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僧诗中人文思想的教育价值——刘文彬
引言:僧诗,为社会中独特群体的僧人所作;僧诗,是诗歌体系中的一个特殊品种。历代以来,人们往往把僧诗当作艺术欣赏的对象或探究佛理和佛门生活的对象,而往往忽略了僧诗中人文思想的教育价值的探讨,今试一议。
僧诗大体分为两类:一类为示法诗,是为开示佛法的诗作,特点是纯粹说法。如唐代僧人禅宗六祖惠能的示法诗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另一类是僧人依其对宇宙人生的观察来写社会与人生的诗作。这类诗体现僧人的思想感情与独特感受,也是僧人关怀社会体察生活的感怀,占了僧诗的大部分。对示法诗来说,其给予社会的价值和教育意义历来褒贬不一,至今存有争议。对此,笔者不作评议。应该肯定的是,这类诗对于学佛者这一特殊社会群体来说,是具有巨大价值甚至具有指导性意义的。对于后一类诗,笔者认为对于整个社会都具有极高的价值和意义——尤其是人文思想中的教育价值。
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僧人写诗,那么僧人与现实社会就应有联系。于是,有人会问“僧人不是脱离现实社会(现世)的吗1”其实,佛教从来就没有脱离过尘世,僧人被誉为“出尘上士”,他们精修五戒。但是,他们修道并非不涉现实社会,“道”也并非离开现世而能修成。正如禅宗六祖惠能语“佛法在世间,不离世间觉。离世觅菩提,恰如求兔角。”2僧人并非与世隔绝,他们也是在关注着有情众生的。他们或以诗寓志,针砭时弊;或发悲愿心,忧国忧民,从而贴近俗世的现实社会生活。佛教的大乘菩萨道精神是“众生有苦即我苦,众生有难我去度。”行大乘愿须慈悲满怀,而非俗见之“心如死灰”。行大乘愿的僧人秉大乘菩萨道精神,发之于诗。这样,僧诗也就浸透着大乘精神,僧诗中人文思想的教育价值以此为基点而焕发光芒。
首先,是“善”的引导。
僧人关怀现实社会的重要一点是对国家安定的关怀,尤其对战争的关注。他们将关切情怀形之于诗。战争题材诗,历代诗作多不胜举。但值的注意的是,僧人与在俗诗人两者的战争题材诗却有明显不同。试举例: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斩楼兰终不还。
(唐)王昌龄《从军行·四》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唐)李白《塞下曲》
游客长城下,饮马长城窟。马嘶闻水腥,为浸征人骨。岂不是流泉,终不成潺氵爰。洗尽骨上土,不洗骨中冤。骨若比流水,四海有还魂。空流呜咽声,声中疑骨言。
(唐)子兰《饮马长城窟》
王昌龄,李白的诗,充满了战斗激情,富有浪漫的英雄主义色彩。僧人子兰的诗则满怀凄哀之情,句句字字表达对战死军士的哀挽,体现出对人的生命的关怀。前两诗虽表现出对国家安定的期望,却不如后一首僧诗所蕴含的慈悲情怀来得深刻感人。
社会民生,自然是宏大乘愿的僧人所倍加关注的。
春风吹蓑衣,暮雨滴箬笠。夫妇耕共劳,儿孙饥对泣。田园高且瘦,赋税重复急。官仓鼠雀群,共待新租入。
(五代)齐己《耕叟》
百骨攒来一线收,葫芦金顶盖诸侯。
一朝撑出马前去,真个有天无日头。
(元)祖柏《赋盖》
大隐何须走笏簪?且将廊庙作山林。
秋风不动鲈鱼兴,只有忧民一点心。
(近代)敬安《赠宗湘文太守》
僧人追求超脱尘世。“超脱”意味着以更高的思想境界面对尘世,并非脱离尘世。以上三诗即是明证。诗中充溢慈悲精神恰是诗僧焕发的思想光辉。诗僧借诗表达对百姓生活的深入体察和悲悯善心,是极为可贵的,是佛法慈善的具体体现。试问,作为出尘人能如此关切民生,我们这些“尘中人”做的怎样?恐怕不够,尤其是在当今物欲横流,利己主义成风的时代。僧诗的教育价值于此可见。
在为人处世即“做人”方面,僧诗的教育价值更为明显:
多求待心足,未足旋倾覆。
明知贪者心,求荣不求辱。
(唐)子兰《诫贪》
他贫不得笑,他弱不得欺。
但看人头数,即须受逢迎。
(唐)王梵志《他贫不得笑》
邪淫及妄语,知非总勿作。
但知依道行,万里无迷错。
(唐)王梵志《邪淫及妄语》
僧人学佛的目的是成佛。按佛教义理讲:学佛是为“离苦得乐”,产生“苦”的原因是人性中的“贪、嗔、痴”,“贪、嗔”造出“妄语、邪淫、杀盗”。要离苦,就得勤修身口意——“戒”。僧人最重要的是受持五戒,五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这“五戒”的原则,依印顺法师的话来说,是“为了实现人类的和乐生存”。?其近于世间做人的德行是理应肯定的。如上所举僧诗,即是佛法善德的诗化,是具有教育意义的。中国传统文化主流是儒家文化。儒家思想主“仁”,“仁、义、礼、智、信、温、良、恭、谦、让”成为做人的准则。这与佛家思想的精修五戒是不同的。佛理揭示了人性的弱点并在此基础上要求戒行,还可为儒家思想作有益补充,更可作为倡导社会良好公德的他山之石。
另外,僧诗中也有一些是悲悯动物为主题的题材。如“江禽野兽两堪伤,避射惊弹各自忙。”(齐己《湘中寓居春日感怀》)“谁向兹来不恨生,声声都是断肠声。”(唐·暮幽《三峡闻猿》)“虽慕求鱼不食鱼,网帘蓬户本空无。”(唐·德诚《拨擢歌》)最典型的要数唐代僧人贯休的《村行遇猎》,其诗云:
“猎师纷纷走榛莽,女亦相随把弓矢。南北东西尽杀心,断烧残云在围里。鹘拂荒田兔成血,竿打黄茅雉惊起。伤嗟个辈亦是人,一生拼此关身已。我闻天地之大德曰生。又闻万事皆天意,何遣此人又如此。犹更愿天公一丈雪,深山麋鹿尽冻死。”
佛教义理,以有情(即指有情识有生命的动物)众生为中心、为根本。也就是说,佛教不但尊重和肯定人类为中心宇宙的根本,而且肯定了一切生命。所以,佛教宣扬爱护人类和保护一切生物。作为行修佛法的僧人自是修此善心。无疑,这种爱心是博大的,对于当今生态失衡的状况,社会各界都在呼吁环境保护,这无疑是具有现实教育意义的,也是理应倡导的。
其次,僧诗中人文思想的教育价值体现在方法论的启迪上:
思想教育,重在疏导。但是,这种主体到客体的“主——客”式教育过程并未完全涵盖其整个思想教育价值。其教育价值的体现还在于给教育对象以启迪,使教育对象由客体回到主体位置进行思考,对教育的思想内容分析探究而有所启发,有所引用发展,从而赋予所受教育(内容)的意义和价值。
僧诗中富含启迪的思想教育价值。请读:
无眠动归心,寒灯坐将灭。
长恐浮云生,夺我西窗月。
(宋)简长《夜感》
难是言休即便休,请吟孤坐碧江头。三间茆屋无人到,十里松阴独自游。明月清风宗炳社,夕阳秋色瘦公楼。修心未到无心地,万种千般逐水流。
贯休《山居诗二十四首》之一
《夜感》体现出诗僧内心的矛盾。诗人于难眠深夜动了尘俗之心,却又久久地思考,惧怕俗心杂念如浮云生起而蒙盖了内心的明月(喻佛性),真实地反映出修行实践的心路历程。贯休诗更是直接表现内涵——“难是言休即便休”,“修心未到无心地,万种千般逐水流。”从两首诗中可领略到修行的真实面目,这是其认识价值所在。我们从两首僧诗获得认识的启迪——一切成果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反观我们现实中人的修学、修身,每遇挫折便心志不坚退下阵来,最主要的因素是对挫折在方法论上没有正确认识,从而脆弱、气馁。学佛过程中会出现心意的波折,但他们并不移志,何惧生起“浮云”,坚定意志执著追求“西窗月”。这是多好的教育典范!
再看一首僧诗:
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
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
(唐)灵澈《东林寺酬韦丹刺史》
灵澈作此诗为答至交韦丹所寄思归绝句。诗云:“王事纷纷无暇日,浮云冉冉只如云。已为子平归休计,五老岩前必共闻。”他作此诗答之。韦丹时任洪州(今江西南昌)刺史,寄诗灵澈表其归隐之意。灵澈直率指出“相逢尽道休官好,林下何曾见一人。”——大家都言归隐,真正归隐的实无几人。事实上,只要放下身外的一切,人的真正需要并没有那么多:“年老心闲无外事,麻衣草座亦容身。”可见,一方面嚷着休官,一方面又做着官,这种自我矛盾不外来自人的执迷不悟,并非真正理解自己的本来面目。这种言行是可笑又可悲的。灵澈揭穿了许多许多口称退隐者,却难以放下世间的浮名势利,荣华富贵,正所谓“知易行难”。这首诗也是富有方法论的启迪意义的——理想就应身体力行,不应仅停留在口头上。
再次,僧诗中人文思想的教育价值还体现在思想人格的教育上:
“儒、释、道”是中国传统三大人生哲学思想,也是思想人格教育的三大家。儒家人格重在“礼”,道家人格重“自然、返朴归真”,佛家人格重在“清净”。三家思想各有千秋。佛家的慈悲、平等、无我以及在价值观方面的轻浮名、脱物欲的思想原则,对于在家人和出家人都具有思想人格的教育价值。这些思想在历代僧诗中多有体现:
莫把毛生刺,低徊谒李膺。须防知佛者,解笑爱名僧。道性宜如水,诗情合似冰。还同莲社客,聊唱绕香灯。
(五代)齐己《勉诗僧》
多少般数人,百计求名利。心贪觅荣华,经营图富贵。心未片时歇,奔突如烟气。家眷实专圆,一呼百诺至。不过七十年,冰消瓦解置。死了万事休,谁人承后嗣。水浸泥弹丸,方知无意智。
(唐)寒山《多少般数人》
“亲故相逢且借问,古来无种是王侯。”
(唐)护国《别盛安》
“誓传经论死,不染名利生。”
(五代)恒超《辞郡守李公恩命》
“劳生未必浮名好,称性应须到处闲。”
(宋)契嵩《山中自怡谢所知》
护国诗体现了平等思想,另三首僧诗总的体现不贪求名利的思想。在佛教“缘起性空”的思想观照下,一般世人所极力追求的名闻、利欲,却是不了解事物“本空”,只能自寻烦恼和作茧自缚。一个以“清净”为特色的佛家理想人格是一个超越者,他从“无所得心”出发,超越了一切权势地位、名闻利养。任运而行,随缘自在,这正是人格健康的表征。无疑,这种思想对于古今人格教育都富有启迪意义,于今天更应推广。
结语:僧诗是僧人思想意识的传声筒,也是佛教思想的传声筒,自有其本身的艺术成就。严格地说,僧诗的人文思想源于佛教思想,同时,又是佛教思想经僧人之手诗化、个性化的产物。鉴于佛教经典深奥,或是宗教偏见,很多人与佛教典籍都有一定距离,难以客观正确地理解佛教思想。艺术化了的僧诗却使之拉近了距离,使佛教思想贴近了读者。当然,僧诗也因其佛家名相等缘故,有难懂甚至晦涩的一面。如(唐)诗僧栖白《赠识古法师》中“云心杳杳难为别”的“云心”3,乃佛家语,与通俗涵义不同。尽管如此,我们不能因形式上的一些障碍以及宗教偏见而忽略僧诗。对于僧诗这一特殊艺术形式,我们应该研究探讨,这同样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份宝贵财富。
注释:
1、《坛经》
2、印顺法师著《佛法概论》第十五章《佛法的信徒》第192页。
3、《大日经·住心品》大日如来分别瑜伽行者六十心相之一。谓云雨之时,人气郁翳,时俗忧乐思虑滋多之心态。
作者:刘文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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