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国老太太生活中的“气候变化”
回家探亲的刘鉴强起初没有想到要和母亲谈及全球变暖的话题。出乎预料的是,这位农村老太太向儿子生动地讲述了她对气候变化危害的感受。"在我心里,气候变化应该是科学家和环境工作者的话题,一个76岁的农村老太太跟气候变化有什么相干?"
——编者按
2008年2月初,我从北京回山东老家与父母过春节。当时,中国的南部正遭受50年来最严重的雪灾,数以万计的人困在机场和火车站,坐在报纸上失望地过年。好在我的老家山东虽有降雪,但交通无碍,我在除夕那天终于回到了家。
母亲见我回来,欢天喜地的给我煎年糕吃,我站在一边陪她说话。谈起这场令半个中国瘫痪的大雪,她说这很奇怪,最不应该下雪的南方居然大雪不断,“这就是人家说的气候变化吧?气候变化不一定就是变暖,说不定有很怪的天气发生。”
在此之前,她跟我唠叨的是我的太太孩子,我的工作,我的身体,谈气候变化还是第一次。在我心里,气候变化应该是科学家和环境工作者的话题,一个76岁的农村老太太跟气候变化有什么相干?是什么让她关注这个问题?
我想到去年9月BBC公布的有关气候变化的调查报告。在大部分国家,问卷调查的样本大约为1000个,但在中国调查了1800人,结果显示,中国人对气候变化的了解程度很高, 87%的中国人相信人类活动(如工业和运输)是引起气候变化的重要原因。而持这种观点的人,在美国占71%,英国占78%,印度占47%。70%的中国受访者认为,应该尽快采取措施减少人类活动对气候变化的影响,持这种观点的人,在美国只占59%,在英国占70%,在印度占37%。
如此看来,中国人对气候变化的认识之高,位于世界前列,这令人生疑。因此,就在三四天前,美国Rutgers大学“气候变化、社会政策与政治中心”的Martin Bunzl教授发信给我,怀疑说是不是接受访问的中国公众把“气候变化”和“污染”混为一谈了。
我查了一下BBC调查的英文和中国问卷,显然没有弄错,中国公众谈的就是气候变化。我告诉他,中国受访者对气候变化有较高的认识,可能因为中国的调查局限于北京和上海等主要城市,这里的市民受教育程度较高。而在有些国家,比如英国、美国和印度,受访者来自城市,也来自乡村。
所以我想,那份问卷不能代表整体中国人对气候变化的认知,中国城乡仍然两极分化,大部分生活在农村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气候变化。
那么,我母亲是什么态度?她前50多年生活在农村,只在最近20年搬到这个小县城。她受的教育与接受的信息不如城市的人,但她是小学教师,喜欢看电视新闻,会用科学来解释生活中的事情,比一般的农村老太太有知识。
“你听说过气候变化?”我问。
“不用听说,我自己就感觉出来了,以前多冷,现在多暖和! 以前‘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很准。现在‘小雪’时很暖和,大雪时河也不冻。以前我们冬天穿棉袄、棉裤、棉鞋、棉帽,现在你们冬天哪有穿棉鞋的,连帽子也不用戴了。”
“你从什么时候感到气候变暖的?”
“好像是从尧河娶媳妇那一年,哪一年我忘了,反正他儿子现在都娶了媳妇了。”母亲说。尧河是我们村的一个人,他结婚时,我二哥为他写了大门上的“喜”字。
我大笑起来。这么说,应该有30年了。母亲说,尧河娶媳妇是12月或1月,应该大冷,但天暖得让人穿不住棉袄。“你小时候,最冷零下18度,现在最冷零下10度,差得太多了。”
最近四五年,母亲才从电视上知道“全球变暖”和“气候变化”这两个词。但全球变暖的原因,母亲倒不必从电视上学,她有自己的观察和总结,“原因嘛,我自己想,就是人多了,车多了,工厂多了,树少了,水少了。”
母亲说,以前的树林很多,夏天一进树林,一片冷气。我外婆的村边有片松树林,隔着一里地,就听到树林里沙沙的风声,凉气似乎就过来了。“现在早砍没了,盖了房子。树林能吸收二氧化碳,放出氧气,没了树林,气温自然就高了。”
工厂越来越多,也是变暖的原因,“夏天在汽车里坐着,一出汽车,就像跳到火里一样,为什么?那热气就是汽车排出来的嘛,这就像工厂,那么多工厂在烧煤,肯定排出热气,主要是二氧化碳。”母亲说。
就在这个小小寿光县城的周围,有全国最大的造纸集团、一个大规模的化肥厂、两个酒厂,以及数不清的中小工厂。这个县的财政收入在全国2000多个县中,排名前30。
我问:“气候变化和污染是不是一回事?”
“是一回事。”母亲说,工厂烧煤排出热量,也排出废气。“我小时候,天上一点污染也没有,天蓝蓝的,太阳从云缝里钻出来,晒得生疼。谚语说:‘云彩里钻出太阳,好比后娘’,说太阳晒得很狠。现在哪儿有蓝天?哪儿有太阳?我们这里出门就是灰灰的,像云彩落在地上,那个太阳乌蒙蒙的,算什么太阳!”
在母亲看来,河流的缺乏,也加剧了气候变化。30年前,我们村边的弥河又深又宽,但一转眼工夫,就成了一条干干的河床。弥河的干涸加速了地下水的流失,1976年之前,我们村的水位在两米左右,妈妈用扁担钩着水桶能打上水来。1976年,我们家第一次打水井,水位变成5米,两年之后,变成9米。1980年,水位变成20米。几年之后,我们村那口30米深的井彻底没水了。我们村名为“双井口”,一个井台上有两个圆圆的井口,建村600多年来,一辈辈人的井绳在青石板上磨出了深深的沟痕,而短短10年间,环境的恶化令绵延了600年的传统彻底消失了。
主要原因是几十公里外建立了大批盐厂、碱厂和化工厂,于是我们附近建了两个水站,日夜不停地抽取地下水,用一米粗口径的大管道运往工厂。
很快,寿光县的四条河流:桂河,弥河,丹河,尧河,流干了最后一滴水,这个100万人口的大县,在有历史记载的2100多年中,第一次成了没有河流的土地。河流的干涸与地下水水位的不断下沉,令生态系统持续恶化。
河流不见了,树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工厂,一座座烟囱,向天空排着浓烟,向地下排着污水,换来中国持续增长的GDP,母亲在一生中亲眼看到这巨变。也许Martin Bunzl教授说的对,中国人把环境污染与气候变化混为一谈了,因为对普通中国人来说——比如我母亲——气候变化与环境污染紧密相关,他们知道这一点,不是因为阅读科学报告,而是在几十年中观察生活的变化。
所以这位农村老太太也像一些科学家和环境工作者一样,感受到气候变化的危害,并支持降低这危害,“工厂不能关,没有工厂人们怎么吃饭?但应该治理工厂,让工厂冒白烟,而不是黑烟。”她说。
刘鉴强,北京记者,伯克利加州大学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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