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张祜涉佛诗歌——张福清
中晚唐著名诗人张祜,《全唐诗》等收录补遗其诗500余首。在张祜诗集中,题赠酬答僧人的诗作有23首,主要涉及灵澈、志凝、契衡、法镜、高闲、齐安等一批高僧;寺庙题咏诗35首,主要描写苏州、杭州、镇江一带的寺庙及高僧影堂。另外有关僧人佛寺的诗歌17首,后期隐居江南丹阳所涉尤多。这些有关僧人寺庙的诗歌占了张祜诗歌总数的六分之一,可是在现今张祜诗歌的研究中,几乎无一篇论文涉足这一内容,是张祜研究中的一大缺憾。有学人在谈及张祜诗风变化时说:“他(指张祜)交往的友人中僧人亦复不少,如契衡、灵澈、高闲等。禅呗疏钟,青灯古佛自然会潜移默化地陶冶着张祜的诗风,故其寺庙题咏诗往往清幽寂定,读之使人神凝虑静。张祜晚年说:‘新参北固禅’,而事实上佛教尤其是禅宗对他的影响自早年便开始了,在他的诗歌中,佛教的典故、用语、教义屡见不鲜。”[1]这是论及张祜与佛教关系的一段文字。因此,关于张祜与佛教的关系有必要作详细而深入的论述。
在张祜所生活的中晚唐时代,普通民众对佛教的信仰程度达到了前人无法想象的境地。据《旧唐书?韩愈传》载:唐宪宗元和十四年(819)迎佛骨时,“王公士庶,奔走舍施,唯恐在后。百姓有废业破产,烧顶灼臂而求供养者。”[2]民众崇佛风气浓甚厚。当时,张祜经常往来润州、常州、杭州、苏州等江南佛教寺庙圣地。“唐前期有三个寺院密集分布带,两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最大的一个在今江苏、浙江境内,为邗沟——江南运河沿线分布带,北起扬州、南至台州,包括扬、润、常、苏、湖、杭、越、明、婺、台等10个州,总共有140所寺院,占全国总数的17%。”[3]而唐后期江南寺院香火更旺,同是邗沟——江南运河沿线分布带,范围与前期一致,却拥有“169所寺院,占全国总数的25.5%”[4],这是邗沟——江南运河沿线分布带寺庙总数的一个对比,让我们了解到富庶繁华的江南一带佛教之繁荣。再看两组具体的对比数,江南道的润州、常州、杭州、苏州,唐代前后期分别是:28、8、12、19和20、13、20、31,表明唐后期除润州寺庙减少外,其他几州都有所增加,而以杭州、苏州寺庙增加为盛,分别增加了8座和12座寺庙。同是江南道以上四州,会昌法难前后文献中所见的寺庙数量分别是:18、11、14、23和7、3、10、19。这一组数字表明,会昌法难后,除润州、常州寺庙大幅度减少外,杭州、苏州减少较少,基本上还处于繁荣阶段。苏杭一带佛教寺庙之多,说明当地人信佛之兴盛。
张祜虽一生漂游不定,但其大部分时间在江浙苏杭一带,所以对佛教必有耳濡目染。他所题咏的杭州寺庙有灵隐寺、孤山寺、径山寺、龙泉寺、天竺寺、开元寺等,苏州寺庙有灵岩寺、楞伽寺、思益寺、丘山寺、虎丘寺、虎丘东寺、虎丘西寺等;润州寺庙有永泰寺、金山寺、甘露寺、招隐寺、慈和寺、鹤林寺等。这些寺庙多宣讲大乘佛教的《华严经》和《法华经》○1。大乘佛教所追求的最高目标是:宣扬大慈大悲,普渡众生,成佛渡世,建立佛国净土。这与小乘偏于个人解脱不同,他们致力于一切众生的解脱。大乘认为人生之所以要解脱,不仅自己要解决痛苦,也要使他人解决痛苦;他们强调不应逃避现实,而要面对现实,理解现实,在现实中求得解脱;他们认为不仅人空,法(事物)也空,宇宙万物都没有独立永恒的实体,“一切皆空”。大乘佛教在唐代的兴起,大大改变了外来佛教的原貌,佛教在中国从“出世”走向世俗化,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成佛,而原来被佛教排斥的“忠君”、“孝父母”等思想也就被容纳在佛教之中,成佛全靠自己“心”的觉性。正如《坛经》所云:“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众生;自性悟,众生即佛。”[5]张祜正是受大乘佛教的影响,才创作出那么多既有梵音钟声、山林幽静,又有人声鼎沸、醉酒醺醺而带有世俗化场面的寺庙题咏诗。它们不仅受佛僧喜爱,也得到芸芸众生的欢迎。
一、对中晚唐诗人个体心灵的真实再现。以《题润州金山寺》(又称《金山诗》)为代表的题咏寺庙之作,既反映了张祜的崇佛倾向,又表现出他对世俗的厌恶,这是诗人心灵的真实再现。
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僧归夜船月,龙出晓堂云。树色中流见,钟声两岸闻。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题润州金山寺》)
对张祜《金山诗》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贬者多站在艺术的角度批评张祜《金山诗》尾联“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打破全诗意境的和谐,落入张打油、胡钉铰之流。[6] 历代许多诗评家只是从此诗意境的角度去批评它的不协调,而没有注重对张祜诗思想内容的把握。对张祜的这些批评,在此不拟作出评论。我们从思想内容的角度,就可见这首诗真实地反映了中晚唐佛教世俗化的进程,既反映出诗人对佛寺清静之地的羡慕之情,又突出了对尘世生活的厌恶,这正是张祜当时心境的真实写照。写这首诗的具体时间我们已无法确定,只知在他去杭州与徐凝争解元之前(824年)就已作此诗。《云溪友议》云:“又祜题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綦毋潜云:‘塔影挂清汉,钟声和白云。’此句未为佳也。”《唐摭言》也载有此事,两书至少说明张祜金山寺诗写作时间是823年以前,即张祜三十岁以前,那时的张祜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有远大的抱负,很想有一番作为。作金山诗时正值第一次诸侯书荐失败归来,因为仕途的失意,张祜整日借酒浇愁,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
首联诗人从追逐名利、尔虞我诈的尘世来到金山寺,使他突然感受自己来到了一个没有名缰利锁的世外桃源,因而表达了诗人的这种心境:“一宿金山寺,超然离世群”。透过这两句诗,我们可以想象出诗人疲于奔波的身影。其实在诗人的奔波之中,不乏追求名利的一面,但诗人更多的是不在乎其自身之利益,而是想施展自己的才华,以报效国家。可是在中晚唐这样一个宦官专权、有才华的贤能之士随时可能被排挤出朝的时代,即便是公卿贵族都朝不保夕,又哪能让一个毫无背景的布衣之士入朝?张祜的遭遇,实际上代表了中晚唐下层文人普遍而共同的心路历程。颔联和颈联描写了金山环境之优美清静,突出金山寺的特点。而尾联恰好与首联相呼应,突出了诗人对尘世生活的厌恶。需要强调的是,张祜诗中所反映的尘世生活,并不是一味地追求个人享受或功名利禄的,而更多地是为国报效的理想以及才华得不到重用、抱负得不到施展时的苦闷,以及尘世生活的郁郁不得其志,迫使他去寻找栖息心灵的港湾,于是他纵游名山大川,广与僧人交往,借以寄托自己苦闷的情怀。所以,才有尾联“翻思在朝市,终日醉醺醺”。这也是诗人生活那个时代与其有相似经历的社会底层普通民众的真实心态的描写。
此诗在佛教界和普通民众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并赢得了巨大的声誉。《金山龙游禅寺志略》等很多史志在选诗时把这首诗放在第一位。自唐以后,有多人题诗言及张祜,可见此诗对后世的影响之深。史良臣《游金山分得微字》:“再拂古碑碣,试读前贤诗。长歌归去来,清绝和者稀。”明丘濬《题金山》:“千载张公子,题诗会再来。”杨镠《次唐韵》(即张祜金山诗韵):“苏带今何在,张诗古亦闻。”李东阳《登金山》:“诗成却爱张公子,解道中流两岸钟。”吴一澜《题金山》:“过客留题岩石满,悬知独有曲阿才”。胡缵宗《秋日与荆州宿金山寺》:“纵有王维恐难画,更无张祜独怜才。”陆景《次绳武太史》:“今古壮游题咏处,孙张诗句自神通。”吴扩《次邃翁夫子》:“傅山上有坡仙带,点笔惭无张祜才。”另有从唐代至清代次张祜金山诗韵之作二十余首。[7]可以看出张祜金山诗对后世的影响,流传唱和时间之长久。张祜《金山诗》对个体心灵的真实反映,引起了众多诗人的共鸣,确实是文学史上少有的现象。
二、对佛教的世俗化解读。张祜以题赠诗为载体,用浅显明了的佛家语,间接地反映了中晚唐普通民众从佛的状况,也即对佛教的世俗化认同。与唐前期佛教诗歌相比,张祜寺庙题咏诗中有关佛理的成分明显降低,即便有佛理,也多趋于通俗化。例如:
题赠志凝上人
悟色身无染,观空事不生。道心长日笑,觉路几年行。
片月山林静,孤云海棹轻。愿为尘外契,一就智珠明。
题赠盐官池安禅师
坐见三生事,宗传一衲衣。已知无法说,心向定中归。
题径山大觉禅师影堂
超然彼岸人,一经谢微尘。见相即非相,观身应是身。
空门性未灭,旧里化犹新。谩指堂中影,谁言影是真。
题画僧
瘦颈隆肩碧眼僧,翰林亲赞虎头能。终年不语看如意,似证禅心入大乘。
在张祜题赠僧人吟咏寺庙的诗歌中,以上四首含佛理味较浓,但也是一些常见的佛家语。《题赠志凝上人》中的“悟色”的“色”,指一切有形象和占有空间的物质;“空”则是因缘和合而生的一切事物,当体无自性,故是空;无形为空、有形为色。《般若心经》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8]“色”、“空”是佛教中两个基本的术语,一般信佛民众都十分熟悉。 “觉路”指成佛正觉之路。《楞严经》卷六云:“虽未即明无上觉路,是人于法,已决定心。”[9]《题赠盐官池安禅师》之中“三生”指过去、现在、未来。“衲衣”指拾取人家弃之不用与粪扫一样的贱物来缝纳而成的法衣。“法”指一切事物。一切事物,无论大小,有形无形都叫法。“定”即佛教戒、定、慧三学之一,通常把“禅”与“定”合称为“禅定”,它是“通过精神的高度集中,观想特定的对象,摒弃杂念,以臻明镜般的宁静,空纯状态,同时在身心上产生异乎寻常的功能,以泯灭主体与客体,过去与未来,可能与现实的对峙”[10]。《题径山大觉禅师影堂》,“影堂”,指寺中绘有佛祖或高僧图影之室。“彼岸”,谓超脱生死,达到涅槃境界。《大智度论》卷十二云:“彼以生死为此岸,涅槃为彼岸。” [11]“见相即非相”谓世间万物均非实有。相即色也,谓一切事物的外观形状。“空门”即佛门。“性”指佛性。《题画僧》之“如意”指如意佛,如来有自在的神力。“证”即证果,一般人所说的开悟或得道。“大乘”梵语摩诃衍,即菩萨的法门。以救世利他为宗旨,最高的果位为佛果。
诗中使用如此众多常见的佛学术语,表明诗人对佛学,即大乘佛教与禅学有相当的了解。现有诗歌表明,张祜肯定精通《华严经》、《法华经》等大乘经典,他与众多高僧的交往中,学习高僧的讲经说法,但是与唐前期如孟浩然等诗人的涉佛诗相比,其佛理味已大大降低。孟浩然《本阇黎新亭作》:
八解禅林秀,三明给苑才。地偏香界远,心静水亭开。傍险山查立,寻幽石径回。瑞花长自下,灵药岂须裁。碧网交红树,清泉尽绿苔。戏鱼闻法聚,闲鸟诵经来。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
与张祜同类诗相比,此诗出现了难懂的佛家语,如阇黎、八解、三明、给苑、玄悟等等,这些术语,阅读者必须有较深的佛学基础才能理解。张祜诗中的佛家语,已被大众化、通俗化。孟浩然诗中的“阇黎”,梵语“阿阇黎”之略称,指德行可为僧众轨范楷模的高僧。《释氏要览》云:“梵语阿遮黎耶,唐言轨范,今称阇黎,盖梵音讹略也。”[12]“八解”语出《维摩经》:“八解之浴池,定水湛然满。布以七净华,浴于无垢人。”[13]谓能使人解脱束傅的八种禅定,其名目载于《观无量寿经》。“三明”,《维摩经》曰:“佛身即法身也,从六通生,从三明生。”[14]僧肇曰:“天眼、宿命、漏尽为三明。”“给苑”即给园,给孤独园简称。佛经言给孤独为舍卫城长者,好施孤独,故得此名。[15]此类较多深奥佛家语的诗作在孟浩然集中较常见,可见初盛唐与中晚唐这类题材之不同,也说明佛教由贵族化走向了平民化、世俗化。
三、开拓了文人涉佛诗独特的领域。在唐代,文人和僧人交往密切,文人与佛教联系紧密。“唐代僧诗的特点,除了偈颂一体仍然多为佛理的演绎之外,对大自然的刻画描写,并在这种刻画描写中表达方外心境和情趣,进而体现出一种清寂之境。”[16]如寒山《寒山道》:“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啾啾常有鸟,寂寂更无人。淅淅风吹面,纷纷雪积身。朝朝不见日,岁岁不知春。”灵一《题僧院》:“虎溪闲月引相过,带雪松枝挂碧萝。无限青山行欲尽,白云深处老僧多。”皎然《闻钟》:“古寺寒山上,远钟扬好风。声余月树动,响尽霜天空。永夜一禅子,泠然心境中。”等等,这些诗歌写得清幽静谧,写出了僧人方外心境和情趣。张祜深受佛教影响,其《题造微禅师院》:“照竹灯和雪,穿松月到衣。”《题万道人禅房》:“残阳过远水,落叶满疏钟。”《题杭州孤山寺》:“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题杭州灵隐寺》:“佛地花分界,僧房竹引泉。”《题惠山寺》:“泉声到池尽,月色上楼多。”《题虎丘寺》:“雾青山色晓,云白海天秋。”《题虎丘东寺》:“寺门山外入,石壁地中开。”《题惠昌上人院》:“石上漱秋水,月中行夏云。”《题胜上人山房》:“古松百尺始生叶,飒飒风声天上来。”《题峰顶寺》:“夜半深廊人语定,一枝松动鹤来声。”《高闲上人》:“道心黄檗老,诗思碧云秋。”[17]等等,除了写得清幽静谧之外,诗人用其特有的眼光,把我们带到一片独特的佛寺山水领域,这是中唐其他著名诗人写寺庙山水无法达到的境地。《增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晚唐五代律》评《题杭州孤山寺》云:“(周)珽幸生长其郡,常读书寺中,登临啸望,无分晴雨朝昏,泓澄掩映,葱绿迥合,每吟‘不雨山长润,无云水自阴’,始信非熟炙其景,说不出也。”黄生《唐诗摘抄》卷一亦云:“三四确是湖中山寺之景,移用他处不得。”方回《瀛奎律髓》卷四七评《是虎丘东寺》云:“此诗非亲到虎丘寺不知第四句之工。”这些描写佛寺山水胜景的诗歌,在唐诗中是独一无二、个性鲜明的,它们为读者展示了一个世俗文人心中的向往和寄托。周珽评《题惠山寺》“泉声到池尽,月色上楼多。”时说:“三四实境至理,晚唐妙语。”宋代沈括《润州甘露寺》颔联“地从日月生时见,天到江山尽处回。”就是从张祜《题润州甘露寺》之“日月光先见,江山势尽来”句脱化而出。[18]
诗人还善于用典,寄情寺僧。他钦慕魏晋名士风度,在《酬惟信上人赠送张僧繇画僧》、《题灵澈上人旧房》等诗中就常用东晋许询、支道林等典故,反映出诗人对现实生活中的高僧的仰慕和崇敬之情,为读者开拓了一片真切自然的佛教人文景观。
此外,张祜涉佛诗还善于炼字,形成的诗风极富禅味。如“世事静中去,道心尘外逢。”(《题万道人禅房》)钟惺《唐诗归》云:“二语之妙全在‘去’字、‘逢’字,落得无痕。”此二句通过玄佛,把诗人在尘世的一切烦恼全部滤尽,“落得无痕”,可谓的评。“泉声到池尽,月色上楼多。”(《题惠山寺》)一“到”字和一“上”字,把“泉声”和“月色”这两个一听一视的形象紧密结合起来,刻画了诗人在寺庙心境的真实变化,禅味极浓。
张祜涉佛诗歌对个体心灵的真实再现,对深奥佛理的世俗化解读,对文人涉佛诗独特领域的开拓,使他在中晚唐诗坛上独树一帜,这正体现他的涉佛诗的风格,是当时一般文人难以企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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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宋)赞宁《宋高僧传》之《唐钱塘天竺寺法诜传》云:“故地恩贞大师嘱之以《华严经》、《菩萨戒》、《起信论》,心以静铣,智与经冥。”《唐杭州天竺寺道济传》云:“复投灵隐寺,学《华严经》义。自尔于天竺寺修习禅定,……贞元二十一年,四方学者劝请讲《华严经》。”《唐杭州龙泉院文喜传》云:“释文喜……往越州开元寺学《法华经》,集天台《文句》。”
作者:张福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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