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中观哲学的涵义
在世人心目中,老子哲学是消极避世的;其对于社会文明的发展,也以一种消极的眼光看待,即反对物质的进步与社会经济的发展。其实,这只是老子思想的表象。就是这种表面上对抗文明进步的说法后面,却包含着对于人类美好生活应当是什么的美好憧憬。而为了实现这种人类的美好理想,老子并不主张取消人类的物质文明,更不反对经济的发展,毋宁说,他要将人类的经济发展与物质文明导入一个更广泛的人类社会理想蓝图之中。换言之,对于老子来说,经济发展与物质文明只是实现人类总体福祉的手段与途径之一,它并不是人类幸福本身。要了解这点,必须从老子心目中的道到底是什么说起。
长久以来,老子的道被当作一个形而上学的观念。对《老子》中的道从形而上学的角度加以诠释与解读有其必要,这说明老子心目中的道有其超越性与理想性,不是任何现实中的事物。然而,假如认为道仅仅是一个形而上学的概念,则犯了将老子思想形而上学化的错误。老子的道首先是一个生活世界的概念。所谓生活世界,是指人类生存于其中的现实世界,这个生活世界中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需要人们去面对与思考,其中更有人类生存所面临的根本性悖论,需要从哲学上来予以回答与化解。老子哲学首先是对这样一种人生根本困境的应答,这种应答集中体现于其对于道的言说中。
依老子之见,人类生活应当是理想与现实的统一。这种理想与现实的统一,他称之为“道”。老子是一位理想主义者,他首先坚持道的理想性;然而,作为一位智者,他又深刻地意识到道的理想性与现实性之间的严重对立。因此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这话的意思是说:人类的社会生活应当是理想的,但现实中人类的生活却并非那么理想,并且与理想的境界有着极大距离。然而,老子作为一位思想深邃的哲学家,他不仅看到这种对立,并且还认识到这种对立有其不得不然。换言之,这种对立本身就是人类生活的本相。它们共同构建起人类生活。由于作为理想性的人类生活总是一种理想,它无法在现实中实现,因此,老子用“无”来指称;而现实的人类生活总是现存的实有,故老子用“有”之一词来表达。老子将“无名”与“有名”同视之为人类生活得以展开的两种因素,它们相当于亚里士多德哲学的形式因(“有”)与质料因(“无”)。因此他说:“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它们两者相反相成,都代表道的某一个方面:“故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所徼。”“两者同出,异名同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当中,“故恒无欲也,以观其妙;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两句如何断句,是理解老子思想之主旨,以及将老子思想如何定位的关键。过去,人们常将“无”与后面的字句断开,说成是“故恒无,欲以观其妙;恒有,欲以观其徼”。这样断开的话,将老子的道解释为本体论的道便顺理成章。其实,从意思上看,假如将“无欲”、“有欲”这两个词语分别从中间断开以后,这两句话从含义上会显得多余,只成了前两句话(“无名,万物之始也;有名,万物之母也。”)的修饰语。但假如我们视老子书中这第一章为全书的总纲的话,那么,不将“无欲”、“有欲”两句断开,则更为符合老子全书想要表达的题旨。综观后面各章,老子关于道的论述重点放在如何解决人类生存面临的深刻悖论,即“有欲”与“无欲”的对抗这个问题上。从这点上说,《老子》首先不是形而上学,而是一本言说人类面临的种种生存困境,以及如何走出这种困境的智慧之书。
从《老子》的文本可以看到,第二章开始直到全书而终,这本书扣紧的是这样一个中心话题:人类的一切生存困境,都是由“有欲”引起的;因此,要走出人类生存的困局,惟有克制与消除人类的不合理欲望,而回复到人类原初的无欲状态。为了说明这个问题,《老子》的论述从如下这几个方面展开。
其一,无欲是人类生存的原初状态。这里的原始状态包含两种意思:一是从历史的起点来说的,即人类的文明之初,甚至在文明之前,是生活在一种“无欲”的状态;一是从逻辑上来说的,即有欲是由无欲产生的,无欲在逻辑上先于有欲。假如说,在前一种意义上说,从无欲到有欲代表着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的话,那么,老子对于这种人类文明的发生与发展,是取批判态度的;而从后一种意义上说,既然无欲本是人类的本然状态,那么,老子认为:人类的生活是应当返朴归真,最后又回复到其初始状态的。问题在于:既然无论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抑或从逻辑的角度来说,无欲都是最早发生的,那么,有什么根据说:人类的生活应当返回到原初状态才是“合理”的呢?
这里,涉及到老子对于历史发展的理解。老子认为,任何事物的运动变化,都离不开否定辩证法。所谓否定辩证法,也就是“反者道之动”,按照通俗的理解,就是任何事物的发展都会走向其反面。老子正是从这种否定辩证法的眼光来看待人类文明的进程的。他说:“夫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也而乱之首。”这句话,并不是对于礼,的笼统批判与愤懑,而是从人类文明历史发生学的角度,对于礼的产生的一种解释,即礼的产生是人类从无欲到有欲的过程,而礼产生以后,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包括盗贼等等也应运而生。
就思想的逻辑行程而言,老子认为,没有无欲,也就没有有欲。有欲是与无欲相立的。这也就是说:到底什么是有欲,取决于要知道什么是无欲。为何如此,而不是反过来:要知道无欲,先要理解有欲?这是因为从思维的逻辑看,任何事物的变化、发生,都是从简单到复杂的,故对思想观念的分析才应当遵循从简单到复杂的次序,才容易理解,并且符合思维的逻辑。正因为如此,老子才会用一定的篇幅,讨论诸如“有生于无”这样的问题。表面上看,有生于无是形而上学问题,其实,这种形而上学问题是由老子关心的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有欲与无欲的关系问题而引发的。
按照老子的否定辩证法,虽然有欲产生于无欲,但它不会是事情的终点,有欲终归会返回到无欲。问题在于:返回到无欲状态之后,事物是否会按照否定辩证法的方式运动,又再来一个“从无欲到有欲”的过程呢?按照彻底的否定辩证法,应当是会的;但即使这样,这也是一个不同于前一个否定,它是在更高一个层次上的否定之否定。而按照老子的辩证思维,他既然将无欲设定为人类文明发生的历史起点与逻辑起点,那么,无论经过多少个否定之否定,其否定的最终结果或形式,只能是最初的无欲。这也提示我们:从有欲返回到无欲不是一次可以完成的,它事实上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历史过程。
其二,对现存人类有欲文明的批判。综观老子,对人类有欲文明的批判构成全书的重点。作为一本言说人类生存困境的书来说,这是顺理成章的。在老子看来,人类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困局,无一不由欲引起;因此,要解决人类生存困境的问题,唯一的出路在于“去欲”。老子对欲的批判从三个方面展开:首先,欲是对美好人性的背离。作为一位理想主义者,老子对于美好人性有着充分的憧憬。在他心目中,美好的人性是像初生婴儿那样的一种状态,他称之为“朴”:“恒德不离,复归于婴儿。……恒德乃足,复归于朴。”然而,自从人类有了欲望以后,将对物的追求视之为最高的价值,甚至溢之为“美”,人的本性就开始了它的异化:“朴散则为器”。老子对这种异化了的人性加以剖析,指出它不是人的真实本然状态,而是一种丑陋或丑恶:“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其次,老子认为,欲望的产生给人带来无限的烦恼甚至痛苦。他说,人们追求欲望往往是出于一种要满足的希望,但这种追求欲望的冲动老是没有办法得到满足。一旦原来的欲望暂时满足了,马上又会产生新的欲望;从而,不断地追求,不断地失望。人类就这样老是处于追求欲望而又得不到满足的痛苦状态之中:“五色使人目盲,五音使人耳聋,五味使人口爽,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使人行妨。”
再次,欲望的追求导致一系列社会问题的出现。老子以愤懑的口吻指出;“大道废,有仁义;智慧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意思是说:像行为狡诈、道德虚伪、国家昏乱等等这些社会现象,都是因为人们违背了“道”的结果;虽然有人提倡仁义、孝慈、忠节之类,但这些做法都只治标不治本,从根本上说于事无补。
此外,人类追求欲望的冲动假如不加以限制,最后将危及到人类的自身。老子说:“大道甚夷,而人好径;朝甚除,田甚芜;仓甚虚,服文采;带利剑,厌饮食。财货有余,是谓盗夸。非道也哉!”道德凌迟了,纲纪废除了,经济破坏了,人们还骄奢淫逸,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整个社会也就从此走向崩溃了,这哪里还是一个“道”的世界啊!
除了从人道的角度剖析纵欲给人类社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之外,作为一位有着形上兴趣的哲学家,老子还指出:有欲从根本上说违背了天道。按照老子的哲学,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道与自然是讲究无为的,可是,人类对于欲望的追求偏偏违背了天道这一原理。因此,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句话不是说天地不关心人类的幸福,圣人不关心百姓的生活,而是说:天地之关心人类以及圣人之关心百姓,都出于其本然的天性,而不会去刻意为之。更不会去鼓励与刺激人们的种种欲望。所以,他又说:“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居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矣。……夫唯不争,故无尤。”
其三,老子不满足于仅仅对现实中人类追求物欲的行为作批判,作为一名关心人类命运的思想家,他还要为人类走出这种困境指出一条出路。老子意识到:从人类历史的进化来看,人类追求欲望有其不得不然,它涉及到对于现实人的生存处境的看法问题。康德认为:现实中的人是有限的理性存在。所谓理性存在,是指人有追求超越的理想性的一面;所谓有限性,是指现实中的人也是一种生物性的存在,无限于自然因果律的限制。而追求欲望的满足,就是人类受限于自然因果律的表现:只要他是人,他就有追求物欲的满足这一生物性的冲动。这样看来,人之追求物欲的满足,不仅有其不然,而且是人之所以成为现实的人的一种条件。换言之,凡现实中的人都必然会有追求欲望的满足这一冲动,而且他的这一欲望还必须得到满足,否则他不是人而只是神,或者他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是抽象的理想的人。
这样看来,要使人类走出现实的困局,并非只是简单地要人们放弃对于物欲的追求,而是将这种对于物欲的追求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使其不至于危害到人类自身的生存。为此,老子提出一条中道的解决办法。所谓中道的办法,是既承认人追求欲望的满足的合理性,但同时也要看到它的危害性与不合理性,然后兼顾到这种合理性与不合理性,予以一种折中、调和的解决。这种调和、折中的办法并非是最好的,但却是在现实处境中可行的,是兼顾了人的现实性与理想性的统一。这种中道式的解决办法,老子用一句话作了简明的表达:“和其光,同其尘”。
看来,所谓和其光、同其尘,就是将理想与现实加以折中,它最后求得的是一种中观的结局。老子以主要或者大量的篇幅,谈的就是这种如何和其光与同其尘的方法:“和日常,知和日明。益生日祥,心使气日强。物壮则老,谓之不老。不道早已。”这也难怪,老子书中还有不少篇幅,谈到有与无的相生相倚关系。假如离开了有,无就不成其为无;假如没有了无,有就是纯有,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尽管在现实中,无与有似乎存在着不和调和的对立,但处理得好,它们之间就不仅仅是对立的关系,而且还会是一种相互补充与支持的关系。老子说:“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也,其神不伤人也;非其神不伤人也,圣人亦弗伤也。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其四,简单的是最好的。所谓折中或调和不是简单的混合与凑合,而是有其原则的,这就是“以无为体,以有为用”。换言之,在无与有的关系中,有是受无的限制与被决定的,而有则是无的体现与表现形式。无是什么呢?就人生哲学与社会哲学而言,无就是简单、无为。老子在两个不同地方解释了无的这种意义:朴;无为而无不为。所谓朴,并非是一无所有,而是指事物处于简单、朴素的状态。在另一个地方,老子又将这种朴素比喻为婴儿状态。现实中的人不可能是婴儿,这种返回婴儿状态是就精神层面而言的。就是说,只要你保持着一种婴儿的精神或童心,你就可以去做任何事物。这正如庄子与后来禅宗所说的“担水檗柴,皆是妙道”一般。所谓无为而无不为,也并非要人们什么事物都不做,而只是说,当做这些世俗的事务过程中,不用太急功近利,不要太有心机,而是保持一种凡事都放得开的“无为”心态。为什么凡事都要放得开呢?这是因为在老子看来,任何现实生活中的俗事俗行,其实都仅仅是一种谋生之道,是为了维持作为个体与群体的人类之肉体之躯的需要。但在老子看来,人类的真正存在是精神性的。既然人主要是作为精神性的存在,但又离开肉体之躯,那么,我们就还是把肉体之躯的需要限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只要能维持这种肉体之躯就行了,何必去追求超出维持肉体需要的其他物欲呢。这里,老子提出了一个维持肉体需要的原则,即维持肉体的物质需求其实可以很简单,即肉体需要的低度生存就可以了;反过来,人类需要去追求与满足的精神性需要却是无限丰富与高度的,因为它是道。故而,老子认为:人的欲望其实应当有两个层面:一是物质方面的,一是精神方面。老子主张对前者的追求应当是无限的,因为对道的追求本身就是一个无限的过程,无法从根本上满足;相反,对后者的追求应当是有限或有边界的,而且对它的追求不应当妨碍对道的追求。
其五,“反之道之动”的危机意识。对于老子,反者道之动不仅是本体论与事物运动的辩证法,而且是解决人类生存困境的方法论原则。老子意识到,任何事物都是按照否定之否定的规律在运动与变化,人类对于物质欲望的追求也如此。因此,人类这种追求物质欲望的行为发展到一定地步,必然走向反面,向放弃物欲的方向回归。老子对于人类会回归自然朴素的可能持一种乐观主义的看法。然而,这不排除人类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在老子:看来,当事物的发展尚未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不必去揠苗助长。强迫事物向某个方向转变;一旦时机成熟,则应当因时制宜,因势利导,促进事物的转化。从这方面说,:老子所谓的反者道之动,表明了一种危机意识:当事物应当转化的时候,而不因势利导去促使其转化,事物将又走向反面。彻底地否定自己;同时,当事物处于低潮或不利的时候,也意味着它转化的开始,关键在于把握住转化之机。老子所说的“祸兮福所伏,福兮祸所倚”就是这个道理。
问题在于,事物转化的临界点到底在哪里呢?老子认为,任何事物开始向相反方向转化,都有其前兆,关键在于把握住其先机。假如错过了或放弃了这种先机,则会出现祸害。故他说:“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意思是说:事物到了该转化的时候,就要促使其转化;假如错过了这个时机,则事物又会向另一个方向变化。可见,老子的反者道之动既强调事物的转化有其必然,但同时也承认这种转化离不开一定的条件;而对于人事来说,这种主观的努力其实相当重要。
其六,对度的把握。根据反者道之动的原理,事物总是不断地否定自身,向相反的方向转化,但转化的结果并不走向极端。换言之,任何事物都由正反两个方面组成,因此,所谓转化只是说事物的本质规定由原来的一个方面改由后来的一个方面所决定。但作为对立的两个方面,正反方面都仍然存在;假如由一个方面完全取代了或置换了另一个方面,由于事物内部缺少了对立面,它也就将失去再转化的动力。因此,把握住事物发展的度,不让一方完全消灭另一方,使对立的双方保持一种适度的平衡,这才是老子中观哲学的实质。这种对于度的把握,老子称之为中。他说:“多闻数穷,不若守于中。”意思是说:让事物老处于不断变动中,不如把握于中之道。“至虚,恒也;守中,笃也。”意思是说:凡事要留有余地,紧紧地把握住中道,才是最稳当的。老子这种守中,是在动态的变化过程中的守中,而不是固定于某一点的守中。总之,在老子看来,在事物的变化过程之中,牢牢地掌握住其中,不让一方把另一方完全消灭,事物就会保持其强盛的生命力,才能永远地发展与不断地否定自己。老子关于欲望的看法也如此。
从老子的中观哲学看当代社会价值的重建
综观老子全书,它谈论的是这样一个主题,即人类欲望之形成以及如何将欲望保持在一定限度与范围。它既考察了作为有限的理性存在的人类其欲望之形成与发展的历史,同时也揭示出这种欲望过度膨胀给人类自身带来的危害,并且提出了一种克制人类欲望过度发达的矛盾化解之道。老子这种试图在人类生活的有欲与无欲之间加以平衡的观点,可以称之为一种中观的哲学。这种中观哲学对于生活于今天的我们人类来说,依然十分重要。
较之老子的时代,人类的今天处于生产力极度发展。物质财富也极大丰富的时代。可以说,今天人类的财富以及征服自然的能力,是老子无论如何都难以想象的。然而,人类的社会财富空前地增加了,人们的物质欲望非但没有得到满足,却反倒激起人们想要攫取更多物质财富的欲望;人们征服自然的能力空前提高了,但是,人类的征服欲没有得到遏止,反倒激发起它更大的征服自然的愿望。唯其如此,我们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面I临着老子提出的欲望之危机与冲突的问题。也就是说,人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着人类欲望之膨胀给其自身生存造成严重伤害的危机。诸如全球性的生态危机、能源危机、人类道德意识的瓦解,以及严重的社会分配不公,都市犯罪率的增加,等等,都无不与人类欲望之膨胀到极点有关。在这种情况下,老子关于人类欲望的看法,不啻是关于今天人类之生存境况的一种预言。人类今天面对的生存困境是如此深重,要摆脱这种困局,舍取老子的中观哲学吸取智慧之外,似乎尚无其他更好途径。老子的中观哲学启示我们:
第一,要重新厘定人类生存质量与生命价值的观念。长久以来,人类以物质财富之多少来衡量人类生存的质量,并进而以其来测定生命的价值。在这种意义上,人类的文明进化史被描写成一部物质文明的进化史。不仅如此,人类的种种精神文化,包括学术文化,都致力于增进人类的物质财富这一目的,或者去极力讴歌人类的这种物质文明。例如,政治科学的任务被理解为是为了论证与设计出一种制度,以使人们能自由地和尽可能合理地去获取物质富裕(所谓“分配的正义”),伦理学则教导人们在追求物质幸福的过程中如何地去遵守规则。至于经济学,更是被人们誉之为一门如何增进物质财富的学问。总之,近代以来,不仅各种自然科学与技术,而且连社会科学,都是以如何使人类尽可能地获得更多的物质财富为目的。而这种对于物质财富的获取,又是建立在征服自然与榨取自然的基础上的。人类的这种获得物质财富的愿望发展到极致,竟使哲学也加入了这一合唱。如果说古典的哲学是形而上学的话,那么,近代以来的哲学则以认识论取代了形而上学,成为第一哲学。而所谓认识论,就是研究人们如何去认识自然,进而去利用与征服自然的学问。在西方近代,这种哲学精神最鲜明地体现在培根所说的“知识就是力量”这一句话中。
然而,一旦将人类的追求物质欲望的愿望无限合法化,并且从哲学上加以辩护,其造成的严重后果实在是难以估量。也许,在近代以前,由于人类利用自然的能力还不太强大,而且由于生产力的不发达,以及科学技术的落后,人类还经常受到各种自然盲目力量的威胁,在这种情况下,合理地宣扬“人定胜天”,以及发展以利用与改造自然为目的的自然科学,以及增长物质财富的学问,是可取的。然而,当人类发展到今天,在物质财富已经空前增加,人类征服与利用自然的能力与方法已极大提高,尤其是当人类已经掌握了征服自然的强大工具,且自然已经葡伏于人类的脚下时,是应当很好地反省人类自身的生命形态以及生存质量了。应该说,在历史上,人类为了能存活下来,曾经不得不大力发展生产力和以自然作为征服对象,而且这种对自然的征服活动曾长久地支配着人类的历史与生命的话,那么,在今天,是该对此好好地进行反省了。难道说,人类的生命价值仅仅体现为对于自然的征服,以及对于物质财富的无穷无尽的榨取?老子学说告诉我们:人除了有衣食住行的需要之外,还有其他各种需要,尤其是有各种各样的精神性的需要。而后者,就不仅仅是物质财富的获得就可以满足的。按照老子的说法,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人不仅不应当以自然为敌,而且应当效法自然那样去活。而所谓效法自然去活,就是“天地并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合一”,就是“天地之大德曰生”。也就是说:人固然是目的,自然也是目的。而从老子思想来说,人是目的与自然是目的本来就是相合的,人本来就是自然界的一个组成部分。一旦确立起如此的人类生命观,我们看到,人与自然将不再会成为敌人而成为朋友。而这种人与自然的朋友关系,也就意味着我们不再将自然作为供人类榨取财富的对象,同时也意味着我们必须从本性上克服我们无限的物质欲望。
第二,要认识到简单的是最好的。其实,要我们人类完全地放弃物质财富以及完全克服物欲是不可取的,也是不可能达到的。明智的做法是重新认识生命的价值,在追求物质财富与生命的自我实现之间建立起某种和谐联系,即将物质财富视之为我们人类完美自身、充实自身、提升自身的条件,而不是生命的全部内容。换言之,对于生命价值的实现来说,物质财富只是手段与工具。一旦如此认识,可以看到,人类需要维持与延续肉体生命的物质资料其实是不多的。在今天,人类积累的社会物质财富早已超过了人类自身需要的水平。换言之,我们人类今天在从事物质生产过程中创造的财富,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超出了人类自身生存的“必需”,而纯粹是为了满足“欲望”。而按照老子的观点,人类的欲求一旦超出了人类的基本需要,它就无助于人类生命质量的提高,反倒成为人类痛苦的根源,也成为各种社会问题产生的原因。因此,从人类生命质量的提升出发,也从解决与防止各种社会问题的产生出发,就消极意义而言,人类应当克制自身无限制的物质欲望;而就积极意义言之,则应当树立一种正确、全新的看待物质财富的观念,即“简单的是最好的”。所谓简单的是最好的,也即老子所说的“朴”。
第三,要把握历史机遇,及时提出人类新的经济与社会发展战略。按照老子的否定辩证法,人类的历史必得经过一个由原始的、没有或者很少物质欲望的阶段,发展到追求物质欲望甚至拼命追求物质欲望的阶段,然后才能回归到人类最初的朴的状态。假如说在人类的物质财富还不能满足人类物质生存,或者社会物质极度匮乏的时代,就提出人类要节制自身的物质欲望,这只能是一个梦想,而且也是不切实际的。但今天,人类从总体上说,已经走出了物质匮乏的时代。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不仅无须以拼命追求物质欲望作为其生命的内容,而且应当尽量地克制自己的无限制的物欲。所谓克服人类自身的无限度的物欲,不仅仅是一个道德人心的问题,也不纯粹是一个思想观念的问题,而且还是一个社会结构的调整,以及建立新的社会与经济发展战略的问题。
迄今为止,我们的社会结构都以建立在如何满足人们对于物质追求这一平台之上的。也就是说:我们的社会各部门的设制、其职能的安排,等等,都是围绕如何满足社会上人们有利于发展社会经济,以及分配社会财富这一坐标来建立的。而作为社会财富的生产与分配的经济学,更是建立在如何以最少的投入获得最多的物质财富这一基础上的。比如说:作为经济学的基本范畴的成本、利润、价值,等等,都是以物质财富作为计算单位的。而且,无论是我们的生存环境,还是我们的社会人际网络,乃至于我们观察与考虑社会与经济问题的方式与学术规范,等等,也都是建立在以社会物质财富作为基本计算与考虑单位的基础上的。或者说,迄今为止,物质财富的计算成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社会的中轴原理。在这种情况下,要想让人们摆脱对于物质财富的追逐委实不易。为改变人类的这种追逐取向,必须从我们人类的社会生态环境,直到经济学理论的构成,都来一番变革。而在这种种社会性变革之中,社会与经济发展模式的制定最为关键。何以言之?因为人类社会是人类对于自身的一种设计;而愈是到近现代,理性在人类设计自身过程中的作用愈益增大。今天,我们理应认识到人类要改进社会环境的迫切性与严峻性。要认识到:人类面临的种种生态问题、能源问题,乃至于人类的道德问题,等等,都已到了迫在眉睫,非:加以正视与改变不可的时候了。而对于人类面临的这种种问题的解决,首先要纳入我们对于社会与经济的总体思考中去。换言之,我们应当制定出一种适合于当今已经变化了的自然生态与社会环境的新的社会与经济发展战略。而这种新的社会与经济发展战略的建立,无疑也应当从老子的中观哲学中吸取思想灵感。
(胡伟希,清华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北京: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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