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的天人和谐观
论白居易的天人和谐观
杜薇
内容摘要:白居易诗独特的美学视角是天人和谐;白居易天人和谐诗作中有广阔的艺术视野:天、地、山、川、日、月、风、云,春夏秋冬。阴晴圆缺,珍树异卉,禽鸟虫鱼;有丰富的艺术内涵:自然如亲人、良师、益友,可健身益智;人要珍爱自然,厚德载物,以葆唯一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通俗,合乐是白居易诗独有的艺术个性, 也是使天人和谐的一个最有力的艺术手段。
关键词: 天人和谐 地球家园 健身益智 厚德载物
一
这是一个哲学,科学的论题,同样也是诗歌美学的论题。因为,艺术与哲学,科学一样,都在追寻着事物的普遍性,这个普遍性的中心之源都要归结于客观的大自然。诗人将自己的诗笔,敏感而睿智地指向这个方面,当是人类的创造性最可贵的表现。早在新石器时代,先民们便开始了这一方面的探索。大汶口的一个雕刻:日、月、山三个自然客体,纵向地合而成之的正是一个人的形状。这是神话与哲学的结合,同时,也是绘画、雕刻与诗的结合,说明人对日月山川不可分割的相互依存的天缘。同时,也抒发了人类根植于大自然的深深依恋的情怀。故而,务实求真的中国哲学,便营铸了一个独特的心灵境界:天地为万物之本,即"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春秋繁露》)。三才者,天地人,也清楚扼要地说明着,人与天地亲生。故欲求生命的发展,就不能忘掉三者间永远的和谐,并正告着人类,决然不能背离自然,否则,就是切断了人类的本源,迷失了人类的本性,泯灭了人类的生命。可是,人类从蛮荒走向文明的历史:从山林走向原野,从田园走向城市,却是连续不断同自然斗争的历史,这不能不让有识之士惕然而惊。
正是基于中国哲学的求真务实的精神,使得它同社会的理想以及自然与人生均有着极密切地联系:佛家的顿悟与慈悲普渡,道家的无为而治与长生不老,儒家的"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或兼济与独善,最终的身与心的指归,又无一不是以高山流水为凭依的大自然,并在"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常建《题破山寺后禅院》)的天人合一中,找到尘世中燥动灵魂的最为美妙的归宿。
诗是与哲学,科学并行的一种思维方式,但与哲学,科学所不不同的,是它那种感情的形态和美学形式,而更为独特新异的则是它的思维材料和方式方法,以及由此引发的人潜藏的感情,这种感情迸发的越强烈、越普遍,诗便愈加走向卓越,倘若又能使自己的真理阐述的愈简明、通俗,它的创造成就,便会愈深刻。
白居易的天人和谐观便是以具体、形象、生动而又通俗明了的诗歌来体现的。白居易一生耿介孤直,宦海几经浮沉:"五年职翰林,四年莅浔阳。一年巴郡守,半年南宫郎。二年直轮阁,五年刺史堂。凡此十五载,有诗千余章。境兴周万象,土风备四方"(《洛中偶作》)。这十五年后的岁月,正是如此,在浮浮沉沉的宦途中,从宫廷走向了山野,从城市走向田园,从而使一度荡激冲突的灵魂,复归于宁静和谐的大自然。并以诗人极明了、通俗,又极普遍,深刻的诗歌艺术,在阐释着万古颠扑不破的天人和谐的真理。
二
白居易(公元772-846),字乐天,晚年自号香山居士。在他生活的75年间,曾云:"自编《长庆集》50卷,《后集》20卷,又《续集》5卷,前后共75卷,诗笔大小凡3840首"。在这3840首诗中,涉及天地山川、日月风云、珍花异木、鸟兽虫鱼,乃至圆缺阴晴、春夏秋冬的,当不下400首之多,占总诗的十分之一还多。这些诗词里所表现的天人和谐观,即亲近自然,热爱自然,爱护自然,再造自然,并在感悟自然中,赋于大自然以优美的素质,可贵的品德和丰富深厚的美学内涵。这是中华文化中一笔极为有益,绝无仅有的珍贵遗产。于一千二百年后的今天,则更显得极为必需,弥足珍贵。
(一) 天地山川、日月风雨、佳木奇卉、花草虫鱼所构成的自然界,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永恒的家园。
截至目前为止,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自然界,已有着45亿年的历史。也截至目前最发达的科学发展为止,尚未发现地球以外数万亿的星球上,又有哪一个星上还有着水分,生物,人类的存在。所以,白居易的诗中关于天人物的生存关系的预言与论断,便显得更加可贵。因为地球是今天人类唯一赖以生存的家园,这个理由是十分简单而又十分充足明确的,这是白居易天人和谐观存在的基石。读其诗,不能不惊叹诗人对这一真理感悟的真灼和深邃:
不动者厚地,不息者高天。无穷者日月,长在者山川。
松柏与龟鹤,其寿皆千年。嗟尔群物中,而人独不然。
早出向朝市,暮已归下泉。形质与寿命,危脆若浮烟。
《效陶潜体诗》
诗歌叠用着"不动""不息""无穷""长在"这些在时空领域中达于极致的修饰语,将厚地、高天、日月、山川的存在推向了永恒来做为底笔,兼以松鹤的千年佳龄来衬托朝向早市、夜归黄泉的人命短暂。诗人在夸张,抑扬,对比,反衬中,让人类对自己危脆如一缕游丝与浮烟的生命,因恐惧而感到战慄。
白居易在这里吟咏的是诗,同时也是在书写着科学。人的生命又何以会如此的危脆呢?据当今科学可知:人的生命体,是当今已知物质形态中有序程度最高级的体系,但正是这种有序程度最高的体系,其生命体系则越脆弱。如人类只要失去了其身体中五分之一的水份,便要走向死亡,但有序程度极低的蚯蚓,即使达到了五分之三,也不会达到伤害它的程度。甚至,在有序程度最低的另一极端,属于隐生生物苔藓,在它干燥的一百二十年之后,只要有了水,便可以复活。人的生命危脆如此,固然于此有关,但也与人类的进化与文明化,日益远离大自然而逐渐失去了适应能力密切相关,因为人类失去了接受自然信号的能力。公元前373年,发生在古希腊的那次地震,五天前希来克的居民便发现老鼠、蛇,千足虫全都沿着一条通向南方的路面,匆匆逃出城市,而人却没有这种预感,终而只能葬身在废墟之中。同样,在刚刚发生过的印度洋海啸中,几乎看不到动物的尸体,却卷走了无数人的生命。由此,也可看到白居易的艺术感觉何等真实又何等准确。
论及此,人类该知道正是这个无穷无尽的日月山川在载负着数千年生存与发展着的人类,倘若人类所居的是个无日无月,无山无水,无风无雨,无花无鸟的世界,试想唐代时仍极为壮美威武又生机盎然的古楼兰,黑水城又何在?那些执戟参弓的勇士,沉静清丽的美女,不是都一一地随着青山绿水,飞雁凫鸟的消失而沉默在沙漠之中吗?故尔,人类要想珍惜自己危脆的生命,就无理由不去检点约束着自我,善待着自然。去亲近爱护着这个人类唯一可以赖以生存的地球家园。
(二)自然是人类的亲人、挚友,它赐人以智慧,助人类以愉悦,能使人的危脆的生命,展现出永恒的美丽。
白居易一生都沉浸与陶醉在美丽的大自然之中:即使是在他初仕县尉,创作着"补察时政,泄导民情"的《秦中吟》《新乐府》这类"政治"诗的时候,他的诗笔也未曾忘掉那厚朴肥美的大地:"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观刈麦》);怜爱着新裁的莲花,珍惜着它的昔日的"花叶媚清涟"(《京兆府新栽莲》);歌颂着"怜此浩然质,无人自芳馨"(《白牡丹》)的白牡丹那自洁自持的花德。且因此而更加珍爱着大自然的生命,将家僮从市上买来的"青青芹蕨下,叠卧双白鱼""移放于南湖"。以便于"脱泉虽已久,得水犹可苏。放之小池中,且用救干枯。水小池窄狭,动尾触四隅"的双白鱼,在南湖可达西江的汪洋巨澜中,获得永久的生命。诗人在这里将他放归双白鱼的心灵路程,描写的如此曲折有致而又生动宛然且感人至深,就是因为他对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一禽一鱼的生命,视如一己,休戚相关,以能永存着这天、物、人和谐共有的世界。更何况自然界又时时处处向人流露着一段段的深情:映入白居易眼界的是,一片山石可卧可枕,几茎藤萝可援可攀,如亲人,似密友;还有红花艳艳,蜜蜂嚷嚷,鸟蝶俱来,再加上"花枝荫我头,花蕊落我怀",均一一有厚意,个个多亲情,从而使他对悦人怡人的天然园林"尽日不能回,唯我独自来"!除此之外,还有圆缺阴晴,热夏凉秋,在诗人的心里也无一不美,无一不称意惬怀。所以,他又在诗里多情吟咏着:"下马闲行伊水头,凉风清景胜春游。何事古今诗句里,不多说着洛阳秋"(《秋游》)?正是这种对大自然的深沉爱恋之情,才使得人心头悄然泛起这种相爱的独特感受。这是白居易为官初期的自然观自然感。待到后来的几经沧桑,宦海沉浮,因更多地亲历、亲近了祖国优美的山水,他在诗文里留下了更多的爱惠自然,健身怡神,启迪智慧的记录。
当白居易沦落天涯,谪居浔阳之时,他的心境是极不好的:既是谪居,又加上卧病,还有盆江地势低湿,黄芦苦竹绕宅,不禁使他泪湿青衫。但这时能够给诗人以安慰并唤起生活省悟的仍然是美丽的山水:"仆去年秋,始游庐山,到东西二林间,香炉峰下,见云水泉石,绝胜第一,爱不能舍,因置草堂。前有乔松十数株,修竹千余竿,青萝为墙援,白石为桥道,流水周下舍下,飞泉落于簷间,红榴白莲,罗生池砌,大抵若是,不能殚记,每一独往,动弥旬日,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不唯忘归,可以终老"(《与微之书》)。且不说那乔松,修竹,青萝,白石,流水,飞泉,红榴,白莲组成的画面是何等美丽,单那充满着新鲜的文字中,所流露的轻逸快摅的心怀,就可知他"不唯忘归,可以终老"是言之不虚也!诗人心头扫尽了阴霾,照上一片金色的阳光,快乐溢于言表,美丽的智慧溢满于字里行间,全生之于匡庐峰上的仁山智水。
江州如此,忠州、杭州何独而不然。他说"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冷冷,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冷泉亭记》)。在白居易的笔下,清邈俊逸的大自然,不独可以健心怡神,还可以启迪人的智慧,赋人以慧美的品德:"竹似贤,何哉?竹本固,固以树德,君子见其本,则思善健不拔者;竹性直,直以立身,君子见其性,则思中立而不倚者;竹心空,空以体道,君子见其心,则思应用者;竹节贞,贞以立志,君子见其节,则思砥砺名行,夷险一致者"(《养竹记》)。由此可知:健美的心神,聪颖的智慧,高尚的操行,均无一不受益于充满生机的大自然的薰陶。中国自古以来就有这样的理论: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仁者静,智者动;智者乐,仁者寿。白居易则以他独创的极其通俗,具体,生动的诗歌美学精神,来证明与实践了这一古老的哲学原则。
(三)亲近自然,回归自然,舒展野性,以期在如良医与妙药的大自然中,获得更多的健康,更长的生命。试看《新栽竹》:
佐邑意不适,闭门秋草生。何以娱野性?种竹百余茎。
见此溪上色,忆得山中情。有时公事暇,尽日绕栏行。
勿言根未固,勿言荫未成。已觉庭宇内,稍稍有余清。
最爱近窗卧,秋风枝有声。
野性,即人类在蛮荒时期,在衣(草叶、兽皮),食(山果、野兔),住(凿地为洞、构木为巢),行(徒步,跋涉)诸方面,均极其直接贴近天地,山川,走兽,禽鱼的大自然现象时所形成的一种天然属性,这种天然属性,因更加贴近与吻合于大自然,既可从大自然中获得更为灵通的信息,也可陡添许许多多的恬静,快怡,愉悦的心情:"红鲤二三寸,白莲八九枝",使他在新开的一水池中,深感日有幽趣,抒发野性,使他回归自然,天然,"岩鸟共旅宿,草虫伴愁吟"帮他消解着人世给他带来的悲愁,这是医心,更为重要的是还能医身。秋风中竹枝相击的戏戏声,庭院内一碧澄澄的绿荫所带来的怡人的清凉,都可以让人在这溪边的一丛绿竹中,产生出有如回归深山中的那种宁静充实的感情。诗人将人的这种天然属性的回归,描写得竟如此具体生动,原因就在于这种野性的回归,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并在"静得亭上景,远谐尘外踪,竹露冷烦襟,杉风清病容"中,感受大自然的清静无尘,带走烦恼,袪除病痛,获得更多的健康,赢得更长久的生命。
(四)自然是人生的良师,既可以授人以美好的道德操守,也可以引人悟出深邃的哲理。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乌夜半啼,闻者为沾巾。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慈乌夜啼》
动人的乌鸦孝顺父母的反哺之情,有似,甚至有过孝道规范过的人间。今日读着,既使人感动,又使人汗颜,特别是面对那些爱狗猫宠物胜于爱自己父母的不孝者,当于下列诗的生动描述中,受到更深沉的谴责:
梁上有双燕,翩翩雄与雌。衔泥两掾间,一巢生四儿。
四儿日夜长,索食声吱吱。青虫不易捕,黄囗无饱期。
嘴爪虽欲弊,心力不知疲。须臾十来往,犹恐巢中饥。
辛勤三十日,母瘦雏渐肥。喃喃教言语,一一刷毛衣。
一朝羽翼成,随风四散飞。雌雄空巢鸣,尽乎声不归。
《燕诗示刘叟》
白居易因热爱大自然中的禽鸟界,故而写过许许多多以物拟人的禽鸟诗,或者叫寓言诗。他在这两首寓言诗里,用心良苦地以天道,禽道,来谴责,规范着十分不完美的人道,人生,读来句句动人至深,以至于涕泪沾衣。
白诗在规范着人生的同时,也在感悟着深刻的哲理,以便使人生与自然和谐相处地更加有深意:
青松高万丈,绿莲低数寸。同生大块间,长短各有分。
长者不可退,短者不可进。若用此理推,穷通两无闷。
《齐物》
诗人在青松与绿莲高、矮对比的感悟中,反思自己所在的苦苦挣扎着的人生,有所悟地告诫着自己:一切要顺其天然,万不可超越自然的规律,万不可一味地去亵渎神圣,冒犯庄严。在与自然的斗争中,也要幸存一点畏惧之心,过犹不及,唯恐失之,以期人与自然能相处在永远和谐之中。
(五)面对仁智、美好的自然,他爱春、惜春、伤春、叹春,期待着人间有一个永恒的春天。
勿讶春来晚,莫嫌花发迟。
人怜全盛日,我爱半开时。
《玩半开花 赠皇甫郎中》
诗人热盼着春天,又怕匆匆远去了的春天,而甘愿将自己对春天的爱,滞留在花儿的半开的季节。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大林寺桃花》
诗人在寻觅着春天,也在追逐着春天,紧紧地跟随着春天的脚步,以期让春天永远伴随着人的青春与生命。
夜来风雨急,无复旧花林。枝上三分落,园中一寸深。
日斜啼乌思,春尽老人心。莫怪添杯饮,情多酒不禁。
《惜落花》
可是,美好的东西,又总是极为短暂的,春天,花季终归是要过去的,真是:"惜花常怕花开早,更何况落红无数"啊(辛弃疾《摸鱼儿》),这恐怕是"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诗人,千古共有的一个心态吧!在这无可奈何之余,我们唯有惜爱春天,花季。
(六)爱护自然,给花草树木一个洁净的环境;再造自然,为人生开辟一个绿色的天地。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
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
讬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青涟。
《京兆府新栽莲》
诗在说着哲学,科学,诗在演绎着真理――早在一千多年前已经被揭示了的,而又被一千年后严酷的现实验证了的真理:"下有青泥污"是水质的污染,"上有红尘扑"是空气的污染,这两大污染源,使青溪中移来的东溪莲花"馨香无复全","颜色不得鲜"。很明显,环境的污染在损害着东溪莲的馨香与鲜艳的同时,自然也就危及着人的生命。诗人在这首诗里,所发出的长长的叹惜声,在今天不能不越来越让我们感到它的责任的沉重与价值永恒:敏感而又仁善的诗人,早在一千多年前便已经向环境的污染者,有损于天人和谐者发出了极为强烈的谴责,今日读之,又有谁能不触目惊心,不叹其眼光之远,识理之深?
本着天人和谐的原则,人们不仅要爱护自然,给花草树木一个洁净的环境,还要再造自然,为人生开辟出一个又一个绿色的天地,以期人与自然能永远地共生,共荣,共长。在白居易的笔下,如《栽杉》,《新栽竹》,《栽松》,《种桃杏》,《种荔枝》,《移牡丹栽》,《种白莲》,《新栽梅》,《东涧种柳》,《种桃歌》,《种柳三咏》这些包含着栽种的诗目,都出现在他由始至终的篇目之中,达数十次之多。由此可知诗人时不时地栽种花木,用自己的手,去再造一片绿荫,种植一颗生命,已成了他的一种习惯。他说:
野性爱栽植,植柳水中坁。乘春持斧斫,栽截而树之。
长短既不一,高下随所宜。倚岸埋大干,临流插小枝。
松柏不可待,楩抽固难移。不如种此树,此树扬荣滋。
无根亦可活,成荫况非迟。三年未离郡,可以见依依。
《东涧种柳》
诗人不仅时时亲植广种,而且还是一个栽植树木的专家,深通着园林布局的艺术。
二年留滞在江城,草树禽鱼尽有情。
何处殷勤重回首,东坡桃李种新成。
《别种东坡花树》
在诗人眼里,种植着一片树木,便是种植一片感情,不管是一禽一鱼,也不管是一桃一李,它们都能让你殷勤重回首,临别又依依,成了生命中的有机部分。
食桃种其核,一年核生芽。三年长枝叶,三年桃有花。
忆昨五六岁,灼灼盛芬华。迨兹八九载,有减而无加。
去春已稀少,今春渐无多。明年后年后,芳意当如何?
《种桃歌》
诗人在栽种着生命,也在关照着生命。年复一年地看着它们生芽,长叶,开花,结果,同时也在关注着它们芳意远去,走向衰老。从而将人与物的有限生命,转嫁于未来:
山僧年几十,清静老不死。自云手种时,一颗梧桐子。
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滋。亭亭五丈余,高意犹未止。
《云居寺孤桐》
人的生命接力棒是无穷无尽的,只要人人都懂得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的真理,便会在人的世界里,永葆一片绿荫。诗人深知:一片绿荫,便是一个绿色生命。
一位离中国极遥远的巴西朋友曾这样说:"我特别想到中国来,想看看中国有什么秘密能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持续生存发展了5000年,而工业革命才200年,地球都被破坏得难以生存"!一千二百余年前白居易,白居易的诗歌,还有求实务真的中国古老哲学告诉她:因为在我五千年的文明中充满爱的智慧:有《易》里的厚德载物,有儒家的仁者爱人,有道家天人合一的思想,有对万物博大宽容的精神。
三
白居易的天人和谐观的诗歌艺术,以它独特的美学视角,极为广阔的艺术视野,(天地,山川,日月,风云,奇树,异卉,春夏秋冬,阴晴圆缺,鸟兽虫鱼),"上自圣贤,下自愚騃,微至豚鱼,幽及鬼神",无不动情的诗歌美学感染力量,在中国诗歌中乃至民族的文化史上,均占有独有的重要地位。而构成这一美学力量的源泉一为通俗性,二为音乐性。正是这两大诗歌美学特征,使白诗艺术在中国诗歌史上产生了唯一的最深刻,最广泛的影响:自宫廷至边野,凡乡校,佛寺,逆旅,行科之中无不书,君主,士庶,僧徒,孀妇,处女无不咏,以及童子解吟,老妪可悟,胡儿能唱,东瀛可歌。
诗,极富于音乐性,这是中国古典诗歌自《诗经》,至《乐府》,至唐诗一直贯穿的一个优良传统。白居易则自觉地发扬了这一诗歌美学传统:"根情,苗言,华声,实义"(《与元九书》)中的"华声"便是指诗歌美的音乐性。"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也是他身体力行的一个重要艺术原则。尤其是于这些天地,山川,日月,风云,阴晴,佳树奇卉,鸟兽虫鱼之类自然物象的写作,则更应该是它歌吟主体的本色,因为大自然便存在着那种天然美妙的韵律:"非比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左思《招隐》),"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孟浩然《夏日南亭怀辛大》),还有:"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声溜的圆"(汤显祖《牡丹亭》)。 流鱼,驾马,山鸟,百兽,又皆能受音乐魅力之感染。"瓠巴鼓琴而流鱼听,伯牙鼓琴而六马仰秣"(荀子《劝学》),"曾子倚山而吟,山鸟下翔,师旷鼓琴,百兽率舞"(桓宽《盐铁论.相刺》),白居易也深感:"上自圣贤,下自愚騃,微至豚鱼,幽及鬼神,群分而气同,形异而情一,未有声入而不应,情交而不感者"(《与元九书》),由此,可知白氏视诗歌的音乐性除根情之外,有如诗的第二生命。白居易于诗歌美学的这一特征是这样理解,也是这样执行的。他的诗如此,他的赋或记,都极具音乐性。诸如上文引的《冷泉亭记》"草薰薰""木欣欣""泉渟渟","风冷冷",文气之中,回旋着的几乎就是天然的韵致而有似音乐的格律。
白居易重视诗歌的音乐性,还在于"乐从和"(《国语.周语下》),"和者,乐之本也"(《吕氏春秋.察传》),"大砾与天地同和"(《乐记.乐论》),"乐者,天地之声也"(《列子.辯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天道》)。这里所说的和,便是和谐,使高低,长短,快慢,强弱,张驰,刚柔,哀乐等能多样统一,相济相依,成为和谐。故尔,乐便成了构成天人相谐的重要手段。更何况"乐者,乐也,人情之所不免也,故人不能无乐"(荀子《乐论》)。因为"钟鼓养耳""琴瑟乐心"(荀子《礼论》),能令人耳聪目明,血气和平。更何况天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心魂,共鸣移情,与物同化,形成人与物的高度和谐,从而给人带来极为高涨的兴奋与愉悦感:"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论语.述而》)。至于《老殘游记》里,关于听曲的感受"只觉得入耳有说不出的妙境,五脏六腑里象熨斗熨过,无一处不服贴,三万六千个毛孔眼,象吃了人参果,无一个毛孔不畅快"。是故,白居易自己也在诗里书写着:"七弦为益友,两年是知音"(《船夜援琴》)。"木性好丝桐,尘机闻即空。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情畅堪消疾,恬和好养蒙。尤宜听三乐,安慰白头翁"(《好听琴》),直白着和谐的音乐于人有消疾,养性的巨大功能。故而他终生用富有音乐性(自然界的天然属性)的诗歌,来抒写着人生与大自然间之天然和谐: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酒芙蓉。早晚复相逢。
在歌声悠悠,余音邈邈之中,春日江水的美丽,成了人类心头美丽的永恒;钱江大潮中汹涌的波涛,山寺月中的桂香也永远在装点着美丽的人间;吴宫中吴娃动人的歌舞,也不能不终生都在拔动着诗人的心弦,成为一种永恒的期盼与怀念!人在同日、月、江水、大湖、桂树的诗、乐一般的美妙和谐的相处中,走向了共生,共存,共荣的永恒。
岂止如此,白居易在这些天人和谐的诗歌中,不仅乐己,也乐人:
一树春风千万枝,嫩如金色软于丝。
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
《杨柳枝词》
白居易对自然的无限钟情,使他发现了永丰西角荒园里"嫩如金色软于丝"的柳质柳色之美,并通过诗(乐府),将这个一己之私,流播于大众,成为全国共享之美色。当时的河南尹卢员外曾有这样的记载:"永丰坊西南角,有垂柳一株,柔条极茂,白尚书曾赋诗,传入乐府,遍流京都。近有诏旨,故两枝枝于禁苑,乃知一顾增十倍之价,非虚言也"。这便是诗与乐的力量。白居易便也在这诗与乐的媒介中,在力主着他的热爱自然,亲近自然的天人和谐观。
作者:洛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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