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霉味月饼

我们鲁西南这一带把中秋节叫得直接而土气：八月十五。中国的节日大都离不开“吃”——一个历史上长期与贫穷饥饿为伍的民族，自然要“民以食为天”了。八月十五大家吃的重要对象，自然是月饼了。

老实说，小的时候，即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我，对月饼的感觉并不好。那时月饼给我的印象是：特别硬，一点也不好吃，甚至远不如乡村里榨过油的花生饼——同样硬硬的，但花生饼吃起来还挺香。 那个时代物质是贫乏的，家庭大多是贫穷的，因此孩子们也显得贪嘴些——尤其是男孩子们整天盼着打牙祭，打不上牙祭就摸瓜偷枣，甚至更馋的还跑到沙土堆里扒茅草根吮吸那甜甜的汁液。这些事我都办过。但说来奇怪，偏偏对被大人们都称为“好啥”的月饼不感冒，从第一次吃到那又干又硬且带着霉味的月饼开始，我那贪吃的胃就开始拒绝它！其实和我情况类似的孩子们还不少，即使这月饼在那个时代被大人们看成节日必备品。我记得清楚：一年年我很少吃它，有的一年吃上一嘴，有的一年懒得看第二眼。慢慢地我也知道，其实这月饼本身就没大稀奇，大多是发陈的点心果子重新捣碎了做月饼，自然少不了一股子霉味儿。

让我有些费解的是成年人尤其是老年人对月饼的态度——直到我快长成和成年人差不多高的少年时，还没有见过一位成年人说过月饼有什么不好吃；至于老年人，他们吃月饼时的幸福神情更是让我有些不解。这事等到我成年时才明白，一批是刚刚经过“共产风”、继而经过“三年自然灾害”，他们能再挑三拣四么？另一批呢，历经多次战争、洪荒和饥馑，活到花甲古稀享受太平就是一种幸运了，能年年吃到月饼还有何求？我记得清楚：我所住的家属院和福利院直通一体。八月十五吃月饼的时候，福利院里老人们聚集在一起，他们几乎满是核桃般皱纹的脸上泛出一种光彩来。他们很少有整齐的牙，大多嘴扁扁的，一张嘴便展现出一座“天安门”来——因此吃月饼的方式多是用手拜着吃。见到有孩子来，他们会马上拉住你：孩子，这个好吃，青红丝！尝尝，蜜甜蜜甜的．．．．．．

其实在我少年时，已渐渐感觉到这八月十五原来人情味儿极浓。几乎每年的中秋节前，父亲都带着月饼和一两瓶酒，骑车带着我去拜访他的亲朋故旧，拜访他的战友。当时我感觉到的是：他们谈话拉家常的氛围是那么的亲切和谐，就像那天上洒下的淡淡月光一样。房外虫声唧唧，屋内笑声朗朗，我甚至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其实友谊就是一种幸福，这月饼，这八月十五还挺有味儿。就是在我十六岁的那年中秋过后不到十天，我了解到了故乡黄河滩边那个村庄的一个故事：念波娘死了。她死时，枕头旁边的手绢里还包着两块月饼——那是留给她那当兵逃到台湾的儿子念波的！其实月饼年年留，年年人未归。 村里人说，她临死时让围在床边的人都觉得凄惨得慌——她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乡亲：“别关门，别关门，我儿念波他回来了找不到门．．．．．．．” 听到这个故事时我受到了一种震撼，霎时明白了“团圆”之于人的重要，也明白了中秋节在国人心中的地位。

我还记得大学第一年的那个中秋节，系里发给每位同学一斤月饼。那天晚上，我和几位同学坐在学校的操场上，静静地沐浴在那如水如波的月光里，仿佛就是沐浴在唐诗宋词的意境里，沐浴在一个有我忘我的混沌中。感觉到中秋之月原来是这么美，虽然是“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但其赋予的内涵却使得那么多的诗人们都要望月抒怀，低头思乡。中秋之夜，会是谁的多情之夜，美丽之夜，抑或苦恼之夜？那天操场上有人吹起箫来，更让多愁善感的同学们生下绵绵乡愁。那月光像雨，一滴滴打湿了学子们的心田。那夜给我的印象很深，因为我吃下了整整一个月饼，第一次感觉到这月饼原来这么香甜而涩苦。我突然感受到：中国人的感情世界其实如此饱满！祖先给我们留下这样的节日，说明我们中国人其实很会享受美，享受生活。

工作了，成人了，我也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中秋节。开始的时候我也在中秋节前夕走亲串友。虽然圈子很小——同学、老师、亲戚和街坊，虽然礼物微薄——几斤月饼、两只烧鸡、两瓶酒什么的，但也是转的不亦乐乎。在这样的氛围里，我感受到亲情友情的温馨和愉悦。那时，市场的月饼质量已普遍好多了，我也时不时吃上一块。至于中秋节，我对此觉得更富有一种情趣，苏东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祝愿弥漫在心里，中秋节是如此富有深情，富有诗意。但“富有深情，富有诗意”的中秋节，对我来说并没有持续几年。慢慢的，我心里已经有所倦怠，朋友们也是如此——我们到底已不再年轻，友谊的表达方式仿佛也无须重复雷同。这个时候腾出时间享受安静，享受明月，享受亲情，应该是一种公认的幸福吧。

再以后，社会节奏越来越快，人们生活富裕了，可我发现以往对中秋节的感觉也变了。首先是月饼——讲气派、讲装璜的明显多了，不仅这样那样的馅仁品种让你咋舌，这样那样的装璜让人眩目，而且月饼在价格上更是千差万别得离谱——几十元一盒、几百元一盒、甚至几千元一盒的月饼纷纷问世。华贵的月饼盒子里不相干的东西琳琅满目，让人看了有一种纸醉金迷的恍惚感。据说今年天津“打造”出一种“极品月饼”，价值99999元，八块中有一块是钛金月饼，同时还配备了一条白金项链！不知这样的月饼谁人买，谁人吃，最终送给的是九天上的嫦娥还是五洋下的王八？心直口快的人指出这是一种“腐败之果”，但“腐败之果”就是有市场，君不见每年都有一些厂家和商家在“豪华”二字上做月饼文章，虽遭舆论责骂依然“逆水行舟”、“愈行愈远”。今年，我还听说菏泽也有跟进之风，虽然菏泽还“欠发达”，但某商店标出的价格却照样气冲牛斗——一万多元！热热闹闹的中秋市场，熙熙攘攘的购物人群，让人看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不少人买了豪华的礼品，大包小包的，再配上精美的月饼，然后就行色匆匆——无论谁看来，这些东西仿佛都不属于亲情，不属于友情，只类似于一些公关或外交活动。我觉得，中秋节曾经是那么美好，那么温馨，那么动人心扉。是什么让她日益沦落为一种庸俗，一种让人忧心忡忡的沉重呢？

我抬首望空，秋月依旧，清辉依旧，在这个时候，我甚至有些怀念那又干又硬甚至有些霉味的月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