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忆佛国

　　能不忆佛国

　　□ 廿卅源　《风景名胜》 2005年第05期

　　我有一只美丽的鲍鱼壳,通体闪耀着碧绿的色彩。每每家里来了客人,目光总会被它吸引,都说稀罕,问是哪弄来的。我说在佛国普陀山。真的,普陀山就是这么着走到我心里来的。

　　人世间有许多地方就是在这样的无意间进入你心坎的,你身处其中倒并不觉得什么,过后才慢慢品出点味道来。普陀山就是这样的地方,总让你觉得那里的确有点特别,特别是那三大禅寺,还有那小巧别致的海鲜街。记得我同父亲花了五六块钱,买了二碗海鲜面,鲜红的虾儿,金黄的鱼块,三个滑嫩的鱼丸,满满地装在一个青花大碗里,十分诱人。不过,这都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

　　那是春节里的一天,父亲来探望我这个轰轰烈烈走出廿卅源的异乡游子,我陪他同游了普陀山。那日偏巧没有太阳,又是临近吃晚饭的时候,暮云四合,景象有点萧条。因为我还是个刚毕业的穷书匠,不认识什么人,怪怯的,便在行人寥落的前寺旁边的街上找饭吃。当时我很年轻,寡闻少见,加上普陀山尚在恢复元气之中,居然不知道这里是四大佛教名山之一,有许多值得夸耀的历史。比如我居然不知普陀山一千多年的历史,不知道普陀山的杨枝观音碑、多宝塔、九龙藻井为三大镇山之宝。唉,更不知云雾佛茶、九死还魂草、观音水仙和普陀石刻。

　　我毫无目的地溜达着,半空里飘落下斜斜的冷雨丝,山上的游人甚少,人们大多还沉浸于春节的躁热之中,觉得没什么意思。回头拐进了普济寺旁的后街,在一家店门口,发现了零零星星散落一地的贝壳。我好不容易听懂了老妇人的话,大的五角、小的三角。我只觉得到佛国胜地该带点什么,就在一大堆贝壳中一眼看中了那只鲍鱼壳。唉,想不到它老牵着我想到普陀山,挺独特的,又有点朦胧,像是一柱清香飘过来的雾,闻得到香味,却握不到手里,看不见形状。什么时候能去细细地体察她的秉性容颜才好呢,我老是念着。

　　然而有一次普陀山会议,叫我去参加,我倒是踌躇了半天。因为这些年来,使人失望的事不少。人呵,地方呵,希望呵,名声呵,你原以为不错,远远地望着,很带有温情,可一走近全看清了,全不是那回事!还不如蒙蔽着呢!我这些年一直久违着普陀山,就是怕打破那淡淡的美好记忆。碰巧一位同学陪客人刚回来,提起普陀山的情景,认为值得一去。

　　原本怏怏的,再加上沈家门文友的好客,中午多喝了点酒,我在船上昏睡了一路,到普陀山已是正午。果然,情形比先前大不一样。太阳当顶,也不怕晒,在码头上站满了一簇簇游人。这边是一堆头上扎着白毛巾,背着黄色进香袋的老妇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该从哪座寺庙朝拜起。那边是一群别着旅行社徽章的游客,吱吱喳喳,一脸兴奋,正被一个挥着三角旗,握着小喇叭的女孩招唤着。只有那些三三两两的散客,手捧地图,头碰着头探索着路线。只有我们这些轻松的人,在会务组同志的陪同下,懒懒散散地朝停车站走去。走过短姑道头,是一排古色古香的街面,令我怦然心动,一爿爿旅游工艺品、舟山干海货的店堂,一家家生猛海鲜餐馆紧挨在一起,户户门口挤满了瞧稀罕和讨价还价的游客。特别是那海鲜馆里桶连着罐,罐砥着盆,里面蠕动着蛏子、淡菜、香螺和黄鱼、海鳗,还有秤钩子那么大的活蹦蹦的大对虾……没到跟前就闻到一股诱人的海腥味。我不禁呼吸急促,眼睛也使不过来,这些不曾料想的色彩忽地一下子俘虏了我,弄得我稳不住自己了。瞧着、问着、惊叹着,一边计算口袋里的钱,一面打算着回程时该买点什么。对这扑面而来的丰饶有哪个能不动心呢?当我们一行远离小街时,我仍忍不住频频回首,但见蓝天下那排小街的木檐木窗木栏之处,斜挑出一杆竹竿,一面蓝底白字的旗子,上书“海鲜园”,凌空逍逍遥遥地在海风中舞动着……我那颗在喧嚣城市中绷紧的心哪,被忽然漫来的无边柔情融化了……

　　我的热情重新长出了翅膀,一时间恨不能伸出双手把普陀山掰在手里看个仔细。晚饭后,我邀人来到所住银海宾馆旁的法雨禅寺。此寺创于明神宗万历八年,为普陀山第二大寺,俗称后寺,依山起势,层层叠建,气魄不小。寺前,有一涧清水绕流而过,一座精致的小石桥卧于其上。周围古木撑天,极为幽静。进入古刹,一缕佛香扑鼻而来,特别是那层层从佛顶山上弥漫下来的雾气,飘绕于金碧辉煌的宇檐殿椽之间,让人仿佛步入了天宫。尤其是那咚咚的佛鼓声和着悠扬的钟声,在半暗半明的天际间显得更为静寂。在这一个静心潜修,研读佛典,远离尘世的好地方,我的心胸突然间变得宽阔了起来,万念顿消,一切的人世间的痛苦和烦恼仿佛随着远去的钟鼓声离我逝去。

　　出后门,是条登往佛顶山慧济禅寺的石阶小道。两边山岩嶙峋,奇石纵横,树木萧森。石罅里时有窜出的青草,台阶上遍布着苍苔。晚照将消未消,暮露欲浓未浓,涧风掠过,是一阵叶喧草响,愈觉林中古道清荫幽寂,使人疑心连风都是绿的。过半路亭,数数走了百十级青条石,迎面见有一石,书“觉度群迷”,不觉让人清醒。此时,月色蒙蒙,涛声隐隐,单立在半山腰的亭下,便看见脚下的法雨寺、银海宾馆和海上渔船,已慢慢融进一片水墨之中,分不清轮廓了。只见点点灯光渐渐地扩大成黄黄的灯晕在我的记忆中,只有我童年所居的廿卅源,有过这样温馨宁静的环境。在这佛国的宁静之中,我自然地记起了法雨寺长老的禅语:染缘易就,道业难成,情欲牵缠,何能脱尘离垢,若能洗涤干净,当下即是道场。此刻,我真不愿脚下的这片灯光之中,也会有为了房子、票子、地位和权势,为了股市风云、夫妻相疑,为了领导给的小鞋、同事的猜忌,而纠葛而争夺的事情。我对同行人说了,他抬了抬眉毛淡淡地说:哪里不是一样的呢?好像每一个人都受过伤害,世事全都看得这样透,哪怕在这佛国魅人的美景中,理智也决不会泯灭。是啊,不知从何时起,人体贴人、关心人、爱护人,在生活中已变得这样的稀少,已庸俗成了三月五日的“学雷锋日”。人活得是那么的累,变得那么粗野、寡情、虚伪。我心中不由得泛起阵阵地惆怅。我真希望海天佛国是一块没沾上恶癖的净土!为什么不呢?

　　真的,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人们所追求的人情味。紫竹林、南海大佛旁小店里的生意人,静静地坐在那里,如入坐的大士,从不张扬吆喝,从不坑蒙拐骗,还会依你的用处,精心地为你挑选请一尊观音菩萨回家,保佑你一路平安。西天脚下海鲜园里的店主,往往会在你用餐后,免费为你当导游,陪同你游遍名山,沿途给你讲解佛国的古老而美好的传说。梅福庵里的尼姑会虔诚地给你的佛珠念佛开光。慧济寺藏经阁的法师,会拉家常似地为你传授无边的佛法,化解你心中的不是……

　　我的心一直沉浸在佛国的氛围之中,但又怕与会议气氛格格不入,只好装在心兜中。会议还在小脚女人的裹脚布里纠缠着,我为了虚荣,只能抽身在早晨傍晚去走走。看看普济禅寺旁的后街,看看那条清静祥和古朴的小巷。我曾经试图寻找那家卖鲍鱼壳给我的店铺,然而怎么也记不清认不出来了,也许那老妇人已乘大士的莲花归去,成了我永恒的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