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缘

　　佛缘 戴厚英

　　经典雅谈

　　我看，我与佛的这种若明若暗、若断若续的关系，不妨名之曰佛缘。缘份原来就是各种各样的。敬鬼神而远之，便是常见的一种缘份，且历史悠久，始于孔子。

　　人的思绪有时是很奇怪的。不知不觉，你会钻到一个牛角尖里去，苦苦思索着一个也许毫无意义的问题。尽管你知道这种考虑不会有什么结果，你却还是纠缠、盘旋，直到又不知不觉地忘却。

　　比如我，上了一次普陀山，看见了虔诚的三步一跪拜的信徒，听到了悦耳的女中音一遍一遍地唱“南无阿弥陀佛”，头脑中一切佛的记忆便都被搅腾了起来。

　　大概从记事开始，我就知道有佛，而且信。

　　家里堂屋正中挂的，总是观世音菩萨的画像，相貌端庄而慈善，赤裸着一双脚，盘腿而坐。每逢过年过节，一家人就要焚香沐浴，在她的像前跪拜行礼，父母还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些什么。她似乎成了我们家庭中不可缺少的成员，看见她的像，就叫人产生一种亲切和安全的感觉。

　　在我快要上学的时候，家里来了一位吃斋念佛的客人，是我的姑婆婆。她使我懂得，要真正得到佛的保佑，最好吃斋念经，不然，佛怎么能从成千上万个人中认出你来，对你施行特别保护呢?吃斋又有不同的等级。有长斋短斋之分又有戒大晕和戒小晕之别。姑婆吃长斋，而且是连葱、韭、芥、蒜一类有刺激性的素菜都不吃，是最严格的斋戒了。尽管我们家尽量给她补充豆类和糖类，她还是精瘦精瘦的。只是精神极好。目光闪亮如漆，似电，走起路来也虎虎有生气。虽然那双脚不及观世音菩萨一半大，又紧紧地包裹着。她说，这都是佛给予她的福气。据说，她的丈夫在年轻的时候就遗弃了她，到外面讨小老婆享乐去了。她为了守住家业，养大儿女，发愿吃斋信佛。为了念经，她学会了识字，到了能读《红楼梦》的程度。她每天都要花上一两个小时坐在床上，盘着腿，闸着眼，数着念珠，一遍又一遍地念“南无阿弥陀佛”。那串念珠磨得像她手腕上的玉镯一样亮了。果然，她的儿女们长大了。家产么，如果不发生历史性的变动，也可以守住相当一部分的吧!

　　我真羡慕这位姑婆婆。我也希望得到佛的保佑，至少，要给我这样的力量，把课文念一千遍、一万遍都不着急，将来当上个女秀才。可是我不肯吃斋，因为爱吃鱼，还爱吃鸡。猪肉、羊肉倒可以发狠戒戒。但那不算吃斋，好在佛心宽厚，把他的信徒分成了许多不同的等级，以便与他建立各种层次的联系。你信他几分，他就保佑你几分，公平合理。你不信他呢，也不加罪于你。而且你要是临急之时想起他来，他也会伸出手来拉你一把的。于是，我就按姑婆婆的指点，与佛建立了一种松散的却又会心的联系。我不吃斋，不打坐，心里想着他。心到神知，他对我可以随意施舍。为了在关键时刻能够向佛传达一点有声的信息，姑婆婆要教会我几样经。她说，在走夜路的时候，做恶梦的时候，念念这些经，可以安神，防身。

　　我真的学了几天经。是金刚经吗?记不清了。只记得学了几句就学不下去了。不懂意思，伊伊唔唔地好难记。母亲说我没有佛缘。劝我不要硬学，反而亵渎了佛。我也就听话不再学，缠着姑婆婆讲小说。老人家也乐意，给我讲了《红楼梦》，那观点不但与曹雪芹毫无关系，与各派红学也毫无共同之处!她竟然夸赞王熙风。说这风姐如何能干，偌大一个家族，被她治理得有条有理，男人们都奈何不得她。我长大之后，自己读了《红楼梦》，才知道姑婆婆的观点实在偏颇得可以。一个佛门弟子，怎么能原谅凤辣子弄权铁槛寺，玷污圣地的罪恶呢?到了年龄再大一些，我则又明白了一点，原来姑婆婆的观点也没有什么奇怪，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大抵都是这样的。神圣，经典，都可以随记随忘，而且各取所需。

　　解放以后，我开始接受无神论的教育，佛在我心目中的地位自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我向家里人宣传无神论。其实，也不用我多说，观音菩萨。便被领袖像代替了。不过奇怪的是，父母仍然一如既往，逢年过节烧香、跪拜、祷告。我问：没有神佛，你们还拜什么?父母不让我说，说神佛这事儿，宁信其有，不然要倒霉的。我偏不信，想不到果然就倒了一点霉。接连好多天，夜里睡不安稳。只要一闭眼，就看见堂屋正中有一架桥，桥上端坐着观音菩萨，吓得我又哭又叫，有时候还会爬下床来，梦游到门外去，父母见不对头，便在晚上趁我入睡的时候烧香，叩头，祷告，求观音菩萨原谅我。几天以后，我果然睡得安宁了。这件事说明什么，当时并没想过。以后懂得还是心理作用。是由心底恐惧所引起的幻觉。既然不信，为什么又会恐惧呢?也就不去深究了。

　　大学一年级参观杭州灵隐寺的时候，我又体验过一次恐惧的情绪，而且是在神智清醒的时候。在参观灵隐寺之前，我也到过寺院，看见过一些神佛的塑像。但寺院和神像的规模都很小，而且神像的制作极为粗糙，常常在金色的皮肤下露出黄泥和稻草，让人一看就觉得是假的。可是灵隐寺的神像就不同了。第一次面对如此巨大而闪光的神像，我突然头昏目眩，心往上提，又往下掉，浑身的血液都好像凝固了。那超乎寻常的巨大的身躯，那包容一切而又超越一切的神态，那相貌各异的罗汉，那缭绕迷茫的香烟，都使我难以置信，他们是和我一样的渺小的人们的创造。如果当时没有许多同学在场，我大概会恭恭敬敬燃上一炷香，并且屈膝下跪的。

　　现在，灵隐寺的神佛的模样，早巳在我的记忆中荡然无存，唯独那时的印象却鲜明如故。这自然是奇特的。但认真分析起来，我究竟还是一个无神论者。那种恐惧与其说是宗教情绪，不如说是一种美感情绪。

　　杭州灵隐寺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到过什么寺院，神佛的印象逐渐淡漠了。我大概可以毫不心虚地声称，我不信佛。

　　但是，为什么呢?佛的影子又重新缠绕在我的心头?

　　记不清从哪一年开始，我重复地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见自己孤零零地置身在一群奇特的山峰中。山峰与山峰相隔不远，却又互不相连，好像是平地上搭起的几座积木。有一群主峰，在群峰的包围之中。朦朦胧胧，感到那里一尊佛像。佛像的肚子里又有一座佛殿。我怀着虔诚而热切的期望。不顾一切地奔向那座主峰，似乎是专程来朝圣的香客。可是一旦接近它。我便心情慌乱，无限惊恐，躲之不及。好像，等待我的，将是一场对异教徒的审判。梦，常常在这时醒来……

　　每一次梦醒之后，我都要在自己的记忆中仔细搜索，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到过这样的情景，体验过这样的情绪?结果都杳无音信。

　　这些年，确实又走过不少地方，朝拜过一些寺院。其情其景，都与梦中绝不相同。在各种各样神佛的塑像前，我都没有再产生过像在杭州灵隐寺那样的敬畏之感。相反，我感到宁静、亲切，有时甚至觉得，能够相信神佛，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可以忘却和摆脱人世间的纠纷和烦恼。但是，无论多么巨大、神奇的神佛雕塑，在今天的我看来，都远不如渺小的人那么有力了。人加于人的威慑力量才是不可战胜的。

　　那么。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一个人的身上真有所谓“祖先之灵”，在梦中偶然显现吗?然而，我的哪一代祖先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和情绪呢?上溯三代，亦无消息。

　　我求教于朋友。

　　朋友说，这要是在西方，可以找心理学家去进行一下心理分析。这类情况，大概算是一种心理病态。吓了我一大跳。可是朋友又说，认真分析起来，真正精神健全的人恐怕也不太多。所以有一点病态心理也不足为奇。这使我又安下心来，并问他，我的这种心理属于何种病态。

　　朋友作了如下分析：

　　毫无疑问，梦境中所见所感，是你的想象和创造。你把你对于命运的思考形象化、客体化了。大凡一个人感到自己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时候，就会自然而然产生一种宗教情绪。因为你自幼接触的是佛教，所以就不自觉地把命运与佛联系在一起了。你在梦中开始时的热切与虔诚，表明你对命运之神的期望，而后来的恐惧，则表明你已经看到了命运的真谛，是这样吗?

　　我惶惑。我实在说不清梦中的佛殿是我头脑中命运的象征，还是别的什么象征。我仿佛觉得，在现实生活中，就面对着一座不敢走近的殿堂，尊尊不敢亲近也不愿意朝拜的偶像。不过，我从来不相信，它们就是我的命运，或者能够操纵我的命运。我更不相信，它们在我的潜意识里竟然与佛融为一体。

　　实在荒唐。

　　也许梦就是梦，深究不得。越究下去，就越显出它的荒唐来。不如以荒唐解荒唐，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我看，我与佛的这种若明若暗、若断若续的关系，不妨名之曰佛缘。缘份原来就是各种各样的。敬鬼神而远之，便是常见的一种缘份，且历史悠久，始于孔子。

　　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