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区志愿心理服务这一年
心理援助的目标,不是仅仅让幸存者生存下来,还要他生活得好。中途抛开救助对象,就好比把幸存者背到中路上丢下不管!
地震改变了灾区,也改变了千里之外的刘猛的生活。他在震后一个星期就来到灾区,一待就是一年。这一年为他赢得了声誉。他被视为灾区重建过程中站立起来的平民英雄。
传说有关方面曾有意把刘猛塑造为供人们学习的“先进志愿者典型”,但刘猛不太认同“先进典型”,他说:“全国人民学习一个人是最丧国体的事情!全国人民怎么啦?”不过,刘猛在灾区建立自己口碑的同时,他和有关方面的关系不错。有关志愿者管理部门对他也很重视。地震周年的第二天晚上,他收到有关领导的一条短信:“从这一次开始,我们要保持联系。”
主动“联系”他的有关部门不少。刘猛称自己曾经通过报考公务员,做了一段时间警察,他认为这样的经历帮助了他懂得以恰当的姿态跟有关方面打交道。例如,在当地有关方面跟灾民进行某种接触的时候,刘猛会根据情况自觉地选择在场或者不在场。地震一周年的前几天,他都不在都江堰的“全国心理援助联盟”根据地,到北川去了,而他回来以后,灾民向他诉说的情况,他当然能够想见。
对于纯粹来自官方的荣誉,刘猛并不在意。连“感动天府”这种并不直接由官方操办的人物榜,他也拒绝。但是,却有记者抱怨刘猛现在“太会讲话”了,越来越像新闻发言人,遇到某些问题,他甚至直接说“这个我不能讲”。
折腾一个 “山寨版的志愿者组织”
刘猛1974年出生于邢台。13岁以前,他一直住在1968年邢台大地震后的简易房里。周恩来慰问灾区的直升机,就降落在他母亲的村子。现年35岁的刘猛有着丰富的人生经历。他中学时代就去北京师范大学蹭课,上午上课前,他在学校门口摆早摊卖大裤衩挣钱。他是学校喜欢的学生,被保送进河北师范大学,获得心理学硕士学位。来灾区之前,他是河北经贸大学的教师,执业心理咨询师。
目前,他在灾区工作,跟学校告的病假。他患有癫痫,靠药物控制。虽然看上去他是一个健康敦实的年轻人,但他在灾区曾经3次老毛病发作。板房的生活条件对他的身体很不利。而他的工作强度很大,睡得很晚,休息不足。
都江堰的一个叫“城北馨居吉园”(有关方面给灾民的板房居住区取了一些温馨的名字,这是其中之一)的板房区,是刘猛的“全国心理求援联盟”的据点。此外,他还在整个地震灾区奔走。他一般每星期会去一次绵阳灾区。而从他的板房区出行,交通很不方便,浪费不少时间。他现在后悔当初来灾区的时候,经济能力许可却没有买车,后来买不起车了,又确实需要。
这个五一劳动节,刘猛扎扎实实在劳动中度过。4月28日,去绵阳,有关方面组织了一个心理救援队伍,要他去“介绍经验”。期间,去了北川,回访他的援助对象。5月1日从北川回都江堰,晚上睡得太少,5月2日,刘猛没有挺住,午后晕倒两次。这不是他的老毛病发作。他带领的志愿者非常心痛,把他的手机“收缴”了,让他休息,特别不许记者去打扰。那一段时间,他常常一天接待几拨记者。
但刘猛睡了一会儿就出来了。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睛红红的。他走在板房区,一个小女孩故意把滑板车滑到他的面前,在他面前表示了亲热,转身滑走了。不时有老妪向他打招呼。表面上,你看不出板房区的人们有什么不一样。实际上,他们绝大数人都有震后心理疾患,有的存在精神崩溃的危险。
刘猛的工作室墙上写着“全国心理援助联盟”,这是他给自己带领的志愿者队伍的命名。但国字头的志愿者组织不能注册,虽然目前所有的媒体和官方都习惯这样称呼他的团队。因此刘猛戏说的志愿者组织是山寨版的。山寨版的志愿者组织不能接受社会资助。所以,刘猛只能用自己的钱,并接受朋友的赠予。
前前后后,到过刘猛的志愿者工作站的达200多人,灾区的生活单调而压抑。他们大多很快离开,现在留下来的,有好几个是接受他援助的对象转化过来的。刘猛则自然成为这一个群落的领袖。
关注孩子 关注再孕母亲
在刘猛的板房区,有一个“奢侈”的小广场,居民们在这里聚会休闲。广场用铁丝栏简单地围着,里面有据称是所有灾区板房惟一的“标准篮球场”,还有两个乒乓球台。铁丝围栏上挂着告示牌,上面有两条告示引人注目:一是提示注意旁边居住着一位92岁并且患有心脏病的老人;二是损坏东西无须赔偿,直接找“全国心理援助联盟”的志愿者换取。
去年5月23日,刘猛就在一个安置点创办了“天府阳光帐篷学校”。孩子们集中起来,按照正规的编制,按震前的课程上课,连黑板都是标准尺寸。刘猛认为,熟悉的环境、集体的生活和规范的作息可以帮助孩子忘记恐惧和恢复创伤。当时有150多名孩子在这里受到了某种保护。今天,还常有60多个孩子放学后到刘猛的板房区的“阳光学校”,参加活动和写作业。
刘猛还提出了对孩子实行“三方助养计划 ”,其内容包括“经济助养,心灵助养,亲情助养”。刘猛在一次孩子们的集体活动中,发现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有参与困难。她怯生生地叫他爸爸,他答应下来,走访了这个家庭,发现这个孩子从小没有母爱,爸爸靠打零工维持生计,爷爷靠轮椅行走。地震中他们三口人没有受伤,但房子倒了,爸爸开始自闭,不去找工作,也不照顾老人和孩子。这个小孩子会说,让我去死吧,死了你们都轻松了!
刘猛发现这样的孩子并不少,单纯的心理帮助对这些孩子很不够。他的“三方助养计划”就是在心理援助以外,给这些孩子以经济支持和建立家庭以外的亲情关系,否则这些孩子连幼儿园都上不了。所以,在实施中,“三方助养计划 ”的对象扩大到了所有困难家庭,包括这次地震以外的所有家庭变故形成的单亲家庭。现在,已有60多个孩子接受了“三方助养计划”的帮助。每个周末,会有几十个孩子来到刘猛的“阳光学校”接受辅导,一起吃饭。这些活动都是免费的。
刘猛工作站所在的板房区能容纳5000多人居住,现常住 3000多人。在地震中破坏最严重的新建小学,被确认的200多遇难孩子的家庭,有80多户住在这里。这些父母是最需要关注的对象之一。他们的一些人特别希望能再生育,为了提升他们的生活信心,这样的想法是受鼓励的。最后产生了一个需要特别照顾的群体——再孕母亲。但这些母亲的心理非常不稳定,高龄受孕的身体条件,造成很大比例的再孕母亲胎死腹中。刘猛援助的另一个重点就是这些再孕母亲。他在板房里建起了“妈妈之家”,对她们进行心理干预。
现在,这里关注的妈妈有230余人。刘猛用尽心机,使再孕母亲的心情指向未来。最近一个活动是,从五一开始,到5月10日母亲节,组织她们折纸玫瑰,这些鲜红的玫瑰被命名为“妈妈之花”,然后,拿来义卖。
什么是志愿者精神?
今年2月,不断传来的地震幸存者自杀事件刺激着刘猛,他严厉谴责了他的同行。声称心理咨询师“重复扫荡”给灾民造成了重复创伤,让灾民否定了心理援助,屏蔽了一条可以缓解伤痛的途径。为此他成了业界“败类”,“对心理咨询行业不负责任”。他笑道:这个圈子就这么大,我以后怎么混?
刘猛曾经看到一群打着某某大学“灾区心理咨询服务队”旗号的人来到板房,拉起横幅,围着灾民问“你家什么人遇难了”之类的问题,一会儿就拉着灾民在横幅下合影,还打出了“V”形手势。
据估计,“5·12”之后,一时曾有2000多名心理咨询师来到灾区。有的受灾者,在短短一个月内被十几名不同的心理咨询师“咨询”过,有的灾民甚至不得不重复填写了7次问卷,以致有灾区甚至打出了“防火、防盗、防心理咨询师”的条幅。
刘猛把这一切归结为“没有一个成型的心理干预模式”。
而他自己面对灾民却抛弃了专业咨询的模式。他认为,“最重要的是研究永远都是援助工作的副产品。只做研究而不救援,把灾民当成实验室里的小白鼠,那就是一种犯罪!”所以他的每个调查都要跟着送去礼物!
他在国际心理援助研讨会议上,公开表示自己是“非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但事实上,刘猛不间断追踪同一受灾人群,任何困难都没有阻挡他留在灾区,使他有条件完整地描绘一个受灾人群的心理变化趋势样本。
他为此付出的代价不仅是时间和精力,还有他的全部储蓄。
其实,他本身更愿意以一个专家的身份在灾区工作。他反复强调,做志愿者靠自己的经济力量,或靠朋友支持是不正常的,要靠制度,要合法注册,有合法的常规的资金来源,建立一种模式。资金来源于社会,服务于社会,当NGO的运作达到成熟,政府可以反过来购买它的服务。
刘猛进而批评中国志愿者的现状:“中国不乏志愿者,但没有志愿者精神!”在有关方面开始“重视志愿者”工作的时候,这样的话显然不合时宜,其后果远比批评同行严重。他需要回答,什么是志愿者精神?他沉默了一段时间,在媒体上含糊其词地说,“就是必须按照志愿者领域的规定去做,而不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这一无懈可击的答案不仅让人无话可说,也解释了他自己为什么成为坚守灾区的“惟一幸存”的心理专家:援助的目标不是仅让幸存者生存下来,还要他生活得好。而中途抛开救助对象,就好比把幸存者背到中路上丢下不管!
现在,刘猛强调的是,他要“做出一种范式,告诉大家心理援助是这样做的!我最大的贡献,不是援助了多少人,而是推动了NGO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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