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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让人魂牵梦绕的——上个世纪的雪和溪流

       

发布时间:2010年04月24日
来源:你好自然网   作者:迟子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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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深冬,在回故乡的慢行列车上,我遇见了两个老者。他们一胖一瘦,相对着坐在茶桌旁,一边喝酒,一边愉快地交谈。其中的一个说,四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驾着手推车,从山上拉烧柴回家。走到半程时,天飘起了雪花。雪越下越大,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时,他习惯地上了一条路。然而走了一会儿,他发现那路越走越生,于是掉转车头,又回到岔路口。雪花纷纷扬扬的,天又黑,他分辨不出南北东西了,于是凭着直觉,又踏上了一条路。可是他越走越心虚,因为那条路似乎也是陌生的,他害怕了,又一次回到岔路口。心想这么目的不明地乱走,不如停在原地,等待天明雪住了再说。怕夜里狼来袭击,他生起了一团火。深夜时,家人寻来了。他这才知道,他第一次踏上的路,是正确的。只不过因为雪太大,改变了路的风貌。那人说:“谁能相信,我让雪花给迷了路呢!要是搁现在,可能吗?”他指着车窗外的森林说:“看看,这雪一年比一年小,风一年比一年大,这还叫大兴安岭吗?”

透过车窗,我看见稀疏的林地上,覆盖着浅浅的积雪,枯黄的蒿草在风中舞动。而在雪大的年份,那些蒿草会被雪深深地埋住,你是看不到的。天虽然仍是蓝的,可因为雪少得可怜,那幅闪烁的冬景给人残破不堪的感觉。

而这样的景象,在大兴安岭,自新世纪以来,是越来越司空见惯了。

我想起童年在小山村的时候,每逢冬天来临,老天就会分派下一项活儿,等着我们小孩子来接收,那就是扫雪。那个年代的雪,真是恋人间啊!常常是三天一小场,十天一大场,很少碰到一个月没有雪的时候。雪会大到什么程度呢?有的时候,它闷着头下了一夜,清晨起来,你无法出去抱柴了,因为大雪封门了。这个时候,就得慢慢地推门,让它渐渐透出缝隙,直到能伸出笤帚,一点点地掘开雪,门才会咧开嘴,将满院子的白雪推进你的视野,有如献给你一个明朗的笑。门开了,我们赶紧穿上棉鞋,戴上围脖和手套,去院子中扫雪。先是扫出一条能容人通行的小路,然后把雪撮到大花筐里,放到爬犁上,一车车地运到自家的菜园里,堆起来,做肥料了。第二年春天,融化的雪水会滋润黑土,利于耕种。

因为雪造访得频繁,冬天时,那些爱串门的人,在踏进别人家的门槛时,第一件事就是跺脚,抖掉沾在鞋上的雪。因此,那儿的人家,在冬天时,爱在门口放一个毡垫。


那个年代,不光是雪多,溪流也是多的。夏天,我们常到山上玩,渴了,随时捧山间的溪水来喝。溪水清冽甘甜,带着草木的清香,我喝的这世上最好的水,就是大兴安岭的溪水。那时植被好,雨水丰沛,因而溪流纵横。女孩们夏天洗衣服,爱到溪水旁。省了挑水,可以洗个透彻。洗衣服的时候,蝴蝶和蜻蜓在你眼前飞来飞去的,它们的翅膀有时会温柔地触着你的脸;而溪水中呢,不仅浸泡着衣服,还浸泡着树和云的影子,好像它们嫌自己不干净,要你帮着洗一洗似的。洗完了衣服,我们往往会趁着太阳好,把衣服搭在溪畔的草地上。晾晒着的衣服紫白红黄都有,蜜蜂也许把金黄的衣服当成了大盘的向日葵,围着它嗡嗡地闹;而盘旋在红衣服上空的,往往是乌鸦,它们一定以为那是一大块鲜肉,想着大块朵颐。

大兴安岭的河流,到了冬天都封冻了。柔软的水遇到零下三四十度的严寒,哪有不僵的呢?可母亲告诉我,我们家在设计队住的时候,后山上有一道泉水,冬天是不冻的。她觉得这条泉神奇,于是常常去那儿接了泉水,挑回来给我们喝。她常用劳苦功高的语气说:“你聪明,就是喝那山泉喝的!”可我也有愚蠢的时候,便问她是否也曾让我喝过阴沟的水?母亲气呼呼地冲我翻白眼,叫着:“没良心啊!”母亲说,我们后来搬家了,所以那道泉水在那座山上,究竟活了多少个冬天,她是不知道的。

冬天有冬天的样子,夏天有夏天的样子,风霜雨雪交替而来,那才叫好日子啊。雪灾、旱灾和火灾,那时真是少有啊。我还记得,有一年起了雷击火,父亲奉命去打火,他们到了山中,只是打了防火隔离带,守着它而已。火着到一定程度,自然灭了,父亲回家了,他带回了公家发放的压缩饼干,我们抢饼干吃的时候,竟然觉得打火是一件美妙的事情。

大兴安岭的开发,使林木资源日渐匮乏,小时候常见的参天大树,好像都被老天召走,做了另一个世界晚祷的蜡烛,难觅踪影了。而那如丰富的神经一样遍布大地的溪流,也悄然消逝了。好在政府实施了天然林保护工程,使受到摧残的林地有了复苏的机会。如今的大兴安岭,冬天少雪,夏季少雨,风天多了起来,火灾时有发生,在那儿工作的人,春秋两季的防火,成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事情。我已故的爱人,对人是悲观的,他说只要人在,自然就会遭受破坏。他曾天真地对我说:“大兴安岭全境人口不过五十多万人,我看不如把所有的人口都迁出去,异地安置,做到真正的封山。这样,政府也不用往这儿投一分钱,靠自然的力量,几十年后,树起来了,动物也起来了,中国会留下最好的一片原始森林。”大兴安岭的面积相当于一个法国,如果他的愿望实现的话,这不仅仅是中国人的福气,也是世界人的福气。可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无论是在他生前还是死后,都是“天上的想法”。

我怀念上个世纪故乡的飞雪和溪流。我幻想着,有一天,它们还会在新世纪的曙光中,带着重回人间的喜悦,妖娆地起舞和歌唱。

作者: 迟子建,女,1964年元宵节出生于漠河。中国作协会员,一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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