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经》中的针灸与经脉学说
《太平经》是东汉的一部重要的道教经典, 书中蕴含着丰富的针灸理念和经脉理念。结合传世医籍特别是近年来出土的秦汉文献, 对《太平经》中的针灸学说和经脉学说进行梳理和考证。
一、秦汉时期的针灸与经脉学说
针灸, 是针砭(或称针法) 和火灸(或称灸法)的统称。所谓针法, 就是以针(或砭石)刺激人体穴道来治疗疾病;所谓灸法, 指在人的体表的特定部位放置药物或燃烧某种物质, 通过药性或温度的刺激来达到治疗目的。其中, 艾叶是灸治的主要燃料, 陈置时间愈久药力愈大, 故《孟子·离娄上》云: “今之欲王者, 犹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东汉经学家赵岐(公元108~201年) 《孟子章句》注云: “艾可以为灸人病, 干久益善, 故以为喻……”晋人宗 《荆楚岁时记》亦云: “宗测字文度, 尝以五月五日鸡未鸣时采艾, 见似人处揽而取之, 用灸有验。师旷占曰:岁多病, 则艾先生。”
据睡虎地秦简《封诊式》中的一则尸检报告记载, 一名正值壮年的死者为人所杀, “其腹有久故瘢二所。” “久”读为“灸”, “瘢”字乃指疤痕。这是说, 男尸腹部有两处生前灸疗时所遗留下的旧疤痕。显然, 死者已往接受过灸法以为疗疾或保健之用。此外, 马王堆汉墓古医书所载的治病手段也常以灸为主, 如《天下至道谈》云: “饮药约(灼) 以致其气, 服司以辅其外。”此类言论甚多, 兹不详述。必须说明, 由于砭针和艾灸两种治疗手段往往同时兼用, 故古人多将二者合而论之。灸法疗疾以求长寿之观念, 广泛流传于后世的民间社会, 乃至演变成一种民俗, 并带有一些神秘色彩。宗 《荆楚岁时记》载: “八月十四日,民并以朱水点儿头额, 名为天灸, 以厌疾。”《论衡·顺鼓篇》云: “投一寸之针、布一丸之艾于血脉之蹊, 笃病有瘳。”
针灸术作为一种重要的治疗手段, 通常与其他方法配合使用, 因此, 杏林中有“良医能行其针药”之说。此外, 《汉书·艺文志》在考镜“医经”之源流时也曾经指出: “原人血脉、经落[络]、骨髓、阴阳、表里, 以起百病之本, 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 调百药齐和之所宜。”此外, 其他史料亦见证了汉代针灸术的流行。《后汉书·华佗传》载, 华佗及弟子樊阿等名医均善针术, 并在临床实践中针对病情结合方药、外科手术等取得了显著效果。后汉时已有专论针灸的医书传世。《后汉书·方术列传下·郭玉》载:“郭玉者, 广汉雒人也。初, 有老父不知何出, 常渔钓于涪水, 因号涪翁。乞食人间, 见有疾者, 时下针石, 辄应时而效, 乃着《针经》《诊脉法》传于世。弟子程高寻求积年, 翁乃授之。高亦隐迹不仕。玉少师事高,学方诊六微之技、阴阳隐侧之术。和帝时, 为太医丞, 多有效应。”文中所述涪翁及弟子程高、再传弟子郭玉, 均为当时颇具造诣的针灸大家。涪翁所撰《针经》《诊脉法》二书虽久已亡佚, 但无疑是论述针灸脉象学之理论著作。此外, 一些考古发现也证实了汉代画像石上刻有神人针灸行医之图案。1972年, 甘肃武威地区出土了记录当时医疗资料的简牍92枚(竹简78枚、木牍14枚), 其中9枚载有针灸穴位和刺疗禁忌等内容, 且多与其他治疗方法相配合。概而言之, 针灸术在秦汉时期已作为一种诊治疾病的常见手段而被广泛应用。
经脉学说对人体疾病之诊治有着深远的意义,它为针灸等疗法提供了理论上的指导, 诚如东汉王符(约公元85~162年) 《潜夫论·述赦》所云:“凡治病者, 必先知脉之虚实, 气之所结, 然后为之方, 故疾可愈而寿可长也。”这是说, 医家须先根据脉象推知病情, 然后才能有针对性地施以针灸和药物治疗。
我国的经脉学说起源很早。司马迁《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认为始于扁鹊或其所处的战国时代: “至今天下言脉者, 由扁鹊也。”近几十年来, 陆续发现的一批地下出土文献终于填补了这一理论空白。例如, 1993年四川绵阳双包山2号西汉墓出土的针灸经脉木人模型的总脉数只有十条,而且经脉的具体分布与走向也与后世脉学存在一些差异。这方面的情况, 可参阅何志国、唐光孝《我国最早的人体经脉漆雕》, 何志国《西汉人体经脉漆雕考--兼谈经脉学起源的相关问题》, 谢克庆、和中浚、梁繁荣、何志国等《“西汉人体经脉漆雕”的价值和意义》, 马继兴《双包山汉墓出土的针灸经脉漆木人形》, 梁繁荣、谢克庆、和中浚、何志国等《从西汉人体经脉漆雕看早期经络学说》, 何志国、谢克庆、梁繁荣、和中浚等《人体经脉漆雕年代及相关问题考察》, 何志国《西汉人体经脉漆雕再考》诸篇。长沙马王堆出土的先秦古医籍中涉及针灸和脉学的著述有《足臂十一脉灸法》《阴阳十一脉灸经》(甲乙) 、《脉法》和《阴阳脉死候》, 其所载之脉数总计十一条, 即由六条足脉和五条手脉组成。这较《灵枢·经脉》缺少了一条手阙阴心包经, 且在脉学理论上也较后者要粗糙很多。由此可见, 《黄帝内经》十二脉学说是在此基础上的继承和发展。可以说, 双包山针灸经脉木人模型和马王堆古医书是现今发现的最早的经脉学资料, 其中部分内容可追溯至春秋时期。此外, 张家山汉墓竹简医书《脉书》等, 也都是古代医家论述经脉流注原理的重要文献。这些新的考古发现, 为我们重新考察秦汉时的传统医学成就提供了有力的实证材料。
二、《太平经》对针灸脉学之采纳与创新
《太平经》是东汉道教的一部重要经典,书中隐含了有关针灸及经脉学说的丰富思想。如卷72《斋戒思神救死诀》云: “刺工长刺经脉者, 复除一病;或有复长于炙[灸] 者, 复除一病。”另, 卷50《灸刺诀》则予以更深入的讨论。经文首先诠释了“针”和“灸”的概念: “灸者, 太阳之精, 公正之明也, 所以察奸除恶害也;针者, 少阴之精也, 太白之光, 所以用义斩伐也。”文中将针灸称作“少阴之精”和“太阳之精”, 这一独创提法乃是以医学原理为依据的。针者, 汉代已有“九针”之称(详见《内经》) , 秉承金石之性故以阴质著称;灸者, 乃指火灸, 其性灼热故以阳质而彰显。汉代高诱注《战国策·秦策二》“扁鹊怒而投其石”条云: “投, 弃也。石, 砭;所以砭弹人臃肿也。”。又, 高诱注《淮南子·说山训》“医之用针石”条云: “石针所抵, 殚人雍痤, 出其恶血。”《汉书·艺文志·方技略》总括“医经”家时谈到“用度箴石汤火所施。”颜师古注云: “箴, 所以刺病也。石谓砭石, 即石箴也。古者攻病则有砭, 今其术绝矣。”《太平经》采拟“太阳”、“少阴”这两个阴阳之极至者来指代针灸之名, 充分肯定了针灸对人体经脉所具有的重要作用, 指出: “灸刺者, 所以调安三百六十脉, 通阴阳之气而除害者也。”有关针灸对经脉的作用,汉人桓宽(生卒年不详) 《盐铁论·轻重》中也有论述: “用针石, 调阴阳, 均有无, 补不足,……久刺稽滞, 开利百脉。”上述《太平经》引文就是对这一观念的展开。
经脉对人体有重要的作用。《灵枢·经脉》云: “经脉者, 所以能决死生, 处百病, 调虚实,不可不通。”《灵枢·本脏》亦云: “经脉者,所以行血气而营阴阳、儒筋骨、利关节者也。”人体以脏腑为本, 以气血为用, 经络是气血巡行之通道。通畅的经络运输系统是人体健康的前提和保障。《太平经》对此有充分的认识, 以为气乃脉之主导, 如《太平经钞》乙部《修一却邪法》所云:“脉之一者, 气也。”气血沿循经络这一通道不断地在体内周流往返, 正如《太平经》卷50《灸刺诀》所云: “脉乃与天地万物相应, 随气而起,周者反始。”《太平经》充分了解经络系统的复杂性: “天道制脉, 或外或内, 不可尽得而知之也。”意思是说, 人体经络堪称错综复杂: 就位置而言, 有的处于体表, 有的则深藏体内;就线路分布来说, 更是纵横交错, 遍布全身。《太平经》指出: 想要精确把握其全部情况确有一定难度, 不过, 经文随即又点明: “人有小有大, 尺寸不同,度数同等, 常以窞穴分理乃应也。”这就是说,经脉虽然会因人体胖瘦高矮的不同而在尺寸等上有所差异, 但却都遵循相同的脉学原理, 故可借助穴位验证其准确性。所以, 《太平经》强调养生须顺应经脉之运行规律, 力争做到清净持脉以自守, 如卷50《灸刺诀》云: “故得其数者, 因以养性, 以知时气至与不也, 本有不调者安之。古者圣贤, 坐居清静处, 自相持脉, 视其往来度数, 至不便以知四时五行得失, 因反知其身衰盛, 此所以安国养身全角者也, 可不慎乎哉! ”其实, 这一观念早在《庄子》中就已有所反映, 如《养生主》篇云:“缘督以为经, 可以保身, 可以全生, 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督”即督脉, 这就是说要沿循着人体中督脉的经络走向来行气调息, 以达到养生健体之功效。有关督脉对人体养生之作用, 详见李建民《督脉与中国早期养生实践--奇经八脉的新研究之二》。
《太平经》认为, 针灸医家的治愈率低于80%被视为“不合格”, 就没有资格给人施针治病;否则, 以其未过关的医术贸然下针, 有可能对人体造成伤害。如卷50《灸刺诀》云: “不可以治疾也,反或伤神。”《太平经》指斥这种医术未达精湛便不顾脉理而胡乱诊治的行为是“恍惚”, 其恶劣后果就是会造成经络的损伤乃至断绝--“甲脉有病反治乙, 名为恍惚, 不知脉独伤绝”, “人惑随其无数灸刺, 伤正脉, 皆伤正气”。经文随后又说: “阳脉不调, 反治阴脉, 使人被咎, 贼伤良民, 使人不寿。”总之, 这些不当行为都将损害人体健康。《盐铁论·轻重》对此也有论述:“夫拙医不知脉理之腠、血气之分, 妄刺而无益于疾, 伤肌肤而已矣。”基于这一理念, 《太平经》主张实行会诊制以提高诊断的准确性和治疗的针对性。即召集诸多医家讨论病情, 采纳最优化的治疗方案;在治疗过程中, 尽量让医家各显其能, 发挥其所学专长、运用最拿手的医术对病人施予疗治;最后, 整个的诊断和治疗过程都以文字形式记录备案,以供日后复查和汇总经验之用。对此, 卷50《灸刺诀》云: “直置一病人前,……令众贤围而议其病, 或有长于上, 或有长于下, 三百六十脉,各有可睹, 取其行事, 常所长而治诀者以记之, 十十中者是也, 不中者皆非也, 集众行事, 愈者以为经书, 则所治无不解诀者矣。”表明全身经络被划分为上、下两大部分。值得注意的是, 马王堆古医书《足臂十一脉灸法》载“足”和“臂”两个篇目, 也是将来全身经脉分为上下两大类。由此可见, 《太平经》继承了先秦的脉学经验。
关于经脉在全身的循行情况, 《太平经》这样介绍说: “三百六十脉者, 应一岁三百六十日, 日一脉持事, 应四时五行而动, 出外周旋身上, 总于头顶, 内系于藏。衰盛应四时而动移,有疾则不应, 度数往来失常, 或结或伤, 或顺或逆, 故当治之。”大意是说, 人体有三百六十条经络, 以此映合一年之天数。每天有一脉处于主导地位, 运行气血周流全身, 汇聚于头顶, 联络于脏器。如果发生疾病, 将会使气血循环失常, 导致出现“或结或伤, 或顺或逆”等状况, 故当及时诊治。同时,脉象也作为分析和判断疾病的客观依据, 如《盐铁论·轻重》说: “扁鹊抚息脉而知疾所由生。阳气盛, 则损之而调阴;寒气盛, 则损之而调阳。是以气脉调和, 而邪气无所留矣。”《太平经》所说人体经络之数目, 是以人体结构为依据的。秦汉医家多认为人体中骨骼计360节,如《吕氏春秋·达郁》云: “凡人三百六十节、九窍、五藏、六府。”《黄帝内经》也持这一观点, 并一直流绪于后世。《敦煌道经》载《太平经目录》中附抄录者的小字注释, 亦云: “人三百六十脉, 脉一精,精一神, 思神至, 成道人。” 对于经络与筋骨、皮肉之彼此依存关系, 《太平经》卷112《有过死谪作河梁诫》予以形象地解说: “骨节相连为阡陌, 筋主欲生坚城郭, 脉主往来为骨络, 肉在皮内为脉衣。”这显然是对《灵枢·经脉》“骨为干,脉为营, 筋为纲, 肉为墙,……脉道以通, 血气乃行”观念的丰富和发展。此外, 《太平经》还指出, 饮酒会引起经脉扩张, 使人情绪激动。《钞》丁部《阙题》: “凡人一饮酒令醉, 狂脉便作。”上述情况说明, 《太平经》对人体经脉之运行机理及职能等认识已经接近专业水平。
三、余 论
血脉是传统医学的一个重要概念, 它与针灸、脉诊及经络思想有着较深的渊源。有关学者已经指出: “马王堆四种帛医书提供的资料表明,……脉诊最早的涵义就是检查血脉, 而血脉, 最初即经脉。在《足臂十一脉灸经》中, 所有的脉字, 都写作‘温’, 这个字是脉字的异体字。……反映了当时医家对经脉本质的认识。很明显, 脉就是指的血脉, 也就是经脉。”在很长一段时期内, 人们将血脉等同于经脉, 如《史记·扁鹊仓公列传》载扁鹊诊断赵简子之疾时曰: “血脉治也, 而何怪! ”《论衡·谴告篇》亦云: “血脉不调, 人生疾病。”这两处引文都包含有经脉的涵义。
伴随着脉学理论的发展, 人们逐渐认识到血脉与经脉之不同, 并有意识地将二者区分开来。《太平经》8次谈及“血脉”, 从其涵义上看, 并不等同于经脉概念。例如, 卷45《起土出书诀》: “今穿子身, 得其血脉, 宁疾不邪?”卷86《来善集三道文书诀》: “一家尚亲, 自共血脉, 同种类而生。”显然, 这里所说的“血脉”已不同于经脉, 乃特指血液运行的脉道, 由此衍生了血缘关系等涵义。据此得知, 《太平经》克服了汉初时人将血脉、经脉之概念混为一谈的认知缺限, 而赋予了经脉(经络) 概念以更为清晰的内涵。这是脉学理论不断发展的有力佐证, 同时也反映出《太平经》对传统针灸脉学之采纳与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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