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口即错”与佛教刊物

　　“开口即错”与佛教刊物

　　这时正是太阴历的甲戌岁暮，畏因居士在某戚友的团年聚餐会裹面，无意中得到了佛教上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仔细的推穷起来，这个问题还含着有普徧性，似乎有公开研究的必要，且待我从头追述一番。

　　在那一天的黄昏时候，座中有一位老友，正翻阅着当日的新夜报，忽然看到这报上新辟了《佛学研究》一栏，他的发刊辞中说：

　　“回顾现今上海方面的佛学宣传，除《威音》月刊和佛学书局的半月刊稍有活气外，其余各佛教团体刊物，大都只是等因奉此而已。”

　　那时这位老友便将这一段发刊辞指示畏因居士，并且说道：“老友，我们学佛多年，原是志同道合，可是在过去的时候，你也和我一样，不大肯多开口，只顾埋头去干，努力去行。为何到了最近这几年，你却发行了这个威音刊物，终年横说竖说，嚣嚣不休，似乎是一变而成了一个极爱开口的人。俗语说：是非只为多开口，我倒为你很担着心事，於今我耳目所及，觉得眼前你四周的空气，都还很好，大家对於你这一种刊物，都还随喜，这才使我放下了心，你也总算是缘化不浅了。不过我还是想向你进一种忠告，我们，学佛，最好还是埋头去干，努力去行，不必多开口罢。就浅一层说，多言鲜实，不免因此躭误了有用的工夫，多言数穷，或者还要引起些无谓的诤论。就深一层说，佛法裹面，有一句天经地义的法语，便是‘开口即错’，既然开口即错，我们又何必多说。以我而论，我学佛数十年，越学越觉得不可说，这张嘴只合挂在壁上，也就是这个道理，我劝你还是不要随俗浮沉去办这些佛教刊物才好。”

　　畏因居士听了这一席话，一方面固然很感激这位老友殷殷爱护的至意，一方面却不免大大的吃了一惊。惊什麽呢?便是“开口即错”的这一句法语，简直可以变成那阻人前进的石壁，和那障人视缀的烟幕，真所谓醍醐变毒药了。当时便和这位老友详细的讨论了一番，老友最初也很固执成见，振振有词，後来却爽然道：“今日却破了我一重幽深的法执了，此後的我，也得追随老友之後，发表一些拙著，贡献一些管见，大家来做一点弘扬工作呢。”

　　这个问题发现的原委，便是如此。我於今要问眼前一般同愿，这“开口即错”的一句法语，在佛法的胜义裹面，究竟是不是大家公认为天经地义绝对不误的呢?我想，这在大家，一定都是公认的。可是，大家既然公认这“开口即错”是天经地义，那么，我们这些办佛教刊物的人，又从何处开口呢?我又如何折服了我的老友呢?在这中间，我想诸君或者还不免要加以考虑，果然是彻底了达的先进，自然可以原原本本的马上还出一个道理来，若还有些糢糢糊糊，支支吾吾，便请留意听我所说。

　　我在这里，要先刺激诸君的神经，震动诸君的灵府，大胆的标出一个推翻陈案引人人胜的新意义来。这是一个什么新意义呢?乾脆的说，我要在那“开口即错”的对面，说一句“不开口也错”。

　　诸君听了我标出的这个新意义，当然不免有些诧异，或者还要加以攻击。我便当郑重的告诉诸君，我这一句话，已经不适用那“开口即错”的原则，实在是不错的，如若不信，且听我加以解释。

　　本来从真如法性上说，原是不落二边，远离四句，乃至於迥绝百非，这中间绝对真实的境地，便非文字所及，非言说所及，非思想所及，所以说，真如法性不可说，若是从这不可说的上面去说，便是所谓厂开口即错”。

　　复次，从般若正智上说，原也是不落二边，迷离四句，乃至於迥绝百非，这中间绝对真实的境地，便也非文字所及，非言说所及，非思想所及，所以说，般若正智不可说，若是从这不可说的上面去说，也便是所谓“开口即错”。

　　可是佛法中间，最重要的主眼，只在那不落二边，远离四句，乃至於迥绝百非的上面，而四句百非等等，又都以空有二边为根源。所以简单的说，一切佛法，必不落於空，也不落於有，果然不落空有，那时开口也对，不开口也对，若是落於空有，那时开口固错，不开口便也错了。

　　古德说“开口即错”原是对治那些执着言说而胡乱开口的人，使他不落於有。可是，从对面说，还应当说一句“不开口也错”，才可以对治那些檬懂而不开口的人，使他不落於空，如若不然，便不免仍在二边里面讨生活了。试看，《金刚经》上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而法眼祖师却说：“若见诸相非相，即不见如来。”这中间的消息，还宜仔细的体会。

　　并且，我还要对於“开口即错”的这一句法语，举出一个极有力的反证，便是，我们的本师释迦如来，成道以後，曾经巡化印度各地，说法四十九年，东处也说，西处也说，今天也说，明天也说，一直说到双林人寂，才闭了口。若是拿着那“开口即错”的原则来讲，那他不是错到底了麽，然而他所说的，或经或律，或定或慧，或性或相，或空或有，或大或小，或显或密，至今我们都还奉为圣言量，并不能说他是错。何况一般凡夫，都依着他这种圣言而得度，当时与会亲闻的大众，由此得道，不知有多多少少，且不必说。只说我们这些末世众生，去圣时遥，不复能亲瞻毫相，而我们现在还得着这一条菩提的正道，足以了脱生死，普度有情，这便仍仗着本师释尊流传下来的这些遗教。倘若当时他老人家不曾开口，我们又怎能得到这种利益。并且他老人家不仅自己肯说，还要劝着人说，在许多的经典上，我们不是常常看见那受持功德里面，有为人解说的这一条麽，不是常常看见说那讲经说法的人当得人天拥护麽，不是常常看见有求法无懈说法无吝等等教诫麽，所以“开口即错”的这一句法语，是不可昧然执着的，果然执着了这一句而不开口，那才真是错了。

　　就眼前的我们而论，既然都发着菩萨心，行着菩萨道，以弘扬大法利乐有情为唯一的急务。那麽，你的口正应当多多的开，才有办法。而发行佛教刊物，尤为重要，因为刊物的发行，足以普及世界，流传未来，它具着播音机的功能，又具着留声机的效用，比之一时一地的讲说，力量要大得多，这在我们弘扬工作之中，实占着一个极重要的地位。并且我们应当知道佛法裹面，有待於我们的研究和发明之处正多，亟宜努力的各出心裁，多办刊物，不当震於“开口即错”一语而畏缩不前。我们试看东邻的日本，佛教刊物的发行，几於不可数计，其间教义的阐扬，正法的流布，振其纲而理其目，提其要而鈎其玄，很多有价值的著作，一般学者得而披览，由此悟人，实在容易得多。虽然他们具着侵略的野心，未能将佛教的精神求之於躬履实践，可是他们对於佛学的研究和发明，却的确有相当的功绩，不可埋没，这是我们应当取法的。因此之故，我所以要极力破除那“开口即错”的误解，而提倡多办这些佛教刊物，像今天这新夜报里面的“佛学研究”产生，实在是我私心随喜的，并不是因为他曾经赞扬本刊。

　　话又要说回来了，“开口即错”的误解诚然要极力的破除，佛教刊物也诚然要努力的去办。可是佛法中间，最重要的主眼，只在不落二边，我们於今开口，若是落在空边，或是落在有边，那便依然是“开口即错”，这种“开口即错”的刊物，不仅於佛教无益，而且有害，我们这一般开口的人，又须得在这一点上大大的注意，不要忘记了“开口即错”的这一句法语。 (《威音》第6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