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与“成仙”(上)
《庄子》和《抱朴子内篇》分别是道家学说和早期道教思想的经典,它们在对待生死的问题上存在较大差异:《庄子》从“道”的立场来观照死亡,在精神层面上解决了对死亡的超越问题;而《抱朴子内篇》则把“道”与神仙道教联系起来,认为成仙才是得“道”的标志。二者生死观的差异导致了葛洪对庄子思想的非议和指责。
“道家”与“道教”,同为“道”,一为哲学派别,一为宗教派别;从道家到道教,二者既有相异处,又有共通性。道家追求逍遥境界,道教追求成仙结果——一种是人生状态,一种是修行目的。《庄子》作为道家学说的经典,书中的“道”具有本体论的意义,庄子从“道”的立场来观照死亡,在精神层面上解决了对死亡的超越问题;《抱朴子内篇》是早期道教的经典,书中的“道”虽然继承了《庄子》本体论的特点,但更多的是把“道”与神仙道教联系起来,是否成仙成为得“道”与否的标志,而如何成仙则成了该书论述的中心。纵观二书关于生死问题的讨论,葛洪虽然在“道”的本体论、“物化”、“气化”等问题上对《庄子》有所继承和发展,但从二者看待生死的态度、思想的理论依据、超越生死的方式等方面来看,则更多地呈现出了二者作为哲学家与道教学者的差异性。
一、对生死态度的差异:“死生,命也”与“死王乐为生鼠”
《庄子》与《抱朴子内篇》生死观的差异,首先体现在两部作品对待生死的态度上。庄子作为道家宗师,给人的第一印象是他的“逍遥”、“无为”,凡事顺其自然,一切无所待,万物皆相通,无为而无所不为。对庄子而言,生死犹如自然伦常,是规律,亦是命运。“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这是最能体现《庄子》生死观的一句话。庄子与道家的创始人老子一样,认为有生就有死,生生死死乃自然界中最正常的现象。庄子时刻流露出对命运的关注,关注中却透着一种无法超越宿命的无奈,从中我们不难捕捉体现这种观点的片断:“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死生为昼夜”。“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可见,庄子对人生必死这种现象是有深切的体认的。他认为,人有生死,就像天有昼夜一样,是一种客观的必然性(即《庄子》中的“命”),并非人的主观愿望所能改变。死生与人的穷达、贫富、贤不肖,甚至饥渴、寒暑一样,也都是“命之行”的结果。对于这种受制于“命”的必然性,我们无法制止,也无从逃脱,唯一能做的是顺其自然。庄子对这种“安之若命”的态度是非常崇尚的,他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这里,庄子所谓的“德”,并非我们通常理解的德行或道德,而是一种与“道”紧密联系的哲学概念。“有德者”指的是能从宇宙的规律性、根源性、整体性的角度来看待生死的人物。庄子用冷峻的目光,从哲学的高度观照死亡,把生死看作“命之行”,把“安之若命”看作“德之至”,肯定了死亡的必然性与规律性,进而从哲学的角度为我们提出了一种面对生死的超然态度——“安之若命”。
相对于庄子这种顺应自然的平常心,葛洪却有另一种不同的见解。葛洪的《抱朴子内篇》作为道教早期神仙理论的集大成之作,表现出了极大的重生、贵生的倾向:“悲夫,可为慨叹者也!凌晷飚飞,暂少忽老,迅速之甚,谕之无物,百年之寿,三万余日耳。幼弱则未有所知,衰迈则欢乐并废,童蒙昏耄,除数十年,而险隘忧病,相寻代有,居世之年,略消其半,计定得百年者,喜笑平和,则不过五六十年,咄嗟灭尽,哀忧昏耄,六七千日耳,顾眄已尽矣,况于全百年者,万未有一乎?……人在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此譬虽丑,而实理也。”
与庄子的冷峻、客观不同,这段话以慨叹的语气,道尽了对生命流逝的哀叹与唏嘘,这种慨叹源于自身对生命的真实体验,带有感性认识的特征。从这种悲叹与对每日的“斤斤计较”中,亦可以看出其对生命的珍视态度。虽然此处并没有解决死亡的问题,但对生的眷恋已跃然纸上,与庄子“死生为昼夜”的理性认识截然不同。
当然,葛洪对生命的珍惜并未完全停留在感性层面。正如庄子认为顺应死生之命才是“德”一样,葛洪在谈到生死问题时亦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好物者也。”庄子认为死生如昼夜交替一般,是自然的规律,葛洪则认为生是上天的恩赐、天地之大德。从这个意义上,葛洪把自身对生命的认识上升到了天地之根本的高度。不过,葛洪只是为了突出生的重要而将其上升到“天地之大德”,其最终的落脚点仍然是现世的体验与享受,所以他又说:“古人有言曰,生之于我,利亦大焉。论其贵贱,虽爵为帝王,不足以此法比焉。论其轻重,虽富有天下,不足以此术易焉。故有死王乐为生鼠之喻也。”“苟我身之不全,虽高官重权,金玉成山,妍艳万计,非我有也”。生命是一切富贵、地位的依托,如果没有生命,也就没有了一切。由此可见,葛洪对生命的态度是重生、贵生,而且,这种态度主要是建立在现实的、感性的基础之上的。葛洪认为生命高于一切,所以,执著于长生也就成为他的唯一目标。
二、理论基础的差异:“道”论与“我命在我不在天”
庄子作为先秦时期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道”是其哲学体系的核心。庄子对生死的一系列看法和观点,也都源于他对“道”的理解: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一论述向我们展示了庄子心中所谓的“道”;“道”是万事万物的本源,它虽然“无为无形”,但从空间的角度来看,它无处不在;它“自本自根”,所以从时间的角度来看,它无始无终。它虽然“不可见”,甚至捉摸不定,但它是永恒的、绝对的存在。它是无形的“真宰”,是“有情有信”的“造物主”。它支配着宇宙万事万物的运动变化,乃“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所以,从道的无限性、永恒性来看待这个世界,庄子发现了事物的必然性和相对性。“死生,命也”,,死亡,乃道作用的必然结果。“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从道的无限性、永恒性来看,大小、长寿短命,根本只是量的变化而已,并没有质的差别。所以庄子说“死生一体”,天地、万物与我亦自是一体。
因为道具有本源性的作用,庄子据此提出了“物化”的概念。既然万事万物都根源于“道”,那么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共性,因而它们之间的转化也就有了可能。所以,在《庄子》一书中出现了许多不能用常理来解析的“物化”现象: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俄而子舆有病,子祀往问之……子祀曰:“女恶之乎! ”曰:“亡,予何恶!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予因以求时夜;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予因以求鸮炙;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以神为马,予因以乘之,岂更驾哉! ”
这些物化现象体现了庄子看破生死的一种超然心境,生死可以转化,万物皆可相通。这种“物化”的观念,在《庄子》的外杂篇中又被演化成“气化”的观念,进而用来解释生死问题:“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正是因为“物化”(“气化”),所以庄子对待生死往往持一种“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的态度。
再者,还是源于“道”的这种本源性作用,庄子有时甚至把死亡看成向“道”的复归,高唱死亡的赞歌。在《大宗师》中,他就借孟子反、子琴张二人之口唱出了“嗟来桑户乎!嗟来桑户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犹为人猗”的死亡赞歌,又借孔子之口喊出了“以生为附赘悬疣,以死为决溃痈”的口号。甚至妻子去世,庄子也能鼓盆而歌,因为在他看来,“真”是自然的一种回归,死亦是归真的一种方式。就这一层面而言,生是累赘,死才是解脱。
最后,当修“道”成功,成为“真人”以后,人就能完全与“道”融为一体,物我的界限也就完全消解了。“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道”既然自本自根,也就没有所谓生,没有所谓死,而既然已经与“道”为一,自然也就达到了无生无死、忘生忘死的境界。
综上所述,庄子是从“道”的立场来观照死亡的。从“道”的立场出发,庄子提出了顺应生死、视死生为一体、忘生忘死等一系列生死观。但是,应该指出的是,庄子生死观的前提是人必有一死,而任何一种对死亡的超越,都只可能是在精神层面上的超越。这与《抱朴子内篇》的生死观有很大的不同。
葛洪在《黄白》篇中引《龟甲文》曰:“我命在我不在天,还丹成金亿万年。”“我命在我不在天”是道教重要的理论纲领,在道教的经典中屡屡被引用。《西升经》曰:“我命在我,不属天地。”《养性延命录》则说:“我命在我不在天。”“夫形生愚智,天也;强弱寿夭,人也。天道自然,人道自己……人生而命有长短者,非自然也,皆由将身不谨,饮食过差,淫佚无度,忤逆阴阳,魂神不守,精竭命衰,百病萌生,故不终其寿”。可见,“我命在我不在天”这一命题,是道教的一个共同信仰,认为生虽然是上天的恩赐,但生命的延续并不在于天,而在于自身的把握。无论强壮、弱小,长寿、短命,皆为人自身所操控,这是道教区别于其他宗教和哲学思想的一个明显特征。儒家说:“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道家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而道教却举起了“我命在我不在天”的大旗,把人类放到了主宰自身命运的位置上,强调生命过程中人的主体性,积极鼓励众生发挥各自的主观能动性,去追求长生成仙。
道教是一种“人”的宗教,它没有把人的生命权力交给“神”,而是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这种观念的引导下,产生了“仙人无种”、“神仙可学而致”的思想,这也是《抱朴子内篇》中花大量篇幅进行论证的一个重要主题:
亦有以校验,知长生之可得,仙人之无种耳。
或问曰:“古之仙人者,皆由学以得之,将特禀异气耶?”抱朴子答曰:“是何言欤?彼莫不负笈随师,积其功勤,蒙霜冒险,栉风沐雨,而躬亲洒扫,契阔劳艺,始见之以信行,终被试以危困,性笃行贞,心无怨贰,乃得升堂以入于室。”
或问曰:“古者岂有无所施行,而偶自长生者乎?”抱朴子答曰:“无也。或随明师,积功累勤……皆云黄帝及老子奉事太乙元君以受要诀,况乎不逮彼二君者,安有自得仙度世者乎? 未之闻也。”
在这里,葛洪明确宣布:仙人无种,神仙都是靠自身努力修炼而成的,要想成仙,就必须跟随“明师”刻苦修炼,就算是黄帝和老子那种“天授自然之体者”也要经过刻苦的修炼,再加上明师指导,才能位列仙班。葛洪打比喻说:“仙之可学致,如黍稷之可播种得,甚炳然耳。然未有不耕而获嘉禾,未有不勤而获长生度世也。”在《黄白》篇中,他又引仙经说:“金银可自作,自然之性也,长生可学得者也。” 成仙之梦并非遥不可及,因仙之可学,只要学之有道,勤于修炼,便可位列仙班,实现长生不老之理想。为什么人就能学到长生不死之术而成仙呢? 葛洪说:“夫陶冶造化,莫灵于人。故达其浅者,则能役用万物,得其深者,则能长生久视。……至于彭老犹是人耳,非异类而寿独长者,由于得道,非自然也。众木不能法松柏,诸虫不能学龟鹤,是以短折耳。人有明哲,能修彭老之道,则可与之同功矣。”人乃万物之灵,人有明哲,故人能学习道术,以达到长生成仙的目的。就算是彭祖、老子,也不是寿命久远的非人类,他们也是由于懂得了道术才长寿,并不是命中注定的。就连老子的老师元君这位“大神仙之人”,“亦本学道服丹之所致也,非自然也”。在这里,葛洪一再强调的就是:成仙非自然、非命定,人乃万物之灵,有学习的主观能动性,只要坚信神仙实有,努力修道,再加上明师指点,就一定能长生成仙。
综上所述,在葛洪的生死观里,充分体现了道教重生、贵生、乐生的特点。他高举“我命在我不在天”的理论大旗,大力宣扬仙人无种、神仙可学等神仙思想,不懈地追求精神与肉体的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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