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腿的申徒嘉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

郑国有个得道人叫伯昏无人，应该跟他学习的人也不会少。当时郑国的国相子产就是他的学生。同时拜伯昏无人为师的还有一个人叫申徒嘉，没有腿，走路要靠双手或屁股往前挪，远远地看不像个人，倒像个圆球球。

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别看子产做到了国相的位子，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总理，但道行不够，还把人借以生存的那个躯壳看得很重，总是觉得自己经常和一个连腿都没有的人同进学堂是件不光彩的事。于是就对申徒嘉说，老师上完课后，我要是先离开，你就停一会再走。你要是先离开，我就停一会再走。如果一起出门让别人看到了，太丢我国相的身份了。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第二天，子产又与申徒嘉到伯昏无人那上课。什么叫“同席而坐”呢？古代是没有高凳子的，地上铺个席子，同学们往席子上一坐，老师也就地一盘腿，上课就开始了。大概是那天老师上完课之后，子产就对申徒嘉说，过去我就跟你讲过的，我要是先离开，你就停一会再走。你要是先离开，我就停一会再走。今天呢，国务院还有个重要的会议，我需要先走一步，你可以停一会再走吗？难道不可以吗？你见到我这样政权在握的人一点都不回避，难道你想和我平起平坐吗？

子产当时的表现一定是很傲慢的。没有得道的人往往会因为自己得到一些权势或钱财而生出许多的神气，平添不少霸气。但在真正得道的人看来，那些东西都是俗气，是十分可笑和丑陋的。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申徒嘉看到子产得意忘形地样子就对他说：老师的家中还有你这样的执政大臣吗？我可是把你一直当人来看的，原来你不把自己当人，而是把自己当成个官来看呀。就算你是个官，那你就可以比别人优越吗？我听说，明亮的镜子上是没有尘垢的，有尘垢的镜子是不可能明亮的。只有经常与得道的人相处才会没有过错。你到老师这里来是干什么的呢？难道不是想让自己的过错少些吗？你现在说这样的话，难道不是过错吗？

子产曰：“子即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子产看申徒嘉不接受自己的建议，就反驳说：你看你连腿都没了，好像要与尧帝比个高低似的。就你这德性，不应该反省吗？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

申徒嘉说：自己观察自己的过错，许多人会觉得自己有过错；如果自己不能主动地观察自己的过错，那么认为自己有错的人就很少了。自状，就是佛家讲的“观过”。修行不是修别人，而是修自己。因为外境是不稳定的，而且是不可控制的。当我们有烦恼的时候不要去找外界的原因，我们能做到的是调整自己，安伏自己的心。

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

申徒嘉告诉子产说，知道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就要接受，这就是大智慧。没有腿这件事，我早就放下了，接受了，而你却为我腿的事闹心，看来你的修行还很不够。人活在世上，是充满了危险的，每个人都像处在神箭手弈的靶心，就是最中间的位置，你被射中，或者不被射中都是命，都要承认。

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申徒嘉继续说，过去人们笑话我没有腿，对此，我总是勃然大怒。只从到了老师这里后，我出现了相反的表现，不是愤怒而是十分平静。你不知道是老师用善洗去了我心中的不快吗？我与老师学习了十九年，而老师好像根本不知道我是个没有腿的人。现在你与我都是和老师学习向内求法的人，而你的眼里只注意到我的形体，这是不是太肤浅了呢？

子产听了申徒嘉一番教诲，顿觉自己的渺小，赶快收起那份傲气，惭愧地说：不要再讲了，不要再讲了。我已经无地自容了。

人之所以为万杰之灵，就是因为人是可以德性圆满的。德性不圆满，即便是到了国相的位置也不失其卑微与渺小；德性圆满，即便是身体有残缺，也不失其光辉与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