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语者阿诺

　　阿诺从内蒙找狼回来了。采访他是在一家酒店，灯火盈盈、浅酌红酒——妥帖的文明之所。这没有什么不好，但是，如果这位法国导演的故事若在街边就着“小二儿”之类的烈酒和烤串来一同下肚，似乎会呛辣得更加带劲；或者，就是在塞满了鸡笼、菜筐、行李卷、泛着泥土腥气的简陋的长途汽车上，这位银发苍苍的老人在局促的空间里腾出一块地方坐下，随意地对着身旁的人说：“我来中国的郊野上找狼”——这将是一个多么天宽地广的故事缘起！

　　电影《狼图腾》请来让·雅克·阿诺执导筒，使他得以到中国一寻狼的气息。奇怪的是，他没有任何身处异域的不适，他身上似乎有一种磁场，他在哪里，哪里就宛若他的谙熟之地。别看他举止雅致、一副典型的斯文人的样子，而且有奥斯卡小金人的荣誉附身，但他时刻可以抛开这些，挎个背包野游四方。事实上，他几日前初到北京，正是这样独自一人、行囊空瘪，以至于中方的工作人员回想起来都难免心悸：“连个助理都不带，要是丢了怎么办？”

　　而就算在狼族中，他也能“与之共舞”，狼基地里幼小的狼崽看到旁人会本能地远远避开，但是却围着阿诺拱成一团，任他轻拍、抚摸。阿诺仰起脖颈，喉咙中涌出高亢、苍凉的狼音，几十头小狼竟跟着呼啸，见者无不称奇。

　　拍摄过《熊的故事》、《虎兄虎弟》的阿诺一定不是“凡人”，但他却并不觉得是特异的能力使得他与动物融洽一处，“它们只是知道我懂得它们而已，动物是敏感而单纯的，只有人才会给自己附加不必要的负担，背离于自然给予的天真性情。”

虎兄虎弟

熊的故事

　　在阿诺眼中，动物世界是一面清澈的镜子，映射出人的心理之形，“人类觉得地球上只有自己才是最高贵的，这是多么的自以为是！”因此，他和动物互通灵犀，但也更看得清人。带着这种动物所赋予的“哲学体系”，阿诺任意游走于不同的“种群” 。

　　由此，也许与阿诺交谈的设定情景应该再次被更改——不在酒店、不在街边、不在长途汽车上，而是在狼群中。只是，我们是在笼子里——并沾沾自喜于在蛮荒之地得到了保护，而阿诺则是“笼外人”，他席地于狼群中，他的自由之心、天然之悟就像在风中刮起的一段传奇，可以讲给人听，也可以说给狼听。

　　非典型性法国导演

　　让·雅克·阿诺，法国电影导演，奥斯卡奖得主。1943年出生，获文学学士后从军，退役后曾拍摄电视广告片。1976年，他根据自己兵役生涯编导的处女作《高歌胜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1981年的《火之战》获奥斯卡最佳化妆奖、法国恺撒奖最佳影片和最佳导演奖。1988年的《熊的故事》极受欢迎，并获得恺撒奖最佳导演奖。

　　阿诺喜欢以法国本土外的国家和文化为背景创作电影，因此被称作“非典型性法国导演”，比如1992年的《情人》，起用香港演员梁家辉与15岁新人珍·玛琪，令人印象深刻。此外阿诺的重要作品还包括：1986年的《玫瑰的名字》、2001年的《兵临城下》、2004年的《虎兄虎弟》等。今年8月，阿诺来中国为《狼图腾》的拍摄热身，而在今后四年的时间里，他将“扎根”中国。

　　如果你对动物发一次火，那么，你俩之间的关系就完蛋了。

　　记者：您以动物为题材的电影《熊的故事》、《虎兄虎弟》红遍全球，对待动物，您肯定有一套自己的秘诀。

　　阿诺：我确实很容易跟动物成为朋友，但秘诀很简单，你必须从心底尊重它们、爱它们，给它们足够的耐心。动物很聪明，它明白这一切，能看出来你对它好还是不好。拍《熊的故事》时，那只小熊初来剧组，在打开笼子走出来的刹那，我们所有人都对它报以热烈的掌声，它肯定能够感受到我们的欢迎。拍摄中也是这样，它从A点成功地走到B点，所有人也会鼓掌致谢，我们要让它知道，它是我们的一员，它是一名真正的演员。

　　记者：但我仍然觉得不解，那些动物怎么能听您的话，在镜头前完成表演，难道您真的是“熊语者”、“虎语者”或者“狼语者”？

　　阿诺：这就要耍点小花样了，比如，为了让动物朝着摄像机的方向走，你可以把四周弄得灯火通明，但唯独在一个角落里保留暗一些的、让它感觉适宜的光线——那里恰恰暗藏着摄影机，这只动物肯定就会朝那个方向走过去。所以，在拍摄动物前，我要了解它的一切习性，在光线、气味、食物方面做细致的准备，这样才能够像做游戏一样“引诱”它去自然地表演。这好比你让婴儿去吃一块蛋糕，你不能命令他：“你，从这里爬到那里去，把蛋糕吃掉！”他会被吓哭的，我所做的是，把蛋糕放在他能看得到的地方，然后在桌子下面、天花板上等几个需要的机位架设好摄像机，我去拍拍他：“宝贝，好好待着，我一会儿回来”，那么，这个婴孩会被好奇心和需要食物的本性驱使，自己来到放蛋糕的地方，品尝它并且把它弄得乱七八糟才满意，这样“即兴”的表演才会达到我们期望的效果，我们做的就是启发动物自己的思维，而不是用人类的思维去发号施令。

　　记者：遇到过动物不听指挥、总也完不成任务，你会生气吗？毕竟电影的拍摄有时间限制。

　　阿诺：动物不听指挥，我又能怎么样呢？难道威胁它说：“再完不成这个动作，我炒了你！”人会害怕我这么说，但是动物可不吃这一套，如果你对它这么发一次火，那么，你俩之间的关系就完蛋了。

　　在《熊的故事》里，有一场熊在河边捕捞鳟鱼的戏。按说熊都有捕食鳟鱼的天然本领，可我们那只熊就很不可思议，它居然怕鳟鱼！这场戏我们用了15个月才完成，我们先是每天在它面前放一条活蹦乱跳的鳟鱼，让它意识到这只乱扑腾的鱼不能威胁到它的生命，逐渐的，它才不再躲避，再后来，它意识到可以用爪子碰这条鱼，然后慢慢过渡到用爪子抓和拍，继而，它终于醒悟到自己是可以吃鳟鱼的，于是才自己去捕食。

　　记者：《熊的故事》里有一场小熊瘸腿走路的戏，小熊始终保持一只爪子不能碰地，你们不会真的伤害它了吧？

　　阿诺：那场戏拍了3个月，是驯兽员“手把手”地教会的。也有人问过我：“你训练它的时候是不是在它手掌下安个钉子，它一疼，就会养成条件反射，不敢碰地了？”我的答复是，我怎么能够背叛动物呢？动物对于负面的信息记忆力非常强，一旦得罪了它，那么你别想再和它做朋友。

　　记者：这真是需要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才智，那么《狼图腾》呢，您预计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完成拍摄？

　　阿诺：需要4年左右。《狼图腾》中要用到大概50至100只狼，此外还得用大量的马、狗、黄羊等，要用的动物数量是《熊的故事》、《虎兄虎弟》的好几倍。动物拍摄的周期确实很漫长，有时候一天拍不了一个镜头，理想的状态也就是一天能拍20秒的内容。

　　我不会选择电脑特技，我祈祷自己这次在拍摄狼的过程中能够活下来

　　记者：对于狼、熊、虎这些大型猛兽，您一点都不畏惧吗？拍摄时会有防护的方法吗？

　　阿诺：肯定会有些害怕的。拍《熊的故事》时，有头熊差点杀掉我，现在我的身上还有几道伤疤。对于狼我也怕，狼确实是比较危险的动物，也是最难驯服的动物之一，虽然我不乏拍摄它们的经验——在《火之战》、《玫瑰的名字》里我拍过它们——但我还是要祈祷自己在拍摄《狼图腾》的过程中能够活下来。届时我会让整个剧组把安全工作做到极致，很可能跟我拍《虎兄虎弟》时一样，把自己关到笼子里，因为有时候老虎会突然发怒，会失去控制，如果不在笼子里，我肯定死定了。

　　记者：多大的笼子，需要关多久？

　　阿诺：我拍《虎兄虎弟》时关了8个月，笼子的大小要看我们当时有多少人。我们有不同规格的笼子，适用用于一个人的、三个人的，或者十个人的。

　　记者：是否想过用长得跟狼相近的狗或者电脑特技来降低拍摄的难度和危险？

　　阿诺：这在别人的电影里不乏先例，但是，它不在我的选择范围内。狼的情绪只有在狼的眼神中才能流露出来，狼的血液也只有在狼的身体内才能汹涌澎湃。《狼图腾》的真实性将达到99%，电脑特技主要用在修饰一些瑕疵，比如拴动物的绳子要用电脑去掉。

　　记者：对于“狼明星”，您心里有候选了吗？怎么看出一只狼是不是个好演员？

　　阿诺：我距离那个阶段还远呢，其实我这次来是查看《狼图腾》拍摄的可能性，比如在中国的哪里可以找到狼，有没有适合的外景地。真正的拍摄比想像的要繁琐得多，剧组将先建一个训练基地，然后培育50至100只幼狼，招聘驯兽师训练狼崽。拍摄狼绝对急不得，狼的前进方式有三种，直行、匍匐前行和侧着身子前行，光是这个动作，没有一年半载是不可能训练出来的。等到时机成熟了，我才会从中选取狼主角——其实也不是我选的，一只狼在狼群中的地位是靠它自己争斗来的，我只是在等待这只“头狼”的诞生。

　　记者：在中国的考察结果令你放心吗？

　　阿诺：我现在已经心里有数了，我去了北方森林动物园和一个养狼场，看了两群蒙古狼，感觉都不错。我和中国的养狼专家已经有所接触，他们很热心，会将小说里所讲的狼的生活细节做出更科学的确认，我自己也要学习很多功课，幸好之前我算是较为系统地研究过哺乳动物的习性。至于外景地，我也感觉不错，内蒙古有几块草原很美丽可以拍摄，但外蒙古的草原更为原生态一些，考察时我甚至看到成群的奔跑的黄羊。至于到底在哪里拍摄，回国后我会再次梳理一番，制定严密的拍摄预算和计划。

　　记者：《狼图腾》拍摄过程中，您将与中国的电影团队合作，目前的制作水平能够跟上你的要求吗？

　　阿诺：我对此毫无疑虑。虽然目前中国特技制作的水平可能尚不能满足影片所需要的20％，但是三四年后，通过我们双方的合作与学习，我相信中国的技术能够提升，满足影片70％的需要。

　　动物界是一面镜子，反照出人类本性的一面，因此我反而会原谅人类内心的缺陷。

　　记者：您自己家里肯定有不少动物。

　　阿诺：我在巴黎南边有个庄园，里面有驴、马、20只鸭子、20只鹅，还有鹳和鸽子，它们都是自然放养的，我只要在家就会每天跟它们说话。其中我跟那只驴最有感情，就算是我深更半夜回家，它也会“啊——呃——啊——呃——”地叫，我就得去拍拍它，喂它几片面包吃。

　　记者：您从小就喜欢动物？

　　阿诺：是，但我真正感受到动物、植物与自然界一体的美妙是我在喀麦隆服兵役时，非洲大草原上的一切让我“猛醒”了。后来，我拍摄了《火之战》，这虽然是个描写史前文明的影片，但可谓是我尝试拍摄动物的起始。

　　记者：会因为热爱动物和自然而对人群感到厌倦吗？

　　阿诺：与动物在一起很幸福，如果它们喜欢你，就会一点不掺假地表达出来，比如，狗会使劲摇尾巴，那是谁都明白的语言，所以，动物与孩子最亲近而且能够相互理解，他们都很真实。相对来说，人类就很累，会互有猜忌。动物界恰恰是一面镜子，它反照出人类本性的一面，因此我反而会去原谅人内心的缺陷，当然这也包括我自己。比如，有人会厌世，觉得人怎么可以这么贪婪、自私、混杂着各种无穷无尽的欲望？但我知道，这是任何物种在自然界中生存所要经历的，生活本身就有残酷的一面，就像动物间的弱肉强食。这让我变得宽容，也让我在人群中一样能找到快乐，并且期望在电影里将这种温暖和爱传递出去。

　　记者：但并不是人人都会有您这种感悟，人们似乎不愿意去认同《狼图腾》里赞美的狼性，所以这本书也引爆了巨大的争议，您会怎样把“狼性”展现在银幕上呢？

　　阿诺：我是凭直觉拍电影的，我想拍摄的就是狼本来的样子——它是勇敢、专注、孤独、坚定、团结、残酷的综合体，我并不会故意去放大什么，或者抹杀什么。影片也许可以让人们去思索如何确立自己在地球上的位置。人类之所以对狼有争议，是因为我们把自己放在一个高高在上的评判者的座椅中，把自己放在食物链的顶级，以为地球为人类而存在，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是狼，那么如何看待狼本身？你肯定觉得自己棒极了，所以说，为什么我们不能宽容一些，而总是要把一切都放在对立面呢？

　　记者：电影对于原著改动大吗？小说作者姜戎是否会参与？

　　阿诺：姜戎希望我忠于原著的精神，但他也知道小说和电影是不一样的，因此他说对我绝对信任，不会干预。这次去找狼，他也陪我去了十天，我们俩可谓是惺惺相惜。姜戎作为城市青年，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通过对人与动物以及自然环境的认识，重新认识了自身，这跟我早年去非洲的经历很相似。因此，我们聊得很尽兴，把翻译累得头都疼了，翻译抱怨我们像两个话痨。

　　关于剧本，目前我正和我的法国搭档创作，但我也需要敏感的中国合作者帮忙。《狼图腾》会是国际性的电影，是大家都能看明白，又好看的电影。虽然和小说相比，会有所删减，但有几个大场面，比如群狼围捕黄羊、群狼进攻军马群、人狼大战，我是一定会表现的。

　　我独自享受着到达陌生国度的感觉，而我需要携带的行李就是自己要拍的那部影片。

　　记者：紫禁城公司6年前就购买了《狼图腾》的电影版权，之后中国导演一直没有人敢接，您看到法语版的《狼图腾》后说：“只有我能拍这个题材。”您对于动物的把握，我们绝对不会有丝毫的疑虑，但是对于中国文化以及这段故事的“文革”背景，您能够理解并在影片里真实地呈现吗？

　　阿诺：我很喜欢中国文化，对于“文革”我也从一些书上有所了解，我的电影不会把这个背景删去。“文革”只是一个背景而已，我主要想反映的是对人与自然平衡关系的思考，这个信息才是最重要的。

　　记者：这次来中国，跟您想象中有什么不同吗？

　　阿诺：我没觉得有差距。虽然第一次来北京，但是我读了很多有关中国的书，来这儿十几天，印证了我所读到的东西，真实的中国是这样的，对我热情友好。我每天都会很吃惊地跟别人说，我怎么这么喜欢这个地方，北京人在生活态度、生活习惯方面跟法国人很接近。我觉得这个地方的人效率高，同时又特别开心，喜欢吃喝，喜欢笑，这种气氛是我特别喜欢的。

　　记者：您对中国电影了解多少？

　　阿诺：说实话，并不是很多，但这次我会好好补课的，我的箱子里已经装满中国电影的DVD。中国女演员我只知道巩俐和张曼玉。男演员我则知道梁家辉，拍摄《情人》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中了他，我俩合作的默契关系可以被誉为“教科书级”的。

　　记者：《情人》摄于越南，而您更早的电影《高歌胜利》是在非洲象牙海岸拍摄的，《熊的故事》、《虎兄虎弟》在柬埔寨和泰国的丛林里拍摄，《火之战》则摄于加拿大、肯尼亚和英国，《玫瑰的名字》德国投资、意大利拍摄，您去了全球各地，但就是不愿意在自己的出生地法国老老实实地呆着，您好像对别的国家更感兴趣？

　　阿诺：我喜欢进入到不同的文化中，我只拍过三部法语片，其中有一部还是其他国家投资的。我在其他国家呆的时间比在法国长。我感兴趣的题材，大部分法国导演不感兴趣。我拍每部电影的时间都在三年半左右，因为我要先了解当地的文化。

　　记者：到一个新的国家，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拍摄电影，这个漫长、繁琐的过程会让人有点绝望，您却乐此不疲。

　　阿诺：我特别享受到达一个完全陌生国度的感觉，这如同一次冒险，而我需要携带的行李就是自己要拍的那部影片，这整个的创作过程，我会特别快乐，有时都舍不得与其他人分享。在即将开始的《狼图腾》中，我会在中国的水土气息中，把自己的心灵一部分变成一位中国知青，一部分变成一匹蒙古狼，在角色中把自己变成另一种文明中的个体是很神奇的，只有电影才能让我有这种穿越感，这让人感觉到是文化的根本被点燃了，彼此间没有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