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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直上大象山

       

发布时间:2010年06月15日
来源:西北断筒   作者:朱幼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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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散文的标题如此浅露,是我当初没有考虑的。几个月来,激荡的情感难以自抑,我只能用这种直奔主题的方式,完成一次心灵的朝圣——世界上最大的巴米扬立佛,在阿富汗已被摧毁,人类的一切拯救,都被硝烟所笼罩吞没,文明也因此变得昏暗惨淡无光。

  就在那个时节,那个夏天,我接近了大像山。

  在甘肃天水的日子里,住在宾馆里,开了好几个座谈会,接着又下乡调查,关于基础教育的普及情况。

  中国五大石窟之一的麦积山,游人摩肩接踵。

  麦积山又名麦积崖,本是西秦岭小陇山间一座突兀的奇峰,因其形状如麦垛而得名,佛窟则分布在山峰南面的悬崖峭壁间。不仅仅是佛教的教义,在何处开凿供佛,则是人们按照自己的某种意愿作出的选择——难道麦垛还与精神家园有什么联系?

  麦积山的游历总体上令人失望,层层铁栅栏围住了“麦秸垛”,使我想起了农家的场院。门口几个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吆喝着。看到背相机的人如同发现了小偷,立即兴奋起来,伸出手来阻拦。不照不行吗?不照也不能带相机进去。

  远望“麦秸垛”。密密麻麻的游人,成群成队,上上下下,如同搬家的蚂蚁。

  门票不菲。(进有些洞窟还得另收费)——漂亮的导游大声地点着人数,神态就像是在点钱。在宏伟的西魏、隋、唐佛塑像下,在菩萨、罗汉、弟子们慈祥的目光中,“点钱的”不慌不忙。显得十分从容。走进洞窟,身后“咣当”一声,铁栅门上落了锁——“钱”进了铁皮柜。

  宗教、文化和艺术,已经满身铜臭。

  天水宾馆大厅里,摆着两只形如葫芦的暗红色巨大瓷瓶——据说伏羲与女娲这对兄妹,在大洪水来临之际,就躲在这只大葫芦里漂浮逃难,而且成婚繁衍……史书记载,伏羲与女娲,均生于古成纪,即今天的天水。伏羲是三皇之首,但我对这类中国的“亚当”“夏娃”传说,总是将信将疑,一片混沌,也不想去考据求证断代。毕竟,那时人类并没有真正走出蒙昧时代。兄妹成婚,遗传基因上的问题,是绵绵至今中国弱智人群太多的原因之一?!

  倒是在墙上一幅示意图上,发现了拉梢寺和大像山。我怦然心动。

  山以巨大的佛像命名,这使我想起了阿富汗的佛像谷,想起了玄奘法师。

  玄奘法师在《大唐西域记》中对巴米扬大佛的记载:“梵衍那国……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耀,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先王之所建也。伽蓝东有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总合成立。”

  “山阿”即山岙,巴米扬大佛是在山谷里。为了建立佛和寺院,这个王国耗尽了国库。银两不敷时,国王干脆使个苦肉计,把自己“捐”了进去。国不可一日无君,大臣们此时不得不赶紧掏钱,又把国王赎了回来——这是巴米扬大佛“诞生记”中的小插曲。

  从十六国时期起,长安——秦州——金城——凉州道路,成了丝绸之路主线的东段。巴米扬大佛不是朝圣之路的终极,但无疑是西域佛教文化的一个重要坐标。一东一西,你无法割断大佛山与佛像谷的联系。

  当年,唐僧西行就是沿着渭河,走上陇东高原,走向西域的。他是否到过大像山呢?

  没有留下记载。但我们不能据此就断定贞观三年玄奘离开长安西行后,就未登大佛山。在玄奘法师看来,秦州离长安不远,当然不算“西域”,即便是僻静幽深的灵岩胜境,也不便多留笔墨。他在《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第一个国家即阿耆尼国,即今天新疆博斯腾湖边的焉耆。

  骆宾王在《陇山诗》中写道:“陇坂高无极,征人一望乡。关河别去水,沙塞断归肠。”但他写的“陇坂”,应该在天水附近,这里是诗人流连盘桓,反复吟唱之地,可以东望关中,西眺巴蜀,唱出离愁别绪。而一旦离开此地西行,渭河再也没有大的谷地了,登上高原,风沙扑面,行程变得艰难起来。

  大像山在甘谷县,东距天水麦积山石窟100公里。

  甘谷大像山的重要性,远远超出了佛像的本身——毫无疑问,陇右是中华文化的重要发祥地。

  渭河上游的谷地,曾初露中华文明的曙色。

  即便只有距今七八千年前大地湾新石器时代遗址的一处发现,也已经足够。考古是史学的基石。大地湾200多座房址、100多个灶台遗址、出土8000多件石、骨、陶器和生活器皿等,清晰地勾画出延续了3000多年的文明。

  不知何故,距今4800年,大地湾的文明忽然消失了。沉入黎明前的黑暗。直至进入三皇的“神话时代”,这片土地重新出现了奇迹:走来了伏羲与女娲——还有那只在滔滔洪水中不知漂向何方的可疑的大葫芦。

  天水城中有规模宏大的羲皇庙,历代到天水来的有头脸的人物都要拜谒,还留下许多墨宝碑刻。但我对庙里那个赤裸双脚、树叶遮身、手持八卦、双目圆睁、情神呆板的塑像,总存有一些疑问,明代的雕塑艺术实在拙劣,远不如汉唐造型气魄宏大。高悬着的“人文始祖”之类题词,很容易把我们的想象引入歧路与误区。

  探讨追溯天水文化包括佛教文化的源流,不妨说得更远一些。

  这里古称秦州,是统一六国的强大秦国的发源地。

  CHINA,中国的词根永远带上了CHI——“秦”的印记。

  在《唐诗三百首》中,有王勃的五言律诗:“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当时记住了这首诗及其注解中的每一个字和标点,是因其中的名句,常用来比喻中国与巴尔干半岛某社会主义“明灯”国家的关系。

  随着知识和阅历的丰富,我倒更喜欢王勃这首五言律诗的开篇。

  域阙。三秦。五滓。包含了多少历史的地理文化的学问!

  《诗经》中就有:“佻兮达兮,在城阙兮”。通往巴蜀的路上,有哪五个古渡?唐太宗李世民有一篇《感旧赋》,其中有“地不改其城阙,时无异其风烟。”王勃的诗句是不是从这里“脱胎”而出的?“风烟”的古意,就是风景。有烟云舒卷,才有景致——这又有点像传统的水墨画了。

  一深究,往往便陷入了考据。文字也显得枯燥无味。

  深夜,在旅途客台中再读唐诗,我觉得逼近了蕴藏的真实,也因此快活起来。

  确实,每一个字都不能轻轻带过,而值得吟味再三。如何理解“三秦”曾一直使我疑惑。唐诗的注解:项羽灭秦后,曾将秦国旧地分为雍、塞、翟三个国家——但这三个小国都不带“秦”字,为什么称为“三秦”?

  到古称秦州的天水后,才知道晋代十六国时期,有过前秦、后秦和西秦——我更相信这种说法。天水正是西秦,过去从渭河流域入四川,这是一条重要的线路,是丝绸之路与蜀道的交汇点。于是天水也留下很多三国故事。诸葛亮六出祁山,就在这一带。

  历史的长河,也是从上游开始涌动。据《史记·秦本纪》记载:“秦武公十年(公元前688年)伐邦、冀之戎,初县之”——其中冀县就是今天的甘谷,至今建县已有2900年。可以说,甘谷是中国最早的两个县份

之一。这不仅仅是巧合。

  沿着丝绸之路从西向东考察,如果说,敦煌是中国的门户,那么天水则是从西域千劫万难后抵达内地的大门。

  借助交通东进的佛教文化,不能不在这里留下撞击的印痕。莫高窟、榆林窟、文殊山石窟、马蹄寺石窟、天梯山石窟、炳灵寺石窟……接着便是大像山——它是麦积山高潮前的一个巨大回澜。

  说是“直上”,还是追述了太多的历史。去大像山吧——在麦积山已看不到唐代气象——据说是因为地震,造成大面积的崩坍,唐朝已从麦积山“蒸发”了。

  同属一个石窟文化圈,在更偏僻一些的大像山,还可以领略盛唐的宏大。

  与麦积山的喧闹相反,通往甘谷的山道车辆很少,但路还好走。两小时后,谷地开阔起来,已抵近了县城。同是河谷,同是高耸的峭壁。与巴米扬立佛不同,大像山是秦岭西端的一条独立的支脉,一面是宽谷,一面是山涧。山形如龙腾,在甘谷县城的西南平地拔起,蜿蜒直上天际。由于公路贴近山脚,这时近处反很难看到大佛像。

  甘谷大佛像则端坐于悬崖之壁,其洞窟高34米,造像高23米。峭壁上的佛像与地面的相对高差竟达200余米,是全国大佛开凿相对高度最高的造像——从山下仰望,如在云端,更有一种神奇神圣之感。

  大像山拾级而上,五步一楼,十步一阁。

  山上的伽蓝寺庙随着山势起伏,殿宇窟龛错落有致。结构严谨,布局奇妙。但土地庙、梅葛殿、伏羲殿、文昌阁、无量殿之类,多为世俗所染,土神与“洋佛”共聚一堂,看不出当年这座佛教名山的森严气象来。从山脚海拔1300米左右的牌楼,沿着腾龙之势的山脊,直达海拔1500米的大佛殿。在短短三华里险峻山路中升高了200多米。如果途中没有这些殿宇院落供歇息,其难度可想而知。这些建筑群依山就势,各具特色。

  大像山上的大部分木结构建筑,毁于清同治年间,包括石窟前的五层高大的殿宇。

  我不想细说原因,因为这是极敏感的话题。当然,也可以简单地把它归结为战乱。破坏是相当彻底的,除了这尊几十米高的大佛由于在峭壁上,一把火烧不掉。破坏者进行的也是“圣战”。

  战火刚刚过去,人们又在这悬崖峭壁上重新着手修复建筑——这也是信仰的力量?千百年来,在大像山上,也许毁灭与重建一直没有停止过。

  于是,在通往大佛像的陡峭的山路边,有一个个北魏时期的石窟。几眼坐禅窟和较小的供佛窟,破坏严重,有的门锁着,已空无一物,留下了许多不解之谜,留下了许多无法弥补的遗憾。

  佛教开凿石窟,主要是两种功能,一种是供佛,一种是僧人坐禅。坐禅是印度僧人的传统,传人中国后被僧众所接受,所谓面壁。坐禅窟一般较小,有的成了僧人居住之所。供佛窟与坐禅窟共同组成了大像山上的石窟群。

  大佛像位于石窟寺的最高处。

  辉煌的佛像,石胎泥塑。脸呈椭圆形,眉细长,鼻修直,眼窝略凹,着贴体的服装。面部表情庄重,流露沉思、内省的神态,头后的圆光等,标志着他的佛陀身份。整个佛像形体姿态、线条处理,衣褶线条的走向变化,质感厚重而柔和,有着典型的健陀罗艺术特征,令人叹为观止。

  塑像的制作与洞窟的开凿是同时进行的。年复一年,红沙岩出现了石窟和佛像的大体形状,然后又在躯体上凿孔插桩再在表层敷泥塑成,最后才彩绘。我想象得出,在几百米高的石壁上,衣衫褴褛的工匠,小如蝼蚁,长年累月,一凿一錾地在脚手架上劳作,劳累眩晕,稍有不慎,便坠入万丈深渊。他们就住在大佛像脚下的小石窟里——这里以后又成了禅房。当然,这群开拓者中,一定也有高僧,有技艺高超的大师——就像我刚才上山时,见到修复古建筑工地上那位八旬老人一样。人们介绍说,修葺明清时期建筑,他是国宝级人物。

  这其实也是生命和信仰力量的凝结。

  在摩崖石像下沉思徘徊,突然有了一种“幸福感”。

  在古代印度,在佛教诞生的最初年月里,人们是见不到大佛形象的——佛具有超人化品格,不可能表现其相貌。人们能见到的也是某些“圣迹”,如足迹、佛法、法轮、伞盖、宝座,以及沉思所在的菩提树等等,仅此而已。几百年后,随着希腊文化进入印度,造像的观念有了改变。佛像出现后,先是兴建寺庙作殿堂式供养,由于寺庙局限性太大,才又有回归山林,创造了石窟供佛。石窟与寺庙结合,成为石窟寺。

  巨大的佛足就比人高——1000多年的风雨,屹立不动。我们如此亲近,触手可及。

  大佛像建于何时?北魏或是别的什么时代?

  文馆所长介绍,不久前修复大佛时,在其下部脱落的泥塑上,露出了明显的唐代衣纹——曹衣水纹。这座须弥至少建于唐代可以肯定。

  是不是有更早的时代的印记,这还需要考证。

  23米,7层楼高的大佛,是渭河流域现存的最高佛像。

  作为一种文化,大像山依然展示出一种恢宏的气象,是渭河流域唐朝文化的一个重要景观,重要标识。这就够了。

  就中国的石窟演变历程而言,有由龟兹模式向凉州模式,再向平城模式发展的中国化之说。大像山只是一个里程,哪怕它仅存一尊大佛——百年孤独。

  下山途中,登上危楼,下临千仞绝壁。风来楼动,格格有声。我感到处境的险恶。

  景色很美。凭栏眺望,河流如线,田畴如锦。俯瞰人间城廓,烟生云起。

  我想起“山间明月”、“楼上清风”、“高处不胜寒”等等许多话。人生不仅仅是一种际遇和对机遇的选择,更多的其实是无法逃避。于是,在人与人,人与时问,人与自然的关系中,展现的是一种信仰和生活态度。

  很难超然物外,很难随缘自娱——即使是在离“佛”很近的地方。因为大多数人注定还要生活在世俗的滚滚红尘中。

  回头是岸?!

  (选自《西北断筒》朱幼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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