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曼声低吟诗,故园春梦总依依(下)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叶嘉莹大半生的学术生涯,与王国维是分不开的。《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一书,记载着她与这个远逝的灵魂攀谈的痕迹。
还在辅仁大学念书的时候,有一天,同学抄了几首王国维先生的《蝶恋花》给叶嘉莹看。“满地霜华浓似雪。人语西风,瘦马嘶残月。”这样凄美的句子立刻使她产生了共鸣,方知《人间词话》的作者,原来还有这样缠绵哀感的小令。她一下子爱上了王国维的词,便到图书馆借阅他的全集。不料一看之后,又失望又讶异:失望的是,王国维遗留的词作并不甚多,仅百余首,其余大抵是些她还不甚明了的枯燥的考证著作;而更可讶异的是,王国维竟然以51岁的盛年,自沉昆明湖而去。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坚决地抛弃了自己从前一切的兴趣和爱好?又是怎样的痛苦,让他毫不顾惜地结束了自己正当盛年的生命?这些问题一直盘旋在叶嘉莹的脑海。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叶嘉莹离开哈佛以前,曾经拟定了一个关于王国维的研究计划,之后屡遭变故,几经耽搁,才于1970年重返哈佛,将计划完成。而多年前困扰她的疑问,也慢慢彰显了答案。
王国维在民国初年留下遗书,以“经此世变,义无再辱”之理由,决然自沉。叶嘉莹研究认为,真正的原因在于,王国维需要的是一个纯然客观的研究环境,然而在旧中国那样的乱世中,要想避免政治背景的沾染而保持自己一份超然的立场,就他曾经入值溥仪“南书房”的身份而言,几乎是既不可能为人理解也不可能被人接受的。但由于王国维既有一种悲观性格而不能作积极进取的行动,又怀有过于崇高的理想而无法随波逐流,在政党倾轧、军阀混战的乱世,他唯恐陷入被迫辱的绝境,才决意一死,以殉他理想中的最后一点清白。
叶嘉莹自述其早年颇有“独善其身”的性情,除读书外,鲜有交际,对外界生活所知甚少,对政治更是绝口不谈。在辅仁大学读书时,堂兄曾以四句戏言相赠:“黜陟不知,理乱不闻,自赏孤芳,我行我素”。这种“清者”的自持,与王国维不无相似之处。因此在最初的著述之中,叶嘉莹充满了对王国维“清者”之持守的景仰之情。
然而正是因为对王国维的研究,叶嘉莹开始阅读中国近代史的相关书籍,对有关中国近百年来革命和蜕变过程的记述,也都有了阅读的兴趣。涉猎既宽,也就逐渐认识到从前惟知“独善其身”,以“清者”自命的想法和生活,从某种程度上看,乃是一种狭隘的弱者的道德观。于是1974年春,叶嘉莹便在《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书中,又增加了一篇《余论》,对王国维的评价,也就从一味的倾慕赏爱,而加入了越来越多的理性的反思成分。
此后,无论日常工作多么繁忙,她都会留心报刊上有关大陆的消息,对祖国发生的一切,不再是远之惟恐不及,而是参与之有所不足。
采访叶嘉莹的日子,正是“天高日晶、木叶尽脱”的时节,这是曾给过王国维先生以灵光的季节。而叶嘉莹以八十多岁高龄,尤叹息虽则混沌乱世未曾给静安先生一个良好的环境,但静安先生以极高的天赋而在学术事业的盛年自杀,不能不说是时代的一种损失。所谓“时代既有负于静安先生,静安先生亦有负于所生之时代”是也。叶嘉莹认为,即使大道之理想不能实现,但关怀的仁心不可丧失,人应当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的才力,方能不负年华性命、时代与家国。
叶嘉莹提到,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内镇日研读静安先生的那个暑期,有时在夜晚她从两侧列满书架的黑暗的长长的甬道中走过,竟会感到静安先生的精魂就在附近徘徊。“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年轻时对静安先生之早逝,她曾有过“不得亲聆教诲”的悲慨,而廿载之后,静安先生终于以遗留于历史尘埃间全部之生命,给她以极大的启迪。
临岐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用异邦语言讲授故土的诗歌,毕竟有所隔膜,失落了那任意发挥的挥洒自得之乐。加之长在心头的那一份“故园千里隔,休戚总相关”的情怀,叶嘉莹一直怀有归国讲学的愿望。1978年改革开放,叶嘉莹终于投出了回国教书的申请信。
那是温哥华暮春的黄昏,家门前的树林之上,落日融金,倦鸟归巢。她穿过树林走到马路那一边的邮筒,马路两边的樱花树,正飘舞着缤纷的落英。春光即将长逝,向晚的光景唤起了叶嘉莹对自己年华老去的警惕:金色的余晖虽美,终将沉没,似锦的繁华虽美,也终将飘零;而自己想要回国教书的愿望究竟何日才能实现呢?于是她随口吟写了两首绝句:
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馀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馀生何地惜馀阴。
申请信寄出后,她时刻关注着国内教育方面的消息,一段日子以后,终于如愿得到回音,国家安排她到北京大学访问讲学。在北大短期讲课以后,叶嘉莹便受恩师顾随先生之好友李霁野先生的坚邀,转到了天津的南开大学。
当年南开大学中文系为叶嘉莹安排的课程,是讲授汉魏南北朝诗。每周上课两次,地点在主楼一间约可坐300人的大阶梯教室。讲课开始后,同学们反响极为热烈,慕名而来的更有许多天津其他院校的学生,临时增加的课桌椅一直排到了讲台边缘和教室门口,以致于有时叶嘉莹想要走进教室、步上讲台都十分困难。
中文系无奈出一下策:只有持听课证的同学方可入场。这一来引起了其他院校学生的不满。天津师范大学一个伶俐姑娘想出对策,竟然找来一块萝卜刻了一个文学院图章,自制了一个假听课证。一时间,真假听课证统统洛阳纸贵,叶嘉莹上不去讲台的困难虽然得到了改善,但每回上课,教室的阶梯和墙边,依然挤满了或坐或立的人。
30年光阴驰过,回顾这段往事,叶嘉莹依然忍俊不禁,抚掌直笑。她告诉我们,当年那个刻萝卜图章的姑娘徐小莉,如今已是天津电大的老师,仍然一有机会就来听她讲课。“我30年前的那些学生们,现在还来听我讲课的,还有很多呢。”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叶嘉莹凡有暑假年假,必定回国讲学。她曾应邀到南开大学、天津大学、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复旦大学、南京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四川大学、云南大学、湖北大学、湘潭大学、辽宁大学、黑龙江大学、兰州大学、新疆大学等几十所高校讲学;又应各社会团体邀请举办了数次颇有影响的古典诗词系列专题讲演。凡开讲时,必定人头攒动,从七八十岁的学者,到十七八岁的青年,无不喜爱赞许。1981年叶嘉莹在杜甫草堂参加杜甫学会第一届年会期间,与前辈学人缪钺先生,还曾有过一段知遇之缘。后来与缪先生合著《灵谿词说》,更被缪先生许为“晚年第一知己”。
叶嘉莹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离开南开时,最后一晚为学生们讲课的情景。铃声响起时,没有一个人离开。她与学生们,就这样如痴如醉地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直到熄灯的号角吹起。这正是:“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临岐一课浑难罢,直到深宵夜角吹。”
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园春梦总依依
1989年,叶嘉莹从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退休,每年有整整一个学期在国内讲学,其余时间则活跃在加拿大、美国等国际诗词讲坛上。
1991年,叶嘉莹当选加拿大皇家学会院士。同年应南开大学要求,创办“比较文学研究所”;4年后在海外募得蔡章阁先生捐助的资金,修建研究所教学大楼,并将研究所更名为“中华古典文化研究所”。
1995年,叶嘉莹在指导博士生的同时,开始教少年儿童学习古典诗词。她与友人合编了《与古诗交朋友》一书,为增加孩子们的学习兴趣,她又亲自吟诵编选的一百首诗,给读本配上了磁带。此后,她又多次到电视台教少年儿童吟诵诗歌。
叶嘉莹接受采访时说:“古典诗词里蕴含的,是我国文化的精华,是当年古人的修养、学问和品格。现在的青年一般都不喜欢读古典诗词,因为它的语言是古典的,里面又有很多典故,有很多历史背景,他们自己看是很难看到里面的好处的,难免对它们冷淡隔膜,这是很大的损失。所以我要把这些好处讲出来,希望能够传达给他们,让他们能够理解。只要有人愿意听,只要我的能力还可以讲,我都愿意一直讲下去。”
叶嘉莹一生以传薪为乐,直至花甲,直至古稀,直至耄耋,至今仍汲汲于授业。
叶嘉莹一生际遇坎坷,多经离乱,少年时丧母,青年时丈夫遭祸,中年时痛失爱女,而不幸中之大幸运,乃是她得以终生与古典诗词相随相伴。
卅载前,叶嘉莹第一次回国讲学时,曾写过一首绝句:“构厦多材岂待论,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叶嘉莹一生景仰屈原和杜甫,而屈原追索理想的执着精神,杜甫心忧天下的入世情怀,同样浸透在她的生命里。“祝取重番花事好,故园春梦总依依”,高枝上的“花”象喻着她热爱的古典诗词,让她终生念念不忘的,乃是古典诗词能在祖国的土地上,开花结果。
王国维永远息肩于颐和园内、鱼藻轩前的湖水之时,叶嘉莹尚未年满3岁;髫龄学诗前尘里,父亲与伯父之音容笑貌犹在目前;曾与她有过恩师之情谊、知音之遇合的顾随先生、缪钺先生,亦已仙逝;唯恩师之教诲,还在世间传扬——
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认,过乐观之生活。
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教诲,如今,她正在以身体力行实践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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