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宫寺塔的流光

　　天宫寺塔的流光

　　原来的塔刹在1976年震毁，现在补做的，显得突兀。1976年的地震对天宫寺塔的伤害不仅于塔刹，亦伤及塔身，塔身出现数道裂缝，基座亦损坏严重。这些伤损在 1986年至1989年得到修复。修复时，在塔第七层至第十一层的两个塔心室中，发现数卷辽代木版刻印经书，这亦是最珍贵的发现。

　　十三级，密檐，河北现存辽金时期古塔，有明确纪年的，丰润天宫寺塔应该是最早的一座。塔离丰润汽车站不远。从唐山市区到丰润，常常车还没进站，天宫寺塔先在视线里出现，便忍不住下车，到塔下，看看保存于塔下的几通古碑，看看坐落在高台上的塔身，希望每次都有新发现。

　　一、清宁之世

　　河北之地公元1055年分属宋辽两国，所以关于这一年，叙说亦有不同语境。这年正月，宋观文殿大学士晏殊卒，仁宗赵祯悲悼，亲笔为这位老臣篆题"旧学之碑"；这年在定州城里，亦有件载入史册的纪念活动，无数善男信女走进开元寺，庆贺建造55年之久的11层佛塔终于完工。除此而外，南边的大宋这年似乎再没有影响深远的事件。北边的大辽却难以如此平静，这年8月，兴宗耶律宗真死了，刚刚40岁--- 按说这样的年纪正值人生盛年，做皇帝满打满算他不过24年，还不足父亲圣宗耶律隆绪的一半，可他却撒手人寰，提前把皇位丢给了儿子耶律洪基。

　　秋天肃杀，亦是收获季节。公元1055年秋天因为耶律宗真的死划出一道鲜明的界线，重熙二十四年此后换了另一种名称--- 清宁元年。收获这个名称的即在耶律宗真灵柩前即位的道宗耶律洪基--- 他将在皇位上度过其后漫长的40多个年头，在位时间仅次于祖父耶律隆绪。

　　耶律洪基沉静，严毅，此前对军国大事并不生涩，每次朝会连父亲都为他"敛容"；做燕赵国王，做天下兵马大元帅，"知惕隐事，预朝政"，这年他终于知道此前所有的历练都是为有朝一日登上皇位准备的。初登基他谦虚有据，"托居士民之上，第恐智识有不及，群下有未信，赋敛妄兴，赏罚不中，上恩不能及下，下情不能达上"，因此他鼓励下面的人--- 有想法尽管直言。

　　公元1055年，宋辽两国结束战争状态多年，交好多年，从大辽特使惊闻耶律宗真去世，大宋表示追悼，随后将派特使，当面向新皇帝表示祝贺。这年冬天，大辽新皇帝耶律洪基还接受有司请求，将他的生日定为天安节。

　　公元1055年，大辽境内的天宫寺塔尚未建立，"丰润"之称亦尚未出现，"兹地榛棘芜焉，狐兔游焉"，"俗谓南台"。然而盐监张日成的发现将改变这一切，当看见"有冈隆隆然，泉注其下，纡萦环拥，右斜而去"，看见"泉冈之间，气象幽胜，甲于其境"，张盐监心动了。

　　仅仅是因"爱其地，以为可起梵宇，为乡邦依归之境"心动？张日成何许人？仅仅是个盐监？不但有钱，交通广大，懂得皇帝选用清宁做年号的用意，亦懂得为实现皇帝盼望的天下清宁目标如何尽自己的一份力量，这便是盐监张日成最大的不同凡响之处。

　　其后不久，一座寺院经他的规划开始兴建，而且很快初具规模。"正殿三楹，塑弥陀像，置大经藏"……僧人陆续来此落脚，闻名于朝廷的演教大师亦欣然接受邀请就任寺院主持。"功始告成"，张日成却溘然而逝，将未竟之业交给儿子张从宜了。

　　二、十三级

　　张从宜"有父风度"，所以张日成死后，寺院工程非但没有停止，且建造愈加追求"规模宏敞，体制清幽"。

　　清宁八年即公元1062年，在大宋，可记的有5月枢密副使包拯之死，"平居无私书，故人亲党有干请，一皆绝之。居家俭约，衣服器用饮食，虽贵如布衣时"，这样一位铁面无私两袖清风的官吏将被后世奉为道德楷模；亦有9月谏官司马光就寺院建设陈述意见，指出奸猾之人会借机聚敛其财。

　　在大辽这年似无可记者，但于天宫寺塔，这年的某一天却成为其诞生之日。"于寺之乾隅，甓甃浮图十三级，奉安舍利"。与随后的构堂筑庵以及"施墅地2400亩，南墅地1500亩，用给斋厨之需，俾演教大师摄度徒众"相比，对一座寺院而言，舍利塔的建造更显重要亦更富有意义。

　　可以想见演教大师在这当中起的作用。"以名德闻于辽主，尝被召对讲经称旨，赐为演教大师"，聪明的张从宜心里清楚：有这样一位有背景的高僧参与，舍利的获取便不在话下；有这样一位修行深见识广的大师直接领导，舍利塔的建造便不会成为棘手问题。

　　可是塔会建造成什么样式呢？

　　至今河北境内尚存的辽塔，景福元年即公元1031年建的涿州智度寺塔早于天宫寺塔，大安八年即公元1092年建的云居寺塔和乾统三年即公元1103年建的易县圣塔院塔均晚。另外两座--- 蔚县南安寺塔和涞水西岗塔，无确切建造年代因而无法断定其早晚。

　　须弥座，仰莲，东南西北四面设假门，砖雕盘龙倚柱，檐下五铺作砖雕斗拱，上用砖叠涩收成塔檐，再上各层是叠涩檐。塔顶亦是青砖叠涩而成。天宫寺塔跟易县圣塔院塔以及蔚县南安寺塔和涞水西岗塔跟形制最似，但它们之间谁是谁的蓝本呢？八角，密檐，十三级，辽中京感圣寺佛舍利塔亦呈现这样一种外形，这亦应是当时普遍接受和欣赏的一种塔形。如果说天宫寺塔建造时有参考，那么这座塔是否成为参考了呢？

　　舍利塔建成后却未定名天宫寺塔，此后的寺院乡人称南塔院--- 其北大抵有一座北塔院，院内亦有一座塔。

　　定名天宫寺塔，还要等到43年之后。

　　三、改变

　　初即位，耶律洪基求直言，访治道，劝农兴学，救灾恤患，粲然可观，但在位日久，"谤讪既行，告讦之赏日重，群邪并兴，谗巧竞进，贼及骨肉，皇基浸危，众正沦胥，诸部反侧，甲兵之用无宁岁"，耶律洪基愈来愈沉迷佛教世界，"一岁而饭僧三十六万，一日而祝发三千"，大辽愈来愈见江河日下之象。

　　大宋亦然，寿昌三年即公元 1097年，章惇、蔡卞等人与哲宗赵煦对元祐党人实行进一步打击，这年春天苏轼由惠州贬琼州；5月，92岁的太子少保致仕潞国公文彦博卒，支撑国家的栋梁或死或贬，政治危机亦一日日加剧。

　　步入老年的耶律洪基"好佛法，能自诵其书，每夏季辄令诸京僧徒及其群臣执经亲讲所在修盖寺院，度僧甚众"，至于"僧徒纵恣，放债营利，侵夺小民，民甚苦之"，他似乎皆可不管不顾。

　　公元1097年，耶律洪基有些往年不曾有的高兴。3月，将来亦会做皇帝的孙子耶律延禧生了儿子，高兴之下他为这个重孙赐名挞鲁；11月，"以安车召医巫闾山僧志达"。

　　亦在这年，南塔院迎来他亲赐的极乐院额。

　　然而世界的事情没有极乐，乐到极度便走向反面。

　　耶律洪基死后，耶律延禧做了皇帝--- 做了大辽末代皇帝。

　　乾统五年即公元1105年，极乐院改为天宫寺。为什么改为天宫寺？唐朝时，洛阳等地已有天宫寺，天宫寺还曾出现于白居易等诗人笔下。"丹阙侵霄壮复危，排空霞影动檐扉。城连伊水禹门近，烟隔上阳宫树微"，但大唐的吟咏显然与由极乐院改为天宫寺的这座大辽寺院无涉。

　　塔亦改名天宫寺塔。

　　都在改变。不仅仅寺院，大辽江山亦将改变颜色。

　　大辽将为大金取代，原属大宋的河北之地亦将成为大金领土。天祚帝耶律延禧将为阶下囚，宋徽宗赵佶和宋钦宗赵桓亦将成为大金阶下囚。

　　四、赵摅之文与任询之书

　　武力征服之后，是安民，是收心。天会五年即公元1127年8月，金太宗完颜晟以辽宋取士之制不同，命南北各因其所习之业取士，此法号为"南北选"。亦是这年8月，完颜晟为天宫寺，敕加了个"大"字。

　　大金亦是对佛教心存敬仰的王朝，规定，凡寺名皆请于有司，给授敕额，异恩者，特加大字以冠之，以区别于一般寺院。当时"京师名刹相望，而得赐是额者，殆亦无几"，天宫寺获此殊荣，一变而为大天宫寺，亦非没有道理，"元臣诸帅经略大人受进方物，行府寓此寺数年"，大天宫寺对大金的贡献可谓大矣，受旌表可谓名望所归。

　　大天宫寺和塔在世俗眼里愈加高贵。到完颜亮主政的正隆年间，关心大天宫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开始谋划将寺之历史刻于碑石，并寻找撰文和书丹的合适人选。

　　谁来撰书这篇"大金蓟州玉田县永济务大天宫寺记"，谁呢？

　　--- 撰文的赵摅字子光，宛平人，工诗，自号醉全老人。他的诗词流传不多，文章流传更少，大天宫寺记可能是他惟一比较完整的一篇。书丹的任询字君谟，易州人。傅抱石先生的"中国美术年表"将这通大天宫寺碑的刻立时间定为公元 1172年12月，如果事实如此，那么赵摅的文章应该在此之前就定稿了。"浦溆浑堪画，云烟总是题。江湖老伴一蓑衣。真个斜风细雨、不须归"，从他留下的不多的文字里，可以看得出他的随意与随缘，他的负责亦能看出，答应的事一定要做到，做好，此文从酝酿到成文，再到定稿，有10年之久。

　　为什么只选择任询书丹而没有让他撰文？"悔生平趋前猛甚，晚退却成无勇。兴衰更换，妍媸淆混，造物大相愚弄"，他出生在南方，从南方回到长江和黄河以北的故乡，"为人慷慨多大节"的他要面对大金的旗帜，难道是因为他即便在做了正隆二年即公元1157年的进士之后，文字里仍有太多无法平静的躁动，没有赵摅的平实？

　　但几乎所有人都不会怀疑，书丹，任询是不二之选。他的父亲任贵就善画，他的"书为当时第一，画亦入妙品"，评者亦谓他"画高于书，书高于诗，诗高于文"。

　　天宫寺塔下现存最早的一通石碑，是明万历四十八年即公元1620年立的"重修大天宫寺碑记"。立于大定十二年即公元1172年的"大金蓟州玉田县永济务大天宫寺记"原碑，不知所终，或许像天宫寺的被毁的建筑一样，业已永远地消失。

　　赵摅之文所幸清朝丰润县志有录，可以像品赏天宫寺塔似的品赏，大天宫寺碑失落了，上面的任询之书，如何品赏？

　　本文主要参考资料：金史，脱脱撰，中华书局1974年版；续资治通鉴，毕沅撰，岳麓书社1992年版；丰润碑刻集粹，政协唐山市丰润区委员会2004年编。

　　稿件来源： 燕赵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