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朴初先生的海南缘

　　赵朴初先生的海南缘

　　詹长智（海南大学图书馆馆长）

　　赵朴初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一位杰出的宗教领袖，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同时又是一位成就卓著的书法家和诗人。他对众生的深切关怀，对世界和平的热爱和对艺术的不懈追求，就是他所倡导和践行的人间佛教思想的具体体现。赵朴初先生的崇高理想和高尚情怀使他与海南结下深深的情缘。从中原的角度看海南，这里偏居海外一隅。但是这块土地在历史上的中外文化交流中曾经担当过重要角色。而其中最典型的事例就是鉴真东渡与三亚有关。这一片曾经为弘扬佛法和推进中日文化交流，增进中日人民之间的友谊带来福音的土地，在赵朴老的心目中，是如蓬莱仙境般的洞天福地，更是可以继续通往世界的友谊之桥。所以，海南成为赵朴初先生怀有深深感情，寄予无尽期待的土地。有了这样的思想与情感基础，朴老在两次莅临海南，长期关注海南尤其是南山佛教文化苑建设的过程中，与海南结下深厚的诗缘、情缘和佛缘。

　　一、解道南溟有奇甸：赵朴初先生与海南的诗缘

　　1962年1月，赵朴初先生作为中国作协代表团的成员访问海南岛，这是他第一次踏上这片热土。一到海南，他就为这里的绮丽风光和人民参与社会主义建设的火热豪情所吸引，所感动。诗人用笔，用最美的语言记录下他在海南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

　　据已经见到的资料，朴老在这次海南之行中一共留下了八首诗（词）。四首收入《片石集》㈠，三首新见于刚出版的《赵朴初年谱》㈡，一首为原华南热带作物学院写的《柳营曲》未见正式发表，现存新海南大学档案馆（影印件附录于本文后）。

　　在已见的这八首诗（词）中，有四首是朴老见景生情的怀古之作。即《临江仙·过海》、《海南琼山访苏公祠、五公祠》、《天净沙·海角天涯石壁》和《浣溪沙·咏佛香花》，有四首是他到访新地之后的即兴作词。这四首是：《庆东原——海南访兴隆归侨农场》、《虞美人——鹦哥海盐田》、《西江月——访海南红光农场》和为华南热带作物学院所作的《柳营曲》（八首诗词的目录均恭录在本文后）。

　　1962年农历春节的前夕（农历腊月初八过海），赵朴初先生以作家的身份到访海南。在历时20多天的参观访问中，他几乎每到一个地方都会作一首词，以表达他对这块土地的赞颂，对先贤的追怀，对现实的讴歌和对未来的向往。比如，诗人在第一次过海时怀念起苏东坡和他在海南岛留下的著名诗句，由此引发自己的浪漫情怀。于是他在《临江仙·过海》一词中写道：

　　过海东坡曾有句，平生奇绝兹游。

　　笙钟鳞甲动瀛洲，天崖鲲化翼，海角鹿回头。

　　蝶恋蜂围花似锦，不知冰雪燕幽。

　　二分初夏一分秋，良辰逢腊八，快意浴清流。

　　在访五公祠和苏公祠的七言律诗中，他表达了对今天海南的充分赞美：

　　清明今日海天开，汐宝潮珍不尽来。

　　解道南溟有奇甸，元璋毕竟是雄才。

　　诗人不仅用其美妙的诗句歌颂进入社会主义新时代的海南和她的人民，而且通过称颂古人的雄才大略，来旁证海南这一方热土的神奇与美丽。

　　诗人在访问红光农场、兴隆归侨农场和鹦哥海盐场时他写道：

　　神州到处现神奇，又见溟南一角树红旗。

　　（《虞美人·鹦哥海盐场》）

　　虽然诗人的作品不可避免地打上时代的烙印，但是一点也不影响其所蕴含丰富的思想内容和艺术价值。正因为诗人的真诚和热情，今天读来依然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振奋。

　　时隔32余年，1994年1月赵朴初先生再次踏上海南这块土地。晚年的赵朴初先生已经是我国万众敬仰的宗教领袖，著名的社会活动家和书法艺术大师。这一次朴老光临海南更加关注的是佛教在国家建设和世界和平中的作用，关注三亚这块因为历史上为鉴真大师和中日文化交流带来好运而闻名遐迩的“佛教福地”如何在新的历史条件下，为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为中外文化交流和世界和平事业谱写新的篇章。

　　这一次朴老又作海南题咏八首，其中在三亚留下了著名的《菩萨蛮·三亚市南山访鉴真和尚登岸处》和《诉衷情·游鹿回头》。㈢

　　两次登海南，赋诗十六首。诗人用他的笔讴歌海南，同时也在抒发他作为一个杰出的人文主义者和佛教领袖对众生的关怀，对这片土地的热爱！

　　二、山也回头，海也回头：赵朴初先生与海南的情缘

　　1994年初，在赵朴初先生的倡导和主持下，我国宗教界的领袖们云集海南岛三亚市，共同研讨“宗教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问题。因此机缘，赵朴初先生第二次来到海南。这一次朴老是为佛教而来，为国家的发展和世界的和平而来。因此，他的行止与诗作更多地与佛教，与海南的古今佛教文化有关。

　　1994年1月21日清晨，赵朴初先生在国家宗教局领导人叶小文同志等人的陪同下游览亚龙湾。只见此时的亚龙湾晴空万里，碧海连天，鸟语花香，春风扑面。更奇的是脚下沙滩雪白，头上鸿雁翻飞。大家都轮着要跟朴老合影留念。此时叶小文请朴老以此情此景为三亚作词。朴老口占数句，若有所思。入夜，朴老和与会者一起登鹿回头观三亚夜景，一起在亚龙湾迈步海滩。尽情领略这天高海阔，椰风海韵的意境和感受这座新兴城市的独特魅力。朴老从清晨的亚龙湾联想到海南黎族关于鹿回头的美丽传说。第二天，一首《诉衷情》已跃然纸上：

　　踏沙晨作亚龙游，鸿爪倘能留。登高夜望奇甸，美景不胜收。

　　灯万点，相辉映，似川流。不须逐鹿，山也回头，海也回头。

　　这首写景述事诗词实际上写出了朴老与三亚的深厚情缘。正如叶小文同志所言，仅从字面看，这是诗人对亚龙湾和三亚城市景色的赞美，其实词中深含“禅意”，妙不可言。“踏沙晨作亚龙游，鸿爪倘能留。”一句虚拟的设问，写出了诗人美好心愿，也写出了诗人对人世间事物发展规律的认同。“登高夜望奇甸，美景不胜收。”“奇甸”者，古人对海南的称颂，也代表着诗人自己对海南三亚的赞美。“灯万点，相辉映，似川流。”廖廖数笔，使一座曾被称为南海奇甸的美丽滨海城市跃然纸上。从清晨的仰望鸿雁翻飞，到入夜俯瞰灯火如炽，把一座城市的动态美感作了最好的铺陈。但是，这还不是词的核心！“不须逐鹿，山也回头，海也回头。”诗人以点睛之笔写出了这首词的核心思想：和平，这一人类的最高理想！

　　朴老曾经深情地追思鉴真大师第五次东渡日本时，在三亚躲避台风，因缘际会，使他第六次东渡成功。鉴真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日本人民。但在20世纪中叶，日本暴露独霸亚洲的野心，恩将仇报，悍然发动罪恶的侵华战争。当侵略者试图以鉴真为例礼请弘一大师赴日传经的时候，弘一大师愤然斥责道，“当年的海水是蓝的，现在被你们染红了！”朴老感叹说道，那时的中国山在流泪，海在流血。今天血雨腥风虽然早已过去，但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只有化干戈为玉帛，中日两国人民、世界各民族的人民，世世代代和平与友好，一定会使“山也回头，海也回头”。老朴在三亚见景生情，在这首《诉衷情》中忆念先德，告诫人们要不忘历史，开辟未来。朴老秉持人间佛教的理念，认为佛教可以为中日人民世代友好，为人类的和平事业做出贡献。而这一切因为鉴真，因为鉴真与古崖州的因缘，使赵朴老对当今的三亚，对三亚和海南的人民情有独钟。

　　如果仅仅把赵朴老看作一位诗词作家和宗教领袖，都无法完全地理解他在中国人民乃至世界人民心目中的崇高形象，也无法理解他对国家和人民命运的深切关注。要完整地理解赵朴老，必须全面研究他作为一位笃信的宗教领袖、一位有深刻学养的文化人、一位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领导人对国家、对人民、对宗教、对乡邦的深深情怀。海南和三亚有幸，因为与佛教的深深缘份，由于在佛教文化历史与地理上的特殊位置，从而与赵朴初先生结下深深的情缘。

　　三、道是鉴真登岸处：赵朴初先生与海南的佛缘

　　水晕鹅黄上素衣，清馨时度一丝丝，香严自是佛前宜。

　　微笑早参言外意，嘉名今入箧中诗，落英拈起海天思。

　　这是1962年1月赵朴初先生第一次到达海南时写的《浣溪沙·咏佛香花》。

　　举头百级笼晴雾，道是鉴真登岸处。极目觅蓬山，槎槎南又南。仰止群英像，船破心弥坚。百折与千回，功勋万古垂。

　　这是赵朴初先生1994年1月以88岁高龄登上三亚南山163级石级，凭吊鉴真登岸群雕之后，写的《菩萨蛮·访鉴真和尚登岸处》。

　　这两首词是赵朴初先生与海南、与三亚和南山深厚佛缘的最好证明。

　　南国有“鸡蛋花”，人人爱之却不识其佛缘，更不知其有另一名称为“佛香花”。朴老以一首清新婉约，充满禅意的《浣溪沙》词对佛香花赞誉有加，并将她与南天和大海联系起来，“落英拈起海天思”。咏物寄情，表达了诗人对佛香花南国奇缘的钦慕与感悟。

　　1994年1月，朴老终于有机会在三亚南山亲谒鉴真登岸处。鉴真是朴老一生敬仰和引为楷模的高僧。鉴真不仅是弘法的佛学大师，而且是中日关系史上最重要的和平使者，“百折与千回，功勋万古垂”。纵观赵朴初的一生行止，仿佛又看到了鉴真和尚的影子。

　　赵朴初先生一生对佛教的发展，对国家的繁荣和人类的进步所做的特殊贡献，正体现在他所推动的两岸四地佛教文化交流促进中华民族的大团结；通过佛教文化交流推动中日友好和邦交正常化；以及他关于通过中、日、韩佛教文化交流“黄金纽带”的构思和运作，为东南亚乃至整个亚太地区的和平与发展所做出的努力和产生的巨大影响上。赵朴初先生以佛教为机缘，以文化为纽带，为世界人民的和平事业而身体力行，不断开拓。1952年他亲自打开了中日佛教界友好交往的大门。1962年，在他的推动下，中日两国佛教界、文化界共同发起纪念鉴真和尚圆寂1200周年大型活动。1995年他所倡导的首届三国佛教友好交流大会在北京隆重举行。2005年4月，海峡两岸暨港澳佛教界在海南三亚召开圆桌会议，就召开世界佛教论坛达成《三亚共识》，既成就了两岸四地佛教文化交流的旷世盛举，也为首届世界佛教论坛在我国成功举行奠定了基础。鉴真大师是以传教弘法开创中外文化交流的重要历史人物，赵朴初先生以佛为缘推进世界和平事业的发展，可说是鉴真再世，青出于蓝。海南三亚是保佑鉴真东渡成功的福地，1200年后，赵朴初先生来到海南，来到他一生敬仰的鉴真和尚登岸的地方。他在这里有着深情的寄托，这片土地与他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的一生宏愿息息相关，赵朴初先生与海南有深深的佛缘！

　　赵朴初先生总是把爱国爱教、护国利民的崇高理念落实在各种实际行动上。朴老两次光临海南，他热爱这片海天辽阔、禅意悠远的土地。为了在这南海之滨有一片利乐有情的庄严国土，为了在海南特区的建设中有一处净化万众心灵的佛教圣地，为了继承和发扬鉴真大师的遗志，以佛教为友谊的桥梁，成就推进世界和平，人类进步的伟业，赵朴初先生为三亚南山寺、南山佛教文化苑和南山海上观音的建设倾注了大量心血。1993年春，他在北京会见时任海南省委书记阮崇武同志，听取了关于在三亚建设南山寺的汇报。不久他又给致信阮崇武同志，高度评价建设南山寺的重要意义。1994年1月他在三亚开会期间，亲自来到南山实地考察，为寺庙选址，并亲题“南山寺”匾额。他还欣然允准担任南山寺功德基金会名誉会长职务，以他在佛教界和社会的崇高声望为南山的建设出力。即将出版的《南山纪事》中这样评价朴老与南山的因缘：“可以说，从南山的缘起、规划、建设、发展的进程中，无不倾注了朴老的心血与智慧，没有朴老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南山。”

　　赵朴初先生在给阮崇武同志的信中写道，“海南是我国南疆大门，在历史上佛教就有重要影响，鉴真和尚东渡日本途中，曾被飓风吹到海南的三亚。……我建议贵省在海口和三亚各建一所寺庙。一定要把寺庙建成弘扬佛教正信的清静庄严的佛教道场。这方能体现宗教政策，吸引海内外信众，促进海内外交往和旅游事业的发展，充分发挥贵省在南疆大门的优势”。从这里我们清楚看到，朴老在关于建设佛寺的筹划中想到的中外文化交流，着眼的是地方经济文化建设，宗旨是国家的繁荣、海南的发展和芸芸众生的福祉。在南山建寺弘扬佛法正是朴老倡导和实践人间佛教大智慧的最好体现，也是朴老以佛为缘，慈悲济世一生宏愿的最好体现。正因为这样，朴老与海南有着无尽的佛缘！

　　赵朴初先生一生秉持的人间佛教思想和理念，使他不仅成为一位杰出的宗教领袖，而且是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和国际主义者。他不仅是一位睿智的思想家，更是一位坚韧的行动主义者。正如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圣辉大和尚在纪念朴老的时候所言：“朴老的一生，是有着非凡的胆略和超人的勇气的一生，这种胆略和勇气来自于朴老一生一直奉行的至大至刚、至坚至利的金刚精神。”圣辉说：“我们今天纪念他，就是要学习他这种博大的胸怀，菩萨的精神，‘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一息尚存就奉献一天的品德”。作为一个受到朴老深情关怀的海南信众和人民，我们更要珍惜朴老与海南结下的深深缘份，建设好南山，建设好海南。以此告慰梵天之上的鉴真和尚和我们敬爱的赵朴初先生！

　　昔日南溟称奇甸，今朝海上忆斯人。

　　曾咏佛香花四季，登临百级慕鉴真。

　　寄语南山庄严地，山海回头愿不空。

　　无尽悲愿三缘系，万千思念聚朴翁。

　　注释：

　　㈠ 赵朴初著《片石集》，拜石书屋，第93～96页。

　　㈡沈去疾编著《赵朴初年谱》，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102页。

　　㈢沈去疾编著《赵朴初年谱》，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年出版，第354页。

　　附录：赵朴初在海南诗词作品目录

　　1992年1月作海南题咏八首：

　　《临江仙·过海》（1962年1月13日，农历壬寅年十二月初八日）

　　《海南琼山访苏公祠、五公祠》

　　《天净沙·海角天涯石壁》

　　《浣溪沙·咏佛香花》

　　《庆东原·海南访兴隆归侨农场》

　　《虞美人·鹦哥海盐田》

　　《西江月·访海南红光农场》

　　《柳营曲·赠热作两院》（1962年1月10日，未见正式发表）

　　1994年1月作海南题咏八首：

　　《卜算子·访五公祠、东坡祠》（1994年1月18日）

　　《清平乐·访兴隆归侨农场》（赠万宁县人民政府诸同志）（1994年1月21日）

　　《江城子·游亚龙湾》（赠亚龙湾开发公司总经理陈小鲁）（1994年1月21日）

　　《诉衷情·游鹿回头》（赠叶小文同志）（1994年1月21日）

　　《菩萨蛮·访三亚市南山鉴真和尚登岸处》（1994年1月24日）

　　《七绝·咏天涯海角》（1994年1月24日）

　　《南乡子·赠通什市人民政府》（1994年1月25日）

　　《上行杯（耄耋豪情未减）》（以所作诸小令留别海南省主人，1994年1月27日）