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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的秘密

       

发布时间:2010年06月22日
来源:作家出版社   作者:苏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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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居住在河边的人们来说,河流是一个秘密。

  河床每天感受着河水的重量,可它是被水覆盖的,河床一直蒙受着水的恩惠,它怎么能泄露河流的秘密?河里的鱼知道河水的质量,鱼的体质依赖于河流的水质,可是你知道鱼儿是多么忍辱负重的生灵,更何况鱼类生性沉默寡言,而且孤僻,它情愿吐出无用的水泡,却一直拒绝与河边的人们交谈。

  河流的秘密始终是一个秘密。“亲爱的,我永远也不会对你讲/河水为什么这么缓慢地流淌。”这是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诗句。这是一个热爱河流的诗人卖关子的说法,其实谁又能知道河水流得如此缓慢,是出于疲惫还是出于焦虑,是顺从的姿态还是反抗的预兆,是因为河水昏昏欲睡还是因为河水运筹帷幄?

  岸是河流的桎梏。岸对河流的霸权使它不屑于了解或洞悉河流的内心,岸对农田、运输码头、餐厅、房地产业、散步者表示了亲近和友好,对河流却铁面无情。很明显这是河与岸的核心关系。岸以为它是河流的管辖者和统治者,但河流并不这么想。居住在河边的人们都发现河流的内心是很复杂的,即使是清澈如镜的水,也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大脑器官。河流的力量难以估计,它在夏季与秋季会适时地爆发一场革命,湮没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河岸。这时候河与岸的关系发生了倒置,由于这种倒置关系,一切都乱套了。居住在河边的人们人心惶惶,他们使用一切可能使用的建筑材料来抵挡河水的登门造访。不怪他们慌张失态,他们习惯了做水的客人,从来没有欢迎河水来登堂做客的准备。河边的居民们在夏季带着仓皇之色谈论着水患,说洪水在一夜大雨之后夺门而入,哪些人家的家具已经浮在水中了,哪些街道上的汽车像船一样,在水中抛锚了。他们埋怨洪水破坏了他们的生活,他们没有意识到与水共眠或许该是他们正常生活的一部分。河水与人的关系被人确立,河水并没有发表意见,许多人便产生了种种误会。其实本着公平交易的原则,河流的行为是可以解释的,试想想,你如果经常去一个地方寻找欢乐,那么这地方的主人必将回访。回访是一种礼仪。水的性格和清贫决定了它所携带的礼物:水,仍然是水。

  河流在洪水季节中获得了尊严,它每隔几年用漫溢流淌的姿势告诉人们,河流是不可轻侮的。然后洪水季节过去了。河边的居民们发现深秋的河流水位很高,雨水的大量注入使河水显示出新鲜和清澈的外貌,秋天的河流与岸边的树木作反向运动,树木在秋风中枯黄了,落叶了,而河流显得容光焕发、朝气蓬勃。如果你站在某座横跨河流的大桥上俯瞰秋天的流水,你会注意到水流的速度、水流的热情足以让你感到震撼:那是野马的奔腾;是走出囚室的思想者在旷野中的一次长篇演讲;那是河流对这个世界的一年一度的倾诉,它告诉河岸,水是自由的不可束缚的,你不可拦截不可筑坝,你必须让我奔腾而下。河流告诉岸上的人群:你们之中,没有人的信仰比水更坚定,没有人比水更幸运。河流的信仰是海洋,多么纯朴的信仰啊!海洋是可靠的,它广阔而深邃的怀抱是安全的,海洋接纳河流,不索香火金钱,不打造十字架,不许诺天堂,它说,你来吧。于是河流就去了。河流奔向大海的时候一路高唱水的国歌,是三个字的国歌,听上去响高而虔诚:去海洋,去海洋!

  谁能有柔软之极雄壮之极的文笔为河流谱写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欢阅读所有关于河流的诗文篇章,所有热爱河流关注河流的心灵都是湿润的,有时候那样的心灵像一盏渔灯,它无法照亮岸边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团光与水为友,让人敬重。谁能有锋利如篙的文笔直指河流的内心深处?我没有,恐怕你也没有,我说过河流的秘密不与人言说,赞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与我们日益加剧的敌意和隔阂?一个热爱河流的人常常说他羡慕一条鱼,鱼属于河流,因此它能够来到河水深处,探访河流的心灵。可是谁能想到如今的鱼与河流的亲情日益淡薄,新闻媒体纷纷报道说河流中鱼类在急剧减少,所有水与鱼的事件都归结为污染,可污染两个字怎么能说出河流深处发生的革命,谁知道是鱼类背叛了河流,还是河流把鱼类逐出了家门?

  现在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时代居所的后窗。后窗面向河流——请容许我用河流这么庄重的词汇来命名南方多见的一条瘦小的河,这样的河往往处于城市外围或者边缘。有一个被地方志规定的名字却不为人熟悉,人们对于它的描述因袭了粗犷的不拘小节的传统:河,河边,河对岸。这样的河流终日梦想着与长江、黄河的相见,却因为路途遥远交通不便而抱恨终生,因此它看上去不仅瘦小而且忧郁。这样的河流经年累月地被治理,负担着过多的衔接城乡水运、水利疏导这样的指令性任务,河岸上堆积了人们快速生产发展的房屋、工厂、码头、垃圾站,这一切使河流有一种牢骚满腹自暴自弃的表情,当然这绝不是一种美好的表情——让我难忘的就是这种奇特的河水的表情。

  从记事起,我从后窗看见的就是一条压抑的河流,一条被玷污了的河流,一条患了思乡病的河流。一个孩子如何判断一条河是否快乐并不难,他听它的声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从未听见河水奔流的波涛声,河水大多时候是静默的。只有在装运货物的驳船停泊在岸边时,它才发出轻微的类似呓语的喃喃之声。即使是孩子,也能轻易地判断那不是快乐的声音,那不是一条河在欢迎一条船,恰好相反,在孩子的猜测中,河水在说,快点走开,快点走开!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动比他对学习的态度更加懒惰更加消极,它怀有敌意,它在拒绝作为一条河的责任和道义。看一眼春天肮脏的河面你就知道了,河水对乱七八糟的漂浮物持有一种多么顽劣的坏孩子的态度:油污、蔬菜、塑料、死猫、避孕套,你们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我不管!孩子发现每天清晨石埠前都有漂浮的垃圾,河水没有把旧的垃圾送到下游去,却把新的垃圾推向河边的居民,河水在说,是你们的东西,还给你们,我不管!在我的记忆中河流的秘密曾经是不合道德的秘密。我记得在夏季河水相对洁净的季节里,我曾经和所有河边居民一样在河里洗澡、游泳,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睁开眼睛的情境,我看见了河水的内部,看见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样的大水,就像天空一样,与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会冲击你的眼睛,让你的眼睛有一种刺痛的感觉。这是河流的立场之一,它偏爱鱼类的眼睛,却憎恨人的眼睛——人们喜欢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河流憎恨的也许恰好是这扇窗户。

  我很抱歉描述了这么一条河流来探索河流的心灵。事实上河流的心灵永远比你所能描述的丰富得多,深沉得多,就像我母亲所描述的同一条河流,也就是我们家后窗能看见的河流。那是一个多么神奇的故事:有一年冬天河水结了冰,我母亲急于赶到河对岸的工厂去,她赶时间,就冒失地把冰河当了渡桥。我母亲说她在冰上走了没几步就后悔了,冰层很脆很薄,她听见脚下发出的危险的碎冰声,她畏缩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险,于是我母亲一边祈求着河水一边向河对岸走。你猜怎么着,她顺利地过了河!对于我来说这是天方夜谭的故事,我不相信这个故事。我问我母亲她当时是怎么祈求河水的,她笑着说,能怎么祈求?我求河水,让我过去,让我过去,河水就让我过去了!

  如果你在冬天来到南方,见到过南方冬天的河流,你会相信我母亲的故事吗?你也会像我一样,对此心怀疑窦。但是关于河流的故事也许偏偏与人的自以为是在较量,这个故事完全有可能是真实的,请想一想,对于同一条河流,我母亲作了多么神奇多么瑰丽的描述!

  河水的心灵漂浮在水中,无论你编织出什么样的网,也无法打捞河水的心灵,这是关于河水最大的秘密。多少年来我一直难以忘记我老家一带流传的关于水鬼的故事,我一直相信那些湿漉漉的浑身发亮的水鬼掌握了河水的秘密,原因简单极了,那些溺死的不幸者最终与河水交换了灵魂。他们看见了河水的心灵,这就是水鬼们可以自由出入于水中不会再次被溺的原因,他们拿到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能够打开河流的秘密之门。

  可是在传说之外我们从来没有与水鬼们邂逅相遇过,不管是在深夜的河岸边,还是在沿河航行的船上。水鬼如果是人类的使者,那他们一定背叛了人类,忠实于水了,他们不再上岸是为了保持河流的秘密。水鬼已经被水同化,如今他们一定潜伏在河流深处,高昂着绿色的不屈的头颅,为他们的祖国发出了最后的呐喊:岸上的人们啊,你们去征服月球,去征服太空吧,但是请记住,水是不可征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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