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外转感受自然和生命
徒步250公里,翻越7座高差1500~2000米的大山,跨越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条大江,途经云南、西藏两省区的德钦、察隅、左贡三县,如果没有足够的胆量、信心和体力,身居繁华都市的人,很难完成如此高难度的探险之旅。
梅里雪山又称雪山太子,位于云南省德钦县东北约10公里的横断山脉中段怒江与澜沧江之间,平均海拔在6000米以上的山峰有13座,主峰卡瓦格博峰海拔高达6740米,是云南的第一高峰。1908年法国人马杰尔·戴维斯在《云南》一书中首次使用“梅里雪山”的称呼。
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是藏传佛教宁玛派分支伽居巴的保护神,位居藏区八大神山之首,为此,卡瓦格博峰就成了藏传佛教的朝觐圣地。每年的秋末冬初,成百上千藏民牵羊扶拐口念佛经绕山焚香朝拜(转经)的场面,令人叹为观止。在信仰藏传佛教的藏族人心中,一生中必须绕卡瓦博格转经一次,才能在轮回中免遭堕入地狱之苦,即便在转经途中死去,也被视作再生有福,灵魂甚至可以抵达极乐世界。
梅里雪山的转经路有内转和外转之分。所谓外转,则是围着梅里雪山做360度的顺时针绕行。从德钦到羊咱,过澜沧江、杜格拉古山口,到西藏察隅县察瓦龙乡境内,沿怒江及其支流玉曲上溯,再经说拉山口回到云南。
在变老之前远去
海拔1850米的羊咱是外转经的传统起点,羊咱桥横跨在澜沧江上,名为朝阳桥,早在1922年就建成通行。这座算得上“古老”的吊桥,骡马和摩托车可在上面通行。
过桥到达的第一个村庄名为支信塘,其意是种过水稻的坝子。支信塘有个古老的寺院,在这里我们要完成转经的一个很重要的仪式——取钥匙。寺庙外侧临近澜沧江边的地方,有一块天然形成的玛尼石,外转的人出发之前都要到这里摸一摸,用额头轻触,以祈求神的佑护和路途平安,仪式称作“取钥匙”,实则并无物化的钥匙。我们按传统做法将经幡挂在寺院周边,到玛尼石边“取过钥匙”后,就正式踏上外转之路。
出发不久,向导阿钦布引我们在路边的一块石头旁停下,看起来不起眼的石壁,有几处凹陷,把手放进去,正好是左手五指的大小,传说这是五世噶玛巴的手印。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藏族民居里,一个含着手指的小孩正扒着门框往外看,如果阿钦布没告诉我们这是2007年认定转世的活佛,我们并不会认为他有什么特别。
转经路上布满了各种神迹,了解各种神谕的有缘人将一一与它们相逢。
山路上升500米,山顶是永久村海拔2350米的“百崩白塔”。这是我们踏上转经路后第一次感觉视野最开阔的地点,泥黄色的江水深深切割峡谷,蜿蜒处环抱住一个小小的村庄,两岸的山体上能看到细细的山间小道盘旋上升。夏秋季的澜沧江水呈泥土般的深黄色。
“澜沧江现在正是一年中最漂亮的时候,没了夏季的狂躁与污浊,碧蓝碧蓝,不时在转弯和有暗礁的地方泛起一缕水花。望江水时间长了,先是会头晕目眩,既而怅惘心碎,颇有效法屈子的冲动……”马骅曾是和我很熟悉的《藏羚羊》丛书编辑团队中的一员,他热爱藏地文化和质朴的藏民,希望与“透明”的藏族人生活在一起,以此作为自己新的生活方式。2003年,马骅来到卡瓦格博脚下的明永村支教。仿佛是一种不祥的谶语,终于成真。2004年,马骅乘坐的吉普车翻下80米的悬崖,掉入流速每小时20公里的澜沧江。而我在2004年之前就读过他发表的文章《变老之前远去》:“既然觉者如释尊告诉我们生老病死是轮回的巨流,既然饕者如浮士德都不能让美好的时光停留一刻,既然那个早夭的酒鬼克鲁亚克曾经喊过‘永远在路上’,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在变老之前远去呢?”马骅一直希望生活就是一种逍遥游,无论肉体、心灵还是思想,皆随兴之所至,超乎万物,永无羁绊。藏族相信生命是有轮回的,死亡意味着一个新的开始,也许他在另一个世界仍然在幻想远方,幻想别处,渴望一个人的自由。面对澜沧江的怀念只是短暂的一瞬,山径漫长。
午餐的炊烟在一棵大树下升起,身边阴凉且视野开阔,白马(茫)雪山横陈眼前。向导阿钦布几日前刚刚组织了查里桶村的藏民走过一遍转山道,他们沿途清理了大量垃圾,在这棵树下就有他们置放的垃圾袋和不要乱扔垃圾的牌子。之后翻越了海拔3100米的通拉山口,这里挂满经幡,也是进香台。到达当天营地之前,是两三个小时在山腰上横切,可以看见对面山涧中的永之河和永之村;一个清朗的小村庄,一条闪亮的河流绕村而过。
当天的营地扎在海拔2700米的曲夏。一边是永之开阔的山谷,可以欣赏落日余晖,一边是多吉拉山脉未名的群峰,可以等待日出的光芒。
用肉体的劳累换来清洁的精神
清晨从山径中走来一队转山的藏民,通往营地的小路口成了一个小型的舞台,依次从绿树丛组成的幕布中钻出各色人等。密实的山林覆盖了山体,远处山腰间露出一条小径,背负沉重辎重的藏民依次通过而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转山是极其艰苦和枯燥的,但是这些信徒们用最虔诚的方式膜拜着他们心中的神山。朴素的信仰使他们能乐观地承受苦难,用肉体的劳累换来清洁的精神。
一路踏着山腰间铺满橡树叶的小径徒步,到达一个叫阿色加朗的小垭口,海拔和昨日的营地差不多。之后一路下降,直到多吉拉雪山融雪流下的支流边,再开始上升。早晨遇到的转山藏民在林间午餐,阳光由于和炊烟混杂在一起,有了更加硬朗的直射效果,千万条光柱从林间漏下,如梦幻一般。
一路上遇到很多迎面逆向而来的转山藏民,他们是苯教教徒,在做逆时针转山。他们和藏传佛教顺时针转山的藏民的共同之处,除了一贯乐观的笑容外,还都持有一根长竹竿,顶端插着松枝,竹竿将和主人一起历经千山万水,最后被带回家中作为纪念。
下午路过面积不大、小溪蜿蜒的永西塘牧场,这是个休憩的好地方。四点就到达了多克拉,这是翻越多克拉垭口的最后一个营地,只得歇息于此。这里有用白色塑料布围起来的帐篷,还算能够避风挡雨,我们把睡袋铺在里面的木板上,3元钱住一晚。最让人吃惊的是,这里居然有水力发电,可以充电。更多转山的藏民睡在旁边的一个大山洞里,洞口已经被炊烟熏黑,并贴满了纸钞。
早上8:30从营地出发,直接在密林中跋涉。出密林后豁然开朗,红色植物在山间盆地中恣意生长,两侧山峰云雾缭绕。直面多克拉垭口,有很多出发还早的藏民,已经在通往多克拉垭口的之字形山路上艰难攀行。人与骡马均已气喘吁吁,几步一停。上到垭口前,藏族向导把自己戴的帽子压在一块石头下面,在之后的山口、路边,我们经常能看到遗留的衣服、首饰、物品等,这些都是人们的一种寄托,想带给死去的亲人用。
到达多克拉垭口,完全置身于庞大的经幡群中。山路的一边是白色经幡,为纪念死去的人;一边是彩色经幡,是为在世的人祈福。在2004年,经幡阵曾经自燃过一次,即使这样,目前的阵容也很让人震撼。经幡丛中牛头骨上的弯角直指蓝天。
多克拉垭口是西藏和云南的分界线,越过垭口就到了西藏地界,这里视野开阔,西藏一侧的雪山在云雾中露出半个山脊。我们一脚跨过了省界。此后的下降之路又窄又急又漫长,号称有108个弯道。
在察瓦龙,面对一条通往内心的路
七点半拔营出发,经过两小时的林中悠闲徒步,就到达海拔2800米的罗阿西拉垭口。这里是卡瓦格博峰的背面,虽然云遮雾罩,但能看到倾泻而下的冰川。路两旁有罕见的红豆杉树林,但不经阿钦布指点,我们也很难辨认。红豆杉常生于海拔2000~3500米的亚热带山地,是世界上公认的濒临灭绝的天然珍稀抗癌植物,是第四纪冰川遗留下来的古老树种,在地球上已有250万年的历史。
午餐在曲那通的河岸上,这里很多人在办炊事,河堤上香烟缭绕。午餐后踏上漫长的上坡路,狭窄山路两旁遍布挂满树胡子的树木,视野很受局限,只能望到天空,偶尔回头能从林间望到缅次姆峰露出半个脸。到了垭口之后的下山路,被大家称为“变态坡”,不但漫长,而且布满大小碎石,经过3个小时才走到坡底的阿炳村。晚上住在阿炳村村民家的屋顶上,温度很适宜,不用搭帐篷直接露营。
第二天,从阿炳村出发进入怒江峡谷,河谷两岸分布着大面积的仙人掌。午后到达察瓦龙,这是田壮壮的纪录片《德拉姆》里两个骑手策马驰过的小村镇。
察瓦龙是一个交通枢纽地带,分别通往云南的丙中洛、西藏的察隅、昌都、左贡。我们的行程方向与所有人不同,将从这里徒步直插到扎西村,这里最靠近梅里雪山背面的冰川。
经过4个小时艰苦爬升,至海拔3620米的那久垭口,卡瓦博格背面豁然展现于眼前。整个背部形成一个巨大而展开的扇形,山峰和冰川在阳光下闪烁,扇面呈现很有质感的皱褶。
那久垭口是个很宽敞的草甸,经幡在风中寂寞地飞舞。我们的马队从那久垭口下来之后就在密林中穿行,透过树丛仍能看到卡瓦博格背面的山尖。卡瓦格博的正面,其顶部是尖耸的,而背面则线条舒缓许多,如同一个巨大的圆筒冰激凌。
山间密布大杜鹃树、梨树,想必待到五六月份一定是山花烂漫。山路泥泞,混合着未融的残雪,不时有凸起的尖石,湿滑不堪。过了第二个平坝,忽遇石块横亘路上,人马须抬腿高跨前行,周边挂满五色经幡,此处为传说中梅里雪山的大门,旁边还有一个20公分的凹陷,是卡瓦格博的马蹄印记。从这里开始才真正进入梅里雪山的范围。
经过十几个小时的徒步,我们到达扎西村时已是傍晚,雪峰被夕阳染红,侧面飘来的云朵如同一袭飞逝的红纱巾,半掩住了山脊。此时的卡瓦博格一反日间的威仪,显出温和的一面,柔美得令人心醉。在山坡上坐下,遥望着卡瓦格博,觉得它是这么近,却又永远隔着无法到达的距离,那是一条通向内心的路,漫长而遥远。
再次从察瓦龙出发,一个半小时后到达龙普村,当地人说这里的水有剧毒。一路与一个胖胖的藏族妇人同行,语言不通,她只是对我友善地微笑着,不停地在各种小岔路上为我指路,我拍照的时候她也停下来耐心地等待。她的家在下面的村庄,我比划问她走几个小时去察瓦龙做什么,她说去买东西,随即从兜里掏出一包小小的洗衣粉,很有喜剧效果。在这里,时间和美景就是用来浪费的。
沿山谷左边山壁上的土路向上,到达海拔3352米的堂堆拉垭口,翻过后沿着一段泥泞不堪的道路到达给音,这是高山牧场间的一座小村子,我们在此午餐。之后一段急剧的下降,无数个小盘旋,路面都是干燥的碎石,可供骡马通行。当怒江支流扎玉曲的大拐弯出现在眼前时,我被恢弘的场景所震撼。扎玉曲在此甩过一个大弯后,劈开峡谷向远方奔流,看起来比德钦奔子栏国道边的金沙江大拐弯有更强的空间纵深感。转经路就在山腰横切,左面是高耸的山壁,右面是陡峭的斜坡,直抵下方的滔滔江水。小路仅供一人通行,但坡度起伏不大,也是此行中惟一一段平缓的路面。
走到峡谷的尽头,通过一个新建的吊桥,就到了格布。格布村的房屋看上去很古老,没有其他藏族村落那种油漆刷过的崭新痕迹,墙面的肌理都是经过若干岁月形成的,木质的门窗雕花异常精美,很多门板上都有曲线优美的手绘工笔彩画。经过几日连续的行走,大家的膝部或多或少都有些不适,晚上使用了大量的膏药。
穿越说拉垭口,冬秋春夏一起体验
远眺即将攀登的山路,早已有点点的亮光在缓慢地移动,由点成线,这是一些午夜就出发,戴着头灯赶夜路的转山藏民。上到山腰回望格布,小小的村落依傍在大河的岸边,背后有雪山为衬,确是一处隐秘的佳境。
还没有攀升到最高的垭口,绕到山的背后就开始一段漫长的横切。山路在这里有明显的分岔,向左的路前往西藏方向,很多从西藏过来转山的藏民沿路返回,而我们则继续沿着右边的山路前往云南方向。
扎营在玉曲河畔的俄扎拉,来得桥还保持着古朴的面貌,木板铺就的吊桥跨河而过,我们在岸边小卖部屋顶上枕着河水入睡。次日从河边开始攀升,河谷中弥漫着晨雾,对面山崖上的村庄像是浮在空中。早晨温柔的光线把来得村旁的田地照出一片嫩嫩的新绿,每片嫩草都洋溢着光彩,暗淡的大山中也有了一抹亮色。
一路都在密林中缓缓上升,陡急的盘山路似乎没有尽头,直至到了梅求补功半山的一小块空地,这里是树林与高山灌木的过渡地带,我们在牛粪垒砌的一个避风大火塘里午餐。海拔5295米的说拉赞归面布山藏语意思是“柏树山上凶暴的红脸厉神”,此山基岩为紫色砂岩,故呈暗紫红色,并且呈现出层层叠叠的节理,其南侧的说拉垭口,是连结云南德钦和西藏左贡、察隅的交通要道,是我们此行翻越的最后一个垭口。
垭口西藏一侧风雪交加,能见度非常低;而当钻过山顶的经幡阵,到达云南一侧,则是风雪骤停,群山如海,白云缀空。大片的高山杜鹃中间,点缀着丛丛漆树。杜鹃还未开放,雨水洗过后绿得发亮,漆树却还保留着深秋的暗红,夏与秋的色彩同时呈现,这只能在云南温暖湿润的高海拔地区才得一见。这里虽然海拔在4000米以上,但由于植被茂盛,含氧量丰富,毫无高海拔地区空气稀薄之感。
杜隆塘是一片高山牧场,也叫驼塘。这里有一间间木屋,是康巴人采集虫草的基地,也成了我们当晚的“超级别墅”。
日出时分的光线是魔幻的,一匹白马在青色的雾气中渐渐显露出身影,一方石壁瞬息反射出瑰丽的色彩,一片山坡上的红色树梢被骤然擦亮。一路伴随着梅里水直线下降,从海拔4250米下降到海拔2300米,两千多米的垂直落差,从高山草甸、灌木、针叶林、阔叶林,到干热河谷的植被,冬秋春夏都浓缩在几个小时里体验。在梅里水上往复穿过20多座木桥,直至到达公路边梅里水汇入澜沧江处的最后一座拱桥,我们耗时12天的徒步转山算是最终完成了。
回首山道上艰难跋涉的经历和不能平静、无处安顿的心灵,是在山林与江河之间徒步奔走,更是在自己内心做一次旅程,最终与久违的本性谋面。
大地好美,广博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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