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一介:思想自由是最重要的(上)
汤一介,1927年生,湖北黄梅人。1951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1990年获加拿大麦克玛斯特大学荣誉博士,现任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中国哲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八十年代创办“中国文化书院”,影响巨大,现在仍兼任书院院长。研究魏晋南北朝的学术思想、中国传统哲学和中国文化问题。主要著作有《郭象与魏晋玄学》、《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道教》、《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儒道释》、《儒道释与内在超越问题》等。为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汤一介接受了《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一下是对话内容。
经济观察报: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期,你在想什么?
汤一介:大概就是想,我们得做点什么事情,因为感觉到1949年以后哲学研究上问题比较多。我们学习苏联的那一套东西,实际上把马克思主义教条化了,不利于我们中国的健康发展。
经济观察报:当时不仅是哲学,文学、历史等学科都受苏联的影响。
汤一介:比起文学、历史来,哲学尤甚。建国后进行院系调整,把全国的哲学系都并到北京大学哲学系来,全国就剩一个哲学系了,还请了两个教哲学的苏联专家,要我们学习苏联,听他们那一套东西,以斯大林的《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为最基本的教材。七十年代末邓小平提出改革开放,解放思想,那我们应该做什么?我的一个学生金春峰提出要重新评价唯心主义,因为唯心主义在苏联是被全盘否定的,不仅是错误的而且是反动的,是为反动阶级服务的。
经济观察报:文章发表在哪里?
汤一介:好像是在《光明日报》上,大概是1979年或者1980年发表的。那时候我就有一个考虑:怎么才能使哲学研究特别是哲学史的研究突破原来的教条主义的框框?原来的说法是,哲学史就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斗争史,前者是进步的,后者是反动的。我就想,能不能把哲学史看成人认识的发展史?
经济观察报:是人的认识史的发展,而不是两条路线的斗争。
汤一介:既然是人的认识史的发展,不仅唯物主义会提高人的认识能力,唯心主义也可以提高人的认识能力。比如从西方哲学讲,当时都认为黑格尔是唯心主义,可是黑格尔的辩证法被马克思继承了。后来,我就写了一篇文章《中国传统哲学中的范畴诸问题》,发表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权威杂志《中国社会科学》上。文章认为,从范畴的发展史来看,有的范畴是唯物主义提出来的,有的范畴是唯心主义提出来的,常常是唯心主义提出的范畴在哲学史上影响更大。这样从人的认识史的发展来讲,就不好全盘否定唯心主义了。几乎是在我的文章发表的同时,有些老先生也发表了讨论哲学范畴的文章,比如张岱年在《人民日报》发表的文章。
经济观察报:大家都在试探着突破禁区。
汤一介:我的文章是1981年发表的,当年正好在杭州开一个宋明理学的讨论会,还有国外的学者参加。会议中间我们一部分与会者还开了一个小会,以我发表的那篇文章作为讨论对象,专门讨论范畴问题。
经济观察报:就等于在哲学史研究上有了突破。
汤一介:不仅中国哲学史,实际上对中国哲学的研究也有了突破,大家不再限制在所谓的唯物主义、唯心主义斗争的历史上来考虑问题。
经济观察报:这是不是有一个时代背景,就是八十年代初有一个人道主义的讨论?
汤一介:那个还稍微晚一点。人道主义的讨论是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时发生的,是1983年。但是当时文学界在这个方面可能也有些讨论,当然我不熟悉文学界的情况。1981年,我就在北京大学开了一门课,叫做“魏晋玄学和佛教道教”,这种课在1949年以后是很难开出来的。我开这个课非常受欢迎,三次换教室,一次比一次大,最后没有办法,就发听课证上课,外面来听的人很多,当时周一良教授也来听,他可是研究魏晋史的专家。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当时那么多人喜欢?
汤一介:因为是一个新的东西,当时没有过。另一方面,那些教条主义的课程很冷淡,这说明,传统哲学的东西只要讲得好一点,符合道理一点,大家还是很愿意听的。其他的课程都有这种情况。到1983年,著名的美国罗氏基金会资助我去美国做研究,我就来到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在哈佛大学,我首先遇到杜维明先生这些现代新儒家。
经济观察报:杜维明是海外的新儒家。
汤一介:他在哈佛大学做教授。我原来不是研究儒学的,我是研究魏晋玄学也就是道家思想的,可是出去就碰到这些新儒家。
经济观察报:以前知道这些人吗?
汤一介:知道,因为杜维明大概在1979年就已经来中国了,他在北京师范大学教书,也常来我家。那个时候我对他们的思想并不了解。到了哈佛,发现他们都讲儒学,我想是不是应该了解他们的思想?现代新儒学这个路子是不是好?新儒学受牟宗三先生的影响非常大。牟先生的一个基本思想就是,中国的“内圣之学”可以开发出符合现代民主政治的 “外王之道”,中国“心情之学”能不能经过良知的坎陷开出认知的系统?我当时觉得这个路子可能有一点问题。他实际上还是希望从我们自己的思想传统里发掘出来西方的民主、科学思想。当然不是说我们一点民主思想没有。但是是不是一定是这样的?我就想是不是可以从一些别的角度考虑。正好那时在加拿大蒙特利尔召开第17届世界哲学大会,邀请我去参加这个会。这个会议有几千人参加。
经济观察报:这么大规模?
汤一介:很大,会议要分很多组,可是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中国哲学的讨论组,只有一个东方哲学的讨论组,把中国和印度、日本等都放在一起。我是从哈佛大学直接去的,中国也派了一个代表团去,团长是社科院的副院长汝信。我在中国哲学圆桌会议上作了发言,从另外一个角度考虑中国传统哲学的真善美问题。我认为,中国传统哲学问题可以从三个基本命题发挥出来,一个是“天人合一”,是解决人和自然的关系问题;一个是“知行合一”,是解决人社会生活的问题;还有一个是“情景合一”,就是人的感情和外在的景物结合才可以产生美。我讲了以后大家热烈鼓掌,反应很好。
经济观察报:台湾学者参加了吗?
汤一介:参加了,台湾有一位学者给我提出问题,说你讲的这些东西怎么一句也没有提马克思主义呢?
经济观察报:这是将你的军呢。
汤一介:我说,什么叫马克思主义呢?马克思主义就是实事求是。我讲的都是实事求是,所以符合马克思主义。这就把他给顶回去了。大家觉得很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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