法,自心本有,将心外求,舍父逃走。”25神秀在《大乘无生方便门》中说:“诸佛如来有入道大方便,一念净心,顿超佛地。”神秀的弟子义福曾到西藏传播属于顿教的禅法,并与印度来的莲花生辩论失败,而被禁止流行,宗喀巴大师还曾经提到过。在所发现的敦煌本《顿悟大乘正理诀》中,前河西观察判官朝散大夫殿中侍御史王锡所作的序言里讲:“我大师忽奉明诏曰:婆罗门僧等奏言:汉僧所教授顿悟禅宗,并非金口亲说,请即停废。”26至于义福的顿悟理论在西藏被禁止,大概是顿悟禅法中比较淡化实际修行的倾向,不符合西藏佛教注重实修的风气有关。这也可以成为我们考察中国禅宗后来的演变、衰落的一个值得思考的现象。
神秀被成为“两京法主,三帝门师”,曾经被弘忍器重。《楞伽师资记》中有一段弘忍的话,称赞神秀是:“我与神秀,论《楞伽经》,玄理通快,必多利益。”这也反映出神秀禅法受《楞伽经》影响较深的思想背景。佛性与心性、此岸与彼岸、污染与清净,等等的内涵与关系如何,在佛教思想中,特别是禅宗的思想中,始终处于十分重要的地位。禅宗中,南禅与北禅之间的褒贬也主要是对于佛性与人心的同与异,以及由此引发的修行方式、途径和解脱的时间长短、快慢等差异,从而判断出相互之间谁是顿悟顿修顿入、谁是渐悟渐修渐入高下结果来。从《楞伽经》看,佛与众生的差别在于心性的染净上,众生成佛先后在根基的利钝上;渐悟等是众生在修行中逐渐回归本心的过程,顿悟等是众生在渐修之后心灵显现自心本有的清净无垢境界的方式,显示不可思议的智慧境界。与《金刚经》为代表的般若经系的主张不同的是,这是一种从渐修到顿悟的道路,而后者走的是一条顿悟渐修的路。在包括弘忍等在内的禅宗祖师们虽然强调的重点不同,但是,都强调修行者的心灵自觉,把坐禅、念佛、读经等作为自觉的辅助手段而不是开悟解脱的根本。
在这一根本的认识上,神秀、慧能都是一样的。他们之间的分歧,主要在于修行的方式与途径上。具体看,神秀一系因为主张人性人心需要转化,去染才能成净,染尽才能成佛,最后达到佛性平等;所以,强调你要达到佛的境界,超越世俗人生,就必须经历实际的修行过程,按照一定的方法,达到一定的觉悟层次。而慧能一系认为,人性与佛性不一不二,可以顿然显示,在现实生活中就可以达到真实的真正的修行境界,不必要专门的烦琐的修行程序、方法。前者是一种宗教理性主义,通过对人性和行为的拘束,通过转换与回归,实现超越;后者则注重人性的畅扬和展现,通过实践考验与修正,达到圆满。前者是拘谨的、保守的、规范的,后者是旷达的、自由的、浪漫的。前者在维护社会伦理和教育传统,有着特殊的作用,因此颇受中国传统的文化和社会阵营的喜爱;而后者对人性的解放和精神的宣泄,具有重要的意义,因此受到一般民众和现实主义者的欢迎。但是,人类的心理不是单一不变的,而是复杂多彩的,精神的需求更是千变万化、兼容并蓄的。我们既想追求旷达、自由、浪漫,享受艺术化的俗世生活,又想不甘平庸、有所作为,所以,就不断在自我约束与自由展现的生活方式中选择与放弃、转换与超越。禅宗的产生、发展、演变、衰弱,就是在中国社会和中国人的不断扬弃中,走到今天的。
因此,神会提出的“渐修因缘”,与神秀一系的主张并没有实质的不同。对此,自称为神会弟子的宗密在《禅源诸诠集都序》卷二中,对神秀北宗的渐修思想持肯定和赞赏态度。他说:
众生本有佛性,而无始无明覆之不见,故轮回生死。诸佛已断妄想,故见性了了,出离生死,神通自在。当知凡圣功用不同,外境内心各有分限,故须依师言教,背境观心,息灭妄念。念尽即觉悟,无所不知。如镜昏尘,须勤勤拂拭,尘尽明现,即无所不照。
这是劝人时时修行,与神秀的得法偈语“身是菩提树,心是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是相通的。《神会和尚禅语录》中,神会与志德法师之间的问答,很系统地说明了他所主张的渐修与顿悟的问题,不妨再引述:
问:禅师今教众生唯令顿悟。何故不从小乘而引渐修?未有升九层之台,不由阶渐而登者也。
答曰:若是实九层之台,此即顿悟义也。今与顿中立其渐者,即如登九层之台也,要籍阶渐。终不向渐中而立渐义。事须理智兼释,谓之顿悟。并不由阶渐而解,自然是顿悟义。自心从本已来空寂者,是顿悟。即心无所得者,为顿悟。即心是道为顿悟。即心无所住为顿悟。存法悟心,心无所得,是顿悟。知一切法是一切法,为顿悟。闻说空不著空,即不取不空,是顿悟。闻说我不著我,即不取无我,是顿悟。不舍生死而入涅槃,是顿悟。……
明确指出,禅修如登九层之台,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台阶,但是不要在台阶上纠缠不休,就是渐修,才是渐修。当你不被种种名相、境界所迷惑,不去偏执妄断,直接了悟其真相,行为与之相契,就是顿悟了。
有人评价神会的禅法,“所以后来的神会禅法一系反而渐渐与北宗靠近而与取消人发差异、取消苦修苦炼、完全顺其自然的马祖一系拉开了距离。”“当神会及其弟子在理路与实践上都向北宗妥协了之后,这时的南宗神会与北宗神秀就只有一墙之隔了,神会的顿悟渐修好象是一下子照见明镜,然后细细拂拭,而神秀的渐修顿悟则好象是细细拂拭,然后照见明镜。”27这种看法是有道理的。前一句的意思大概是指,慧能的南禅在马祖之后出现的野狐禅等荒诞不经的现象问题,并不符合包括神会在内的禅法思想;后一句则是说明南禅北禅之间的非根本性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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