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误用”佛典三则及解说
鲁迅“误用”佛典三则及解说
上海社会科学院哲学所 夏金华
内容提要 鲁迅是我国著名的文学家,他曾认真研究佛学,吸取其中的精华,丰富自己的文学创作,并取得了重要的成就。但是,鲁迅对佛经中的词语、典故或经义的选择、运用,囚出于文章内在意图的需要,往往不泥于原义而有明显的“误用”。本文选取“涅槃”一词,以及“火神菩萨”和释迦牟尼出家两则典故加以研究。从中发现这些“误用”既有鲁迅存心如此,也有记忆错误或系袭用不正确的材料所导致的结果。这是鲁迅研究中应当注意的地方,以免得出以偏概全或其它错误的结论。
关键词 鲁迅 佛典 误用确,除了舒解自己心中的苦闷之外,在很大程度上是吸收其中的营养,“为我所用”,丰富自己的文学创作,并取得了相当的成就。但是,鲁迅对佛经中的词语、典故或经义的选择、运用,在许多时候往往不拘泥于“佛说正义”,而是有些随意,或出于文章意图的需要,有所变更,正像他自己所说“智者所见,盖不惟佛法正义而已”。鲁迅将大量的佛学知识运用于文学创作,诸如纪念友人、批判时恶、说明原因等,正所谓随手拈来,皆成妙谛。
在林林总总的运用佛学的文学作品中,有一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鲁迅的“误用”。这些误用既有存心如此,也不乏记忆错误所致或袭用不正确材料的结果。本文选取他作品中的三个例子作为说明,以见一斑。
一
“涅槃”一词的误用,语见于鲁迅《为了忘却的纪念》一文。其中说:
……记得《说岳全传》里讲过一个高僧,当追捕的差役刚到寺门之前,他就“坐化”
了,还留下什么“何立从东来,我向西方走”的偈子。这是奴隶所幻想的脱离苦海的惟
一的好方法,“剑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没有涅槃的自由,却还
有生之留恋,我于是就逃走。[2]
《说岳全传》是清朝康熙年间钱彩编撰的演义小说。鲁迅这里所引用的故事出自该书第61回,说的是镇江金山寺的道悦和尚,因同情岳飞的遭遇,得罪奸臣秦桧,秦桧派差役何立去抓他。此时,道悦正在寺内讲经说法,一见何立到来,便知所以,于是口占一偈,从容“坐化”[3]。从引文的意思不难看出,作者这里的“涅槃”显然是指自己的死亡,不会有错。
涅槃,是佛教(尤其是大乘佛教)经典中使用频率最高的概念之一。有多种含义,其中特指释迦牟尼佛肉体的死亡。又称为般涅槃、人灭,如《游行经》记载他人灭时的情形,有如此描述:
于是,世尊(指释迦牟尼)从灭想定起,入有想无想定。……从第一禅起,入第二
禅;从第二禅起,入第三禅;从第三禅起,入第四禅。从第四禅起,佛般涅槃。……佛灭
度已,时梵天王于虚空中以偈颂曰:
一切昏蒙类,皆当舍诸阴;
佛为无上尊,世间无等伦,
如来大圣雄,有无畏神力;
世尊应久住,而今般涅槃。[4]
上引文字表达了两个信息:释迦佛异于常人的人灭过程和作者无比惋惜哀伤的心情。作者的这种情绪与后来寺院中刻绘释迦佛人灭姿态的雕像或画像(称为涅槃像)来纪念他的用意是一致的。
同时,中国是大乘佛教国家,佛教徒会由释迦人涅槃联想到人世间高僧大德的告别人世,尤其是那些备受人们尊敬爱戴的圣者。出于对他们的热诚,人们以为他们是古佛再来[5],因而,高僧传记中渐渐地使用与“涅槃”意义差不多的圆寂、归寂、示寂、人寂(有时简称“寂”)等词语来表示他们的离世。如宋朝禅宗临济宗的大慧宗呆禅师,“示寂于径山明月堂。皇帝闻之嗟惜。诏以明月堂为妙喜庵。赐谥普觉。塔曰宝光”[6],又如,金代《海慧传》云“皇统五年,海慧入寂。火浴,获五色舍利无算,光明彻于空表,异香弥旬”。[7]还有,禅宗六祖慧能的弟子南岳怀让禅师,“天宝三载八月十一日,圆寂于衡岳,寿六十八”[8]。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但是,对于“涅槃”一词使用于表示肉体消亡的意思,中土佛教界内习惯上历来有着不成文的规定,只限于特指释迦佛之死,描述逝世的高僧大德是鲜有人会使用这个词汇的[9],尽管在原始佛教时期的《阿含经》里,除释迦牟尼之外,一般罗汉或得道比丘、比丘尼的死亡也称为“人般涅槃”[10]。因此我们认为,鲁迅在上文中对“涅槃”一词的引用虽符合印度原始佛教的作风,但却与中土佛教界的习惯用法相背离。
小说《说岳全传》里的道悦和尚是一位得道的禅师,他又信奉净上法门,所谓“禅净双修”是也,此在宋明之后的禅宗大师那里是非常普通的现象。他说的“我向西方走”的偈子,指的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那是一片以阿弥陀佛为教主且“无有诸苦,但受诸乐”的美好乐土,令人向往不已。
鲁迅所谓“涅槃的自由”之说,对于得道的禅师们而言,他们更喜欢称之为“来去自由”。所谓“来”者生也,“去”者死也。这是指高僧经过长期修行,功夫纯熟后所达到的一种最高境界,他们能够自由掌握生死的命运,如预知死亡的时间、随意调整死亡的方式等神通之事,不足为奇。
二
火神菩萨只管放火,不管点灯,凡是火着就有他的分。因此,大家把他供养起来,
希望他少作恶。……火神菩萨,据说原是保佑小民的,至于火灾,却要怪小民自不小
心,或是为非作歹,纵火抢掠。[11]
这是鲁迅《火》一文中的段落。该文通过对“放火”与“点灯”的对比论述,以“火神菩萨”影射历代残害人民和进步人士的统治者。
从表面上看,既然称为“火神菩萨”,应该与佛教有关。其实不然,在洋洋三藏十二部的佛教经典里,虽有许许多多的菩萨,却并没有“火神菩萨”一说,更不存在一味作恶的“火神”形象。
火神,梵语Agni,译为阿耆尼,意译为火仙、火光尊等。是印度婆罗门教的火神。又名恶祈尼、阿只尼、阿哦那等。据古代印度名典《梨俱吠陀》记载,其来源或存在形式有三种:一在天界为太阳,二在空界为雷电之火,三在地界为祭火。阿耆尼全身呈红色,发光如太阳,面色如奶酪,三头七舌,十方皆面,金眼,千眼等,如图所示:
阿耆尼是印度教梵天、毗湿奴神和湿婆神三神思想的萌芽,在诸神中与人类的关系最为密切,它能破除黑暗,烧尽污秽,降妖除怪,是恶魔的天敌,而不是鲁迅所比喻的“恶神”。
在《梨俱吠陀》一书中,火神阿耆尼占有重要的地位,其中赞美阿耆尼的赞歌竟占去全部赞歌的五分之一,仅次于因陀罗神。在祭祀时,阿耆尼能将祭品传送给诸位神灵,所以在婆罗门教中,被视为诸神与人之间的使者。
不但如此,阿耆尼还普遍存在于植物或水中。除祭典之外,人们也常在孩子出生、入门、结婚之时祭拜阿耆尼,它能降恩于崇拜者,并解救危难。
佛教里没有纯粹的“火神”形象,如果说与火神Agni相关的,是密教里的“火天”,为十二护法神之一,密号护法金刚。有着各种形象,在胎藏界曼茶罗中,火天位于外院东南方,是一位仙人,有四臂,右二手分别持三角印和念珠,左二手分别执澡瓶和仙杖,住于火焰中。如图所示:
但是,它没有“火神”之名,更不是什么“火神菩萨”。因此,鲁迅使用的“火神菩萨”应在中国的历史里去找。
自古以来,我国就有过许多火神庙,人们侍奉火神,是为了祈求保佑,免遭火患。古传火神有二:一是“回禄”,另一是“祝融”。如《左传·昭公十八年》记载:“禳火于玄冥、回禄。”晋朝杜预注曰:“玄冥,水神;回禄,火神。”《左传·昭公二十九年》又有“火正曰祝融”之说。按杜预的解释,祝融是“五行之神”中的火神,“为王者所尊奉”。此外,《山海经》中也有关于祝融形象的描述[12]。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祝融、回禄被逐渐“神化”,成为人们心目中红脸、红胡须的、令人“敬畏”的“恶神”。不过,有意思的是,古来的火神虽不是佛门之神,却也与佛门有了瓜葛,被称为“火德星君”,并且在“禅林佛殿,挂南方火德星君之牌,每月四日、十八日讽经。……祀之为火神,以攘火灾”[13]。由此可见,火神的确厉害,连一向自视甚高的佛教也不得不在寺院里供奉起他来,讨好他的目的无非是为了避免火灾而已,正如鲁迅所说:“大家把他供养起来,希望他少作恶。然而如果他不作恶,他还受着供养吗?”[14]从此意义上说,这火神倒还似乎真有点“菩萨”的地位了,“一场大火,几十里路的延烧过去,稻禾、树木、房舍——尤其是草棚——一会儿都变成飞灰了”。[15]这种情形毕竟让人望而生畏。不过,在佛教里他尽管有“火德星君”的威名,却始终未曾得到过“火神菩萨”的头衔·,则断无可疑,原因很简单:佛教里的菩萨无一不是善的化身,怎么能容许掺杂“恶神”呢。不可否认,菩萨为调伏刚强众生有时也不免“金刚怒目”,但那是出于善意的动机,结果也是纯善的,与一贯存心作恶之神有着天壤之别。
由此我们推测,鲁迅使用“火神菩萨”一词,可能出于民间对“菩萨”概念的通俗运用,如同老百姓佛道不分的看法一样。比如,人们赞扬某某行善积德,便形容他是菩萨再世。此与佛教里取得果位上仅次于佛的“菩萨”概念是不同的。这一点于鲁迅在另一篇《关于中国的两三事》中《关于中国的火》一节的描述可以得到说明:
中国也有火神的。但那可不是燧人氏,而是随意放火的莫名其妙的东西。……至
于火灾,虽然不知道那发明家究竟是什么人,但祖师总归是有的,于是没有法,只好漫
称之曰火神,而献以敬畏。看他的画像,是红面孔,红胡须,不过,祭祀的时候,却须避
去一切绿色。……[16]
这里提到“火神”与上文所说的“火神菩萨”,应当是同一个神,仅仅名称略异而已,并且基本与佛教是无关的。
三
鲁迅的文艺评论《柔石作(二月)小引》,是一篇推介当时左联作家柔石的小说《二月》的序言。其中说到小说主人公肖涧秋出走的心境时,涉及释迦牟尼佛出家的原因问题:
但是,瞿昙(释迦牟尼)从夜半醒来,目睹宫女睡态之丑,于是慨然出家。[17]
这个说法鲁迅采用的是德国文艺批评家霍善斯坦因(W.Hausenstein,1882—1957)《艺术与社会》一书中的《印度的社会和艺术》所说,而不是佛教的正说(尽管还是传说)。佛教权威文献的记载是这样的:
释迦牟尼,姓瞿昙,名悉达多,出身于国王之家。他的少年时代,受到良好的婆罗门教育。娶了邻国的耶输陀罗为妃,生儿罗喉罗,过着王家尊荣而优越的生活。但是,他却生出不满现实的意念来。据有关他的传记——《佛所行赞》记载,是由于在田野里见到农耕的情形而引起的。其中说:
路旁见耕人,垦壤杀诸虫,
其心生悲恻,痛逾刺贯心。
又见彼农夫,勤苦形枯悴,
蓬发而流汗,尘土坌其身。
耕牛亦疲困,吐舌而急喘,
太子性慈悲,极生怜悯心。[18]
悉达多太子看到农民(或农奴)的劳苦而不得休息,众生的相互残害,不禁生起怜悯心来,感觉世界是苦。因而在树荫下作深深的静思,萌发厌世之念。
另一种说法是,在太子四出游走时,他分别看见老人的艰于行步,病人的痛苦不堪和死人的难看脸色,因而深感人生无常。同时,在当时古代印度浓厚宗教风气的熏习之下,太子选择离开王宫而去;,过着出家的沙门生活,以寻求究竟的解脱。
至于霍善斯坦因所说,依据何在,因找不到他的《艺术与社会》原书,又无汉译本可看,一时无法下断语。若仅就引文中所述悉达多太子出家原因而论,似乎缺乏说服力,“宫女睡态之丑”顶多只能作为他出走的“增上缘”,或者说是一种契机而已,将此视为唯一或主要因素,显然有违情理,过于勉强。
鲁迅是我国近代最著名的作家之一,他对中国文学的伟大贡献是毋庸置疑的。在引用佛教的相关资料表达其思想观点方面,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上述三则佛典的运用,从佛教正义角度来说,多涉“误用”之嫌,然从实际的效果看,却更为生动有趣,增强了文章的作用和感染力。当然,如果以此来理解或把握佛教,则难免以偏概全或得出不正确的结论。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地方。
[1] 鲁迅:《痴华鬘题记》,《鲁迅全集》第7卷,第103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 钱理群选编:《在酒楼上伤逝阿金》,第446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 坐化,指高僧在临终前盘膝端坐,安然而逝。
[4] 《长阿含经》卷4,《大正藏》第1卷,第26页中、下,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印赠本。
[5] 中国高僧中被尊为释迦转世或古佛再来者不少,如隋代天台宗的智者大师被人称为“东方小释迦”、赵州禅师被誉为“赵州占佛”等。
[6] 《大慧普觉禅师塔铭》,《大正藏》卷47,第836页中,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印赠本。
[7] 《大正藏》卷50,第929页下,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印赠本。
[8] 《大正藏》卷49,第827页中。
[9] 在中国高僧的传汜中,用“涅槃”一词表达高僧死亡的,并不多见,《法华经传记》卷四载:“沙门宝志奏梁武曰:(释志湛)北方山庄县人,今住衔草寺。须陀洹圣僧者,今日人涅槃。扬都道俗,闻志此告,皆遥礼拜。”是为一例(《大正藏》卷51,第64页上)。
[10] 这是很常见的现象,如释迦牟尼的上首弟子大迦叶临终前,对阿难说:“涅槃时到,尊者迦叶以法付嘱阿难而作是言:长老阿难!佛以法藏付嘱于我。我今欲人涅槃,以法付汝,汝善守护。”(《阿育王传》卷4《摩诃迦叶涅槃因缘》,《大正藏》卷50,第114页中)又如,大爱道及五百比丘尼先于释迦牟尼人灭,也称为“人般涅槃”。参见《增一阿含经》卷50《大爱道般涅槃品》,《大正藏》第2卷,第821页中—822页中,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印赠本。
[11] 《鲁迅全集》第4卷,第617—61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2] 如《山海经·海外南经》所说:“南方祝融,兽面人身,乘两龙。”也是指祝融的形象。
[13] 《禅林象器笺》第145页,日本东京三宝书院,昭和56年。
[14] 《鲁迅全集》第4卷,第61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15] 《鲁迅全集》第4卷,第618页。
[16] 《鲁迅全集》第6卷,第7—8页。
[17] 《鲁迅全集》第4卷,第153页。
[18] 《佛所行赞》卷1,《大正藏》卷4,第8页下,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印赠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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