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释尊灭前之病

　　说释尊灭前之病
　　日前敝社接到本埠陈居士一缄，略云：
　　“昨阅贵刊第廿六期《演坛》栏内《佛是什么》讲题之下，说释尊最後为须跋陀罗说法时，在毗舍离附近地方，身已患病，腹痛下痢，便於鸠尸那伽罗城外，娑罗双树间入灭云云。 当即默想释尊出家苦行，未尝患病，何以说法四十九年，竞以病痢而入灭，未免怀疑，最近同愿友人，亦以此点提问，後学所阅经典不多，不能依据而答，先生搜集渊博，希以所本见教，幸甚。”
　　细察陈居士的意思，他的怀疑大概有两层：一层是他根本就不相信释尊尚有患病的一回事，所以疑惑敝刊所说失真，亟欲一查所本的经典。一层是敝刊所说如果真有所本，他对於释尊尚且患病这个问题便觉难於解答，所以疑惑释尊本身尚欠圆满，亟欲一明此中的究竟。
　　说到释尊尚且患病这个问题，本来是出乎一般学佛的人意料之外的，也就是出乎一般学佛的人期望之外的，所以寻常一般学佛的人，大都不免在这上面有所怀疑，那些知道这件事是真有所本的，便要疑惑释尊本身的不满足，那些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有所本的，便要疑惑这一说是以讹传讹。这差不多是一种普徧的怀疑现象，也就不仅只这一位陈居士为然，因此之故，我便想本其管窥之所知，做一个公开的解答。
　　这个解答，也须依着陈居士的怀疑而分为两层：
　　第一层，便是研究释尊患病的这一件事，是否真有所本?
　　这一层的解答，无须多说，只请大家一读下列的几段经文。
　　(一)东晋失译《方等泥洹经》卷下云：“彼时佛语贤者阿难，俱之拘夷邑已乐波旬历城中度行半道所，佛疾生身背病，止树下坐，勃贤者阿难持钵到拘匮河取水。”
　　(二)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卷中云：“尔时世尊告纯陀言：……我今最後受汝请讫，更不复受他余供饭。……即语阿难：我今身痛，欲疾往彼鸠尸那城。……於是世尊即从座起，与诸比丘前後围绕，趣向彼城。……世尊中路止一树下，语阿难言：我於今者极患腹痛。即将阿难，去树不远而便下血，既还树下而敕阿难：汝可取我僧伽梨衣四叠敷地，我欲坐息，不堪复前。阿难受敕，世尊即便坐息树下，又告阿难：我今患渴，汝可往至迦屈蹉河取净水来。”
　　(三)东晋法显共觉贤译《大般泥洹经》卷六云：“我今背疾，举身皆痛，欲须晏卧。……於是世尊化众生故，现身有疾，右胁著地，系念明相。”
　　(四)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一切大众所问品第五》云：“我今背疾，举体皆痛，我今欲卧，如彼小儿及常患者，汝等文殊当为四部广说大法，今以此法付嘱於汝，乃至迦叶阿难等来，复当付嘱如是正法。尔时如来说是语已，为欲调伏诸众生故，现身有疾，右胁而卧，如彼病人。”
　　前两段，是小乘《涅槃经》文，後两段，是大乘《涅槃经》文。我想有道样有力的证明，也就可以够了。此外所本的种种典籍，还有很多，於今不遑悉举，便也无庸悉举。这第一层的解答，就是如此，大家当不致在这上面再有怀疑罢。
　　第二层，便是研究患病的这一件事，是否为释尊所应有?
　　这一层的解答，自然比上一层繁难得多，并且我还要寻些麻烦，在未解答之先，还要将陈居士所提出的几句简单的疑问，极力扩充，极力推穷，使一切可疑之点，尽量的暴露出来，我想那时所得的解答，一定要较为深切。
　　我所要极力扩充极力推穷的一切可疑之点，是些什么呢?这也不是由我面壁虚构，我只就着《涅槃经》上迦叶菩萨所说的一大段话，加以整理而已。
　　第一点——如来净除烦恼，无有病因，不应有病。
　　经云：“一切众生，有四毒箭，则为病因。何等为四?贪欲，嗔恚，愚痴，侨慢。若有病因，则有病生。所谓寒热肺病，上气吐逆，肤体习习，其心闷乱，下利喊噎，小便麻沥，眼耳疼痛，背满腹胀，颠狂乾消，鬼魅所著，如是种种身心诸病，诸佛世尊悉无复有。今日如来何缘顾命文殊师利而作是言：我今背痛，汝等当为大众说法。”
　　第二点——如来久修功德，有无病因，不应有病。
　　经云：“有二因缘，则无病苦。何等为二?一者，怜愍一切聚生，二者，给施病者医药。如来往昔已於无量万亿劫中修菩萨道，常行爱语，利益众生，不令苦恼，施疾病者种种医药，何缘於今自言有病。”
　　第三点——如来怜愍众生，当广施教化，不应有病。
　　经云：“世有病人，或坐或卧，不安处所，或索饮食，敕诫家属，修治产业，何故如来默然而卧，不教弟子声闻人等，尸波罗密，诸禅解脱，三摩跋提，修诸正勤，何缘不说如是甚深大乘经典，如来何故不以无量方便教大迦叶。人中象王，诸大人等，令不退於阿耨多罗三藐二菩提，何故不治诸恶比丘受畜一切不净物者。世尊，实无有病，云何默然右胁而卧?”
　　第四点——如来因地发愿，令众生无病，不应有病。
　　经云：“为除聚生诸烦恼障，业障，报障。……如是三障，名为大病，而诸菩萨於无量劫修菩提时，……常作是愿，令诸众生永断如是三障重病，……得咸如来金刚之身，……菩萨如是已於无量百千万亿那由他劫发是誓愿，令诸众生悉无复病，何缘如来乃於今日唱言有病?”
　　第五点——如来不当使一般凡愚生断灭想，不应有病。
　　经云：“世有病人，不能坐起俯仰进止，食饮不御，浆水不下，亦复不能教诫诸子修治家业。尔时父母妻子兄弟亲属知识，各於是人生必死想。世尊，如来今日亦复如是，右胁而卧，无所论说，此阎浮提有诸愚人，当作是念：如来正觉必当涅槃，生灭尽想。而如来性，实不毕竟入於涅槃，何以故?如来常住无变易故，以是因缘，不应说言我今背痛。”
　　第六点——如来不当使一般外道生轻慢想，不应有病。
　　经云：“世有病者，身体嬴损，若偃若侧，卧著牀褥，尔时家室心生恶贱，起必死想。如来今者亦复如是，当为外道九十五种之所轻慢，生无常想。彼诸外道当作是言：不如我等，以我性常，自在时节微尘等法而为常住，无有变易，沙门瞿昙，无常所迁，是变易法。以是义故，世尊今日不应默然右胁而卧。”
　　第七点——如来四大相适，身力具足，不应有病。
　　经云：“世有病者，四大增损，互不调适，羸瘦之极，是故不能随意坐起，卧著牀褥，如来四大无不和适，身力具足亦无嬴损。世尊，如十小牛力，不如一大牛力，十大牛力，不如一青牛力，……十那罗延力，不如一十住菩萨一节之力，……是故菩萨其力最大，世界成时，从金刚际起金剐座，上至道场菩提树下，菩萨坐已，其心即时逮得十力，如来今者不应如彼婴孩小儿。”
　　第八点——如来智慧照明，神通成就，不应有病。
　　经云：“婴孩小儿，愚痴无智，无所能说，以是义故，随意偃侧，无人讥诃。如来世尊有大智慧，照明一切，人中之龙，具大威德，成就神通，无上仙人，求断疑网，已拔毒箭，进止安详，咸仪具足，得无所畏，今者何故右胁而卧，令诸人天忧愁苦恼。”
　　已上所述八点，都是疑着患病的这一件事，是释尊所不应有的。但是在八点之中，又应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对於真实的患病怀疑，一类是对於示现的患病怀疑。如第一第二，和第七第八，乃是前一类，如第三第四，和第五第六，乃是後一类。
　　凡是读过《维摩诘经》的人，大都晓得有一个示现的患病，因为维摩诘长者，便为着要饶益众生，曾以方便现身有疾，他这样的患病，乃是方便示现，并非真实患着什麽病，这便是示现的患病。本来对於释尊减前患病的造一件事，原有一个最简捷最空灵的解答，就是说，这也是示现的患病之一。可是这个解答，还是有可以怀疑的地方，所以迦叶菩萨所说的一大段话之中，我可以分出四点是对於示现的患病怀疑：一则就教化上说，当常转法轮而不当示现默卧。二则就誓愿上说，当尽除诸病而不当示现疾苦。三则就凡愚边说，当显佛性常住而不当示现坏减。四则就外道边说，当显正法胜妙而不当示现衰劣。只从这四点上看来，那释尊灭前的患病，就是示现，也就不免可疑了。
　　示现的患病，何等神妙，尚且不免可疑，若是真实的患病，那自然更不待说。在迦叶菩萨所说的一大段话之中，也可以分出四点是对於真实的患病怀疑的：一则就如来的道行上说，四毒悉除，不当更有患病的现象。二则就如来的功德上说，二因早种，也不当更有患病的现象。三则就如来的身力上说，四大常调，也不当更有患病的现象。四则就如来的威神上说，六通具足，也不当更有患病的现象。只举出这四点，不也要觉得那真实的患病一说，已经被他攻击得体无完肤了麽。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一定都会要茫然莫知所从，在这个前跋後疐的中间，或者要认这个问题实在是无法解答。
　　我於今便请将管窥之所知，约略的解答一番。
　　依着前面所说，释尊减前之病，既不便认为是真实的患病，也不便认为是示现的患病，那么，现在究竟又认为是怎样的患病呢?我敢决然的答道，他实在是示现的患病，也实在是真实的患病。
　　大家听了我这个答案，或者不免要加以惊诧，因为在前面两大类怀疑之点中，若是只取其一，那还容易应付，於今对於那两大类都敌视起来，恐怕不容易操着胜算罢。并且示现是空，真实是有，空有相对，迥然不同。既说是示现，便不当更认为真实，既说是真实，便不当又认为示现。在这中间，又焉有骑墙的余地呢?
　　我便当郑重地答道，这个答案，虽有些近乎矛盾，似乎不大稳固，可是我实在都是依着《涅槃经》文而立言，於今且先引证出来。
　　东晋法显共觉贤译《大般泥洹经》云：“善男子，莫谓我身与世人同危脆破坏长夜劫数轮转生死。如来身者，是不坏身，非世人身，亦非天身，非秽食身，是非身身，亦不生，亦不灭。……如是无量功德成就，名如来身。如是，迦叶，如来身相者，非声闻辟支佛所能知。如是成就如来身者，是为法身，非秽食身，云何当有若病若恼若坏如坏器耶?随受化者现老病死，如来法身，金刚难坏。”
　　北凉昙无谶译《大般涅槃经》云：“我今实无一切疾病，所以者何?诸佛世尊久已远离一切病故。迦叶，是诸众生，不知大乘方等密教，便谓如来真实有疾。迦叶，如言如来人中师子，而如来者实非师子，如是之言，即是如来秘密之教。……我今言病，亦复如是，亦是如来秘密之教。”
　　西晋白法祖译《佛般泥洹经》云：“佛与阿难俱，至竹芳聚，身皆大痛，欲般泥洹，佛自念：诸比丘皆去，我独般泥洹，不事无教戒。阿难从一树下起至佛所，问佛圣体不和宁差不?佛言：未差，大剧，欲般泥洹。阿难言：且莫般泥洹，须比丘僧聚会。佛告阿难：我已有经戒，若曹但当案经戒奉行之，我亦在比丘僧中，比丘僧皆已知佛所教敕事，师法皆以付诸弟子，弟子但当持行熟学，今我身皆痛，我持佛威神，治病不复，持心思病如小差状。佛语阿难，今佛年已尊，且八十，如故车无坚强，我身体如此无坚强，我本不为若曹说，无有堕地不死者，最上有天，名不想入，寿八十亿四千万劫，会当复死。”
　　东晋法显译《大般涅槃经》云：“须弥虽高广，终归於销磨，大海虽渊旷，会亦还枯竭，日月虽明朗，不久则西没，大地虽坚固，能负荷一切，劫蛊业火然，亦复归无常，恩爱合会者，必归於别离。遇去诸如来，金刚不坏身，亦为无常迁，今我岂独异。……有为之法，性相如是，汝等可舍忧!恼之情。……尔时纯陀心自咎责，世尊因受我之供饭而患腹痛，欲般涅槃。”
　　依着前两条说，不是显然属於示现的患病一类麽，依着後两条说，不又是显然属於真实的患病一类麽。前两条是大乘经，後两条是小乘经，此中最宜着眼。
　　在这里面，我们应当有两个最重要的认识：一个是不要轻视那真实的患病，一个是不要异视那示现的患病。
　　何以不要轻视那真实的患病呢?因为一切有为之法，都是流转无常的，只是依着业力的定律而进行着。大之宇宙则有生住异减，小之人身则有生老病死，这种种业力的支配，实在是最强有力，我们若是已经人了他这个大环裏面，那简直是不易避免的。我佛虽然教人跳出这个大环，但仍然要依着业力的定律而修行，才可以达到真实出离的目的，并且对於现今已成的业力，也仍示现默卧。二则就誓愿上说，愿人除病，显己同病，自不妨示现疾苦。三则就凡愚边说，凡愚贪生命而昧佛性，故示现坏来以显真常。四则就外道边说，外道执自我而贵神异，故示现衰劣以显平易。依此说来，这示现的患病四种可疑之点，不已经可以消释了麽。
　　对於真实的患病的怀疑，前面也分出四点，於今也分别解答：一则就如来的道行上说，四毒虽除，但自然之迁化仍同，自不免於患病。二则就如来的功德上说，二因虽种，但多生之报障难穷，自不免於患病。三则就如来的身力上说，四大虽调，但色力之持续有限，自不免於患病。四则就如来的威神上说，六通虽具，但定业之强破非宜，自不免於患病。依此说来，这真实的患病四种可疑之点，不也已经可以消释了麽。
　　这便是我第二层的解答，质之陈居士和一般学佛的同愿，未审以为何如? (《威音》第5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